有匪 第30章 透骨青 · 一


“‘透骨青’是天下奇毒之首,中此毒者,會從骨頭縫開始變冷、僵硬,最後形如木偶,困頓而死。人死時,周身好似被冰鎮過,面色鐵青,因此得名‘透骨青’。”

寇丹虛晃一招,緊隨“巨門”之後,攏長袖站定。她臉上依然帶著不失風度的微笑,心裡卻對周翡湧起一股瘋狂的殺意——哪怕是對上趙秋生等人,憑著她神鬼莫測的煙雨濃,寇丹也有自信不落下風。可偏偏這個周翡,明著用的是破雪刀,暗地裡卻有些與鳴風一脈相承的詭譎意味。寇丹幾次試圖痛下殺手,都被她仿佛有預感似的躲了過去。

而且與這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臭丫頭動手的時候,寇丹明顯感覺到,剛開始周翡純粹是靠著運氣與一點臨陣時的小機變勉力支撐,到了後來,她的刀法卻越來越圓融起來。這讓寇丹簡直怒不可遏——這乳臭未乾的小丫頭居然在拿自己喂招!

鳴風樓說三更殺人,那人必活不過五更,當年是何等讓人聞風喪膽!可是如今,堂堂鳴風樓主,居然被一個後輩膽大包天地當成喂招的人形木柱!

穀天璿仿佛能感覺到她心裡的怒火,將手背在身後,沖她輕輕地擺了擺。寇丹深吸口氣,妖豔的面孔有些扭曲,心道:是了,反正他們也是秋後的螞蚱,蹦不了多久了,到時候落到我手裡,便叫她知道厲害!

一個寨中弟子狂奔上山,接連推開眾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以趙秋生為首的長老們身邊,壓低聲音,飛快地說道:“趙長老,山下突然有大軍來犯,有數萬人之多,四方都有,好像是偽朝的人。”
趙秋生:“……”

周翡那小兔崽子的烏鴉嘴,說得居然一個字都不差!

趙長老一張寫滿震驚的臉不巧被穀天璿誤解了,穀天璿還以為他是“大驚失色”,當即適時地開口道:“千鐘、赤岩兩派的高手,在下都親自見識過了,這一趟便也不虛此行,我敬諸位都是英雄。”

說著,那“巨門”十分儒雅地一擺袍袖,“唰”一下合上摺扇,沖在場幾個人抱了抱拳,特意在周翡面前停留了一下,這才接著說道:“穀某人也不想造成無謂的犧牲,不瞞您說,我在此和幾位試手的時候,我一個兄弟已經帶上伏兵來圍山了……唉,大軍一動,干係甚大,蜀道又難行,萬一出了什麼岔子,我等在聖上面前也不好交代。說來慚愧,今日的圍山行動,我們不得不慎之又慎,甚至不敢正面試探貴寨鐵桶似的防務。為了萬無一失,不才只好親自上山來,先會一會諸位英雄,調虎離山片刻,讓我那兄弟的路好走一些。”

趙秋生冷哼一聲:“你待怎樣?”

穀天璿笑道:“四十八寨藏龍臥虎,多少稀世少有的頂尖高手隱藏其中,區區以為,能不動手,咱們最好還是不要動手。大家太太平平地湊在一起,把話說明白了,化干戈為玉帛,豈不是好事一樁?”

就這麼三言兩語的工夫,四下裡接二連三的信號彈先後炸上天,一個比一個響、一個比一個急迫。

此時,瞎貓碰上死耗子蒙對的周翡也好,從頭到尾聽過了周翡推斷,心裡勉強算是有數的趙秋生等人也好,心裡都不由自主地七上八下起來——北斗來了多少人?四十八寨的反應及時嗎?林浩那小青年到底靠不靠得住?

周翡再次下意識地看了謝允一眼,不過這一次,她沒等謝允給她任何反應,已經率先移開了自己的視線。謝允已經把該告訴她的都告訴她了,剩下的事,只能靠她自己和一點點運氣。周翡心裡回想著謝允那些幾乎成了體系的段子:“有道是‘君子喻于義,小人喻於利’,聰明人懂得取捨,愚人容易動之以情——但是這世上大多數人,都既非君子又非小人,不怎麼聰慧,但也不至於愚昧。要讓無數這樣的人都心甘情願地聚在你身邊,頭一件事,你得‘取信’於眾。你要記著,聽命於人者,容易受別人影響,能影響別人的人,才能聚齊千軍萬馬。”

周翡一轉頭,正好看見趙秋生給自己遞了個詢問的眼神,那又臭又硬的老古板眼神裡也不免帶了些憂慮和心虛,仿佛還想從她這兒找些底氣。那種憂慮簡直就像她自己在照鏡子,忽然間,周翡不慌了。

周翡沉穩地沖趙秋生一點頭,拄刀而立,頗有幾分山崩不裂的自若。

趙秋生緊繃的眼神頓時放鬆了些,他一開始認為這個周翡很沒有眼力見兒,不早不晚,非得這時候回四十八寨,純屬添亂。可是前後不過半宿的光景,他發現自己居然已經開始關心她的意見。趙秋生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他覺得自己好像一片排山倒海的領頭浪花,還沒來得及沖上堤壩,居然已經被趕上來的後浪拍了個劈頭蓋臉,真是又松了口氣,又好不憋屈。

趙秋生將手中劍往身後一背,冷笑道:“不想動手?莫非你們千里迢迢趕來,機關算盡潛入我寨中,是來吃年夜飯的?”

谷天璿沒理會他這明顯帶了挑釁的話語,不緊不慢地說道:“四十八寨隸屬我朝疆土,諸位占山為王,已經十分無法無天,偏吾皇有愛才之心,派我等前來,以‘招安’為第一要務。只要諸位棄暗投明,朝廷也必然既往不咎,絕不會虧待了諸位,這種包票在下還是敢打的。”

趙秋生暗暗吐出一口長氣,用容忍別人在屋裡放屁的博大胸懷忍住了沒當場發作,問道:“還有呢?你身後那女的不可能無緣無故地當叛徒,她想要的又是什麼?”

寇丹用幾根牛毛似的小針縫上了被周翡劃開的長袖,聽他問,她一低頭,咬斷了針上的細線,紅唇中貝齒一閃,顯得格外惹人憐愛。

“我啊,我沒別的事,就想向李大當家討一樣東西,”寇丹笑道,“說來要笑死人,外人都知道世上有‘海天一色’這麼個寶藏,我鳴風一脈與其關係匪淺,卻在蜀中山林裡默默無聞十多年,要不是谷大人告知,居然都不清楚有這碼事,簡直滑天下之大稽,對不對?”

趙秋生和張博林對視一眼,全都不明所以,心道:這娘們兒胡說八道些什麼呢?

穀天璿點點頭,幫腔道:“不錯,當年鳴風樓大逆不道,手伸過了界,竟連刺殺聖上的髒活都接。為了這一樁蠢生意,老樓主師兄弟兩人親自出手,幸而當年有廉貞兄伴駕,那場刺殺沒能得逞,兩個逆賊反而中了廉貞兄的‘透骨青’之毒。”

寇丹聽得他將自己師父師叔稱為“逆賊”,神色漠然,眼皮都沒動一下。

穀天璿又道:“透骨青乃天下八大奇毒之一,大羅金仙嘗到一點,也得乖乖重新投胎。那兩個逆賊卻一直活得好好的,其中一位更是十分硬朗,到如今鬚髮皆白,不殺還不肯死——百聞不如一見,依我看,這‘海天一色’簡直有起死回生之功。”

隱隱猜到魚老的下場是一碼事,聽見敵人當面提起卻是另一碼事。周翡握刀的手陡然緊了。

寇丹將視線投向她,笑道:“前一陣子從鳴風的暗樁傳來一些消息,說我四十八寨出了個好了不起的南刀傳人,手刃了青龍主鄭羅生,我還在奇怪究竟是哪一位高人,如今看來,就是阿翡了吧?”

趙秋生失聲道:“什麼?”

張博林幾乎與他異口同聲道:“你宰了活人死人山的龜孫?”

周翡:“……”

這事真沒法當眾解釋,眼看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寇丹長長的指甲摳著自己的手心,笑道:“若我沒猜錯,海天一色的信物,大當家自己有一件,忠武將軍吳費有一件,當年山川劍肯定也有一件——後來十有八九是落到了鄭羅生手上。大當家搶先派人迎回吳氏遺孤,又隨便找了個名目將親閨女派出去,找到鄭羅生,殺人立威兩不誤。眼下,她手中肯定是三件信物俱全……或者拿到更多了吧?李大當家真是好手段,奴家佩服得緊,只是一個人不好太貪心,難道她還要占盡天下便宜不成?”

周翡滿心殺意,冷冷地看著她,輕聲道:“一派胡言。”

寇丹也不與她爭辯,十分甜蜜地一抿嘴,她回頭沖穀天璿道:“大人,我看時辰差不多了。”

穀天璿尚未開口,便聽不遠處有整肅的腳步聲傳來,他頓時滿臉萬事俱備的志得意滿,好整以暇地道:“第一,請諸位放下刀劍,歸順朝廷;第二,請周姑娘交出吳家人和你從鄭羅生那裡拿到的東西;第三,辛苦諸位給李大當家送一封信,叫她速速歸來,順便將她手中的海天一色信物奉上,與我兄弟二人入京請罪,聖上寬厚,定不會為難她——僅此而已,就這幾條,諸位看,不苛刻吧?”

張博林聽了這通連環屁,當即橫眉立目,便要破口大駡。忽然,他的目光越過北斗與寇丹等人,看向不遠處來人的方向。張博林先是一呆,隨即神色驟變,怒目金剛轉眼成了笑口彌勒,他哈哈大笑道:“不苛刻,能辦,龜兒子,你跪下叫聲‘爹’,給咱們磕十個孝子賢孫頭,什麼‘海鮮山珍’,咱們都能給你弄來。”

穀天璿心生不祥,驀地扭過頭去,只見來人居然不是他約好的大軍,而是一幫四十八寨的弟子。

那些弟子個個訓練有素,從四方跑來,整齊劃一,隔著數丈之遠站定,大聲道:“東南第一崗已經砍斷吊橋,敵不能入!”

“第二崗已經放出毒瘴,斬敵數百,狗賊不敵,已經撤回。”

“第三崗已在山谷布伏。”

“第四崗殺敵軍參將……”

穀天璿方才百般故弄玄虛,這會兒他的每一口唾沫都變成一巴掌,千手觀音似的抽回到自己臉上,那張俊秀優雅的臉上青了又紫,紫了又黑,暴跳的青筋差點破皮而出。

倘若這會兒往他頭上楔根釘子,這位“巨門星君”的狗血大約能噴上房。

周翡一抖手腕,提著望春山看向穀天璿,似笑非笑地道:“谷大人,大老遠跑一趟不容易,要不您進來喝杯茶?”

張博林樂不可支地道:“你這丫頭蔫壞,對老子脾氣!”

穀天璿充耳不聞,喝道:“走!”

他一聲令下,方才散開的黑衣人頓時圍攏過來,護著他往來路撤去,而那寇丹一聲長嘯,幾個鳴風樓的刺客各自施展輕功,好像幾只大蜘蛛精,七手八腳地撐起了一張牽機線織就的大網,擋住眾人腳步。

張博林一挺長槍,便要往那網上硬撞:“賤人,你哪裡走!”

寇丹方才縫好的袖子用力一抖,袖中放出一團白煙,也不知有毒沒毒,沖著張博林便湧了過來。張博林忙屏息後撤,就在這時,一柄長刀落到他面前,挑、撥、擋、撞幾下,白煙裡潛伏的細針通通被攔了下來,落在地上,泛著幽藍的光。

周翡道:“張師伯,小心點。”

張博林這才察覺到自己得意忘形,一時有些訕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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