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30章 透骨青 · 二


而就這麼片刻的光景,穀天璿與寇丹兩人已經撤出了數十丈,眼看要躍入洗墨江中,只留下一干沒用的黑衣人和鳴風弟子斷後,眼看已經追不上了。

張博林是一位哪怕是被狗咬了,也得跪在地上咬回來的中老年奇男子,哪裡甘心讓穀天璿他們就這麼跑了?而周翡在不久之前,恰恰也是個脾氣暴躁的少年人,這兩位熱血上頭,直覺反應完全是一拍即合。

一個是忘恩負義、欺師滅祖的寇丹,一個是與四十八寨有深仇大恨的穀天璿,人家上門挑釁,倘若還讓他們挑完就跑、全身而退,往後四十八寨的面子往哪兒擱?

必須得抓回來汆成丸子!

張博林兩巴掌揮開寇丹放的白煙,將長槍往肩頭一扛,大喝一聲,便擲了出去。

那穀天璿頭也不回,兩個黑衣人卻訓練有素地搶上前去,居然以血肉之軀替他抵擋,當即被穿成了糖葫蘆釘在地上。長槍尾部依然震顫不休。

張博林氣得大叫一聲,不依不饒地拔腿便要去追。周翡立刻跟上。

就在這時,她聽見謝允低低地叫了她一聲:“阿翡。”

三步之內,周翡頭也不回地心道:叫我幹什麼?正忙著呢!

五步之後,她隱約開始覺得不妥。

周翡時常追在謝允後面跑,無意中被逼著好生錘煉了一番輕功,幾個轉瞬,她人已經在十丈開外。

突然,她驀地往前趕了幾步,臨陣變心,搶到張博林前面,一抬望春山攔住他:“張師伯,事分輕重緩急,先別光顧著追他們。”

張博林一雙眼睛瞪成了銅鈴,憤怒地望著轉臉就“叛變”的周翡。

周翡目光不躲不閃,搖搖頭,正色道:“張師伯,咱們的人手剛才大部分都讓林師兄帶走了,林子裡那些都是障眼法,沒那麼多人手。再者說,真追到洗墨江裡,有那寇丹在,牽機是誰手裡的刀還說不準呢。而且眼下事態未平,山下又不知是什麼光景,山間還很有可能留著鳴風的餘孽……”

周翡被謝允一聲召喚,叫回了方才棄她而去的理智。此時她神魂歸位,心思稍微一轉,立刻就想明白了——林浩總領四十八寨防務,與趙長老和張長老平級,事態緊急的時候,他便宜行事就行,根本沒必要派人特意跑回來說戰況——還是敲鑼打鼓、大聲喧嘩地說。

林浩之所以來這麼一出,很可能只是故弄玄虛,嚇唬穀天璿等人而已,外面的情況不見得真有這麼樂觀。

而退一步說,就算穀天璿與寇丹真是屁滾尿流逃走的,要想將他二人抓回來,在場眾人至少也得是趙、張兩位長老同時出手,再捎帶上一個周翡當添頭,才能勉強與那北斗和刺客頭子戰個平手而已。趙秋生顯然沒打算跟他們倆一起“人不輕狂枉少年”,而要真是只有他們倆追上去,誰是丸子還不一定呢。

還有那些老鼠洞裡都能藏身的鳴風樓刺客,誰知道現在山間還埋伏了多少?四十八寨裡除了真正的高手,也不乏老幼病殘,到時候萬一後院起火,真出點什麼事怎麼辦?

趙秋生一邊指揮在場眾人將留下的北斗黑衣人與鳴風刺客包圍拿下,一邊趕上來,數落張博林道:“我看你半輩子沒一點長進,除了吠就是咬人,還不如一個小丫頭片子懂事!”

張博林:“……”

趙秋生用鼻子噴了口氣,尾巴翹起來足有一房高,趾高氣揚地吆五喝六道:“來人,將這些雜碎都押入刑堂,留雙倍人手看守洗墨江,搜山、善後!不要遺漏一個鳴風的餘孽——翡丫頭,跟我回長老堂,你娘既然不在,你也該當個人使了。”

周翡心裡明白,經此一役,趙秋生算是認可了她有說句話的權力。

去年這時候,周翡連弟子名牌都還沒有,此時卻被趙長老特批能進長老堂,說是一步登天也不為過了,然而她臉上卻沒什麼喜色,反而心事重重地往洗墨江的方向看了一眼,低聲請示道:“趙師叔,不如我先留下幫忙善後吧?牽機也要重新打開。”

趙秋生神色冷淡,說道:“鳴風樓收錢殺人,是什麼正經東西?早二十多年我就說過,這夥人靠不住,那封瑜平自己教導子弟無方,受其反噬,死了沒人埋也是活該,看什麼看!”

周翡使了吃奶的勁,才算把頂嘴的話咽回去,喉嚨輕輕地動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握了握望春山的刀柄,緊繃的怒意卻已經順著她看似平靜的眉梢流了出去。

趙秋生冷笑道:“你隨便吧。”

說完,他一揮手,帶著一群弟子轉身就走。

張博林在原地踟躕片刻,伸手拍了拍周翡的刀背,說道:“老趙這混帳玩意兒其實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唉,寇丹要是落到我手上,我定要將她碎屍萬段——你替我們去看看吧,我就不看了。”

本來,對破雪刀的領悟更上一層樓這事,能讓周翡偷著樂上小半年。但她背靠孤零零的洗墨江,想到眼下前途未蔔的局勢、目的成謎的寇丹等,便只好先行支取這半年的快樂,一股腦地壓上,才算把眼前這天大的愁給鎮壓下去。

這一宿長得簡直叫人上氣不接下氣,天光好像總也亮不起來似的。

眼見趙秋生和張博林先後走了,周翡暗歎了口氣,忍不住轉過頭伸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她帶著剩下的弟子在洗墨江邊上設了幾個臨時的崗哨,從上往下盯著腳下漆黑的江面,細碎的星光都被捲入其中,站在岸邊,能聽見江風拂過的濤聲,江聲絮絮,不知在和誰低語。

見一時沒了危險,李妍這才拉著吳楚楚跑過來。

“阿翡,你剛和趙叔他們說什麼呢?”李妍越過周翡的肩膀,戰戰兢兢地往山崖下看了一眼,怕高的毛病又犯了,忙拽緊了周翡的袖子,哆哆嗦嗦地蹲了下來,“娘啊,嚇死我了。”

一個弟子上前對周翡說道:“周師妹,要下江嗎?”

周翡一點頭,沖眾人招招手,示意他們跟上,隨後自己先拽過一條繩索。接著,她動作一頓,又想起了什麼,回身拉過李妍:“你跟我一起。”

李妍無辜地看著她:“啊?你說什……”

她一句廢話沒說完,便已經雙腳離地。周翡拋出一根繩索,直接纏住了李妍的腰,然後一提一抓她的後頸,縱身便跳了下去。

周翡上上下下洗墨江無數次,對這段別人眼裡的“險路”再熟悉不過,等李妍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被她無屏無障地帶到了半空,嶙峋的山石與奔湧的江面張開血盆大口,行將撲面而來。李妍懸空的腳底下所有的血都逆流上了嗓子眼,她眼淚當場就飆出來了,“嗷”一嗓子沖著周翡的耳朵叫喚道:“要——死——啦!”

周翡被她嚷嚷得耳畔嗡嗡作響,手一松,人已經接近了洗墨江底。她熟練地縱身在空中一翻轉,飛快地將手裡的繩索網了一圈,兜起李妍,自己不偏不倚地飛身而下,一掌拍向山崖上一個平整處,輕飄飄地落在了水邊的一小塊石頭邊上。

牽機安靜得好似睡著了。

周翡輕輕吐出一口氣,仰頭沖離地不到三尺,手腳並用抓著繩索的李妍道:“下來。”

李妍簡直像只怕水的貓,玩命搖頭。

周翡也不跟她廢話,便要直接動手。李妍放開嗓子號叫道:“救命!救命!魚……魚太師叔!救……”

她叫到這裡,自己突然愣了一下,後知後覺地回想起來——對了,魚太師叔呢?他不是一直在洗墨江裡嗎,怎麼讓牽機停了,把那些外人放進來了呢?

李妍驟然一鬆手,兜在她身上的繩索倏地縮了上去。她一屁股坐在潮濕的水邊泥土上,鞋尖踩進了江水中,細碎的水花濺在了她臉上。李妍沒顧上擦,猛地扭過頭去,見周翡倚著月光無法逾越的山岩而立,顯得消瘦而沉默。

冰冷的江水浸透了李妍的鞋子,她倏地縮腳站起來。

幾個跟著下到江面的弟子紛紛落在水邊,周翡看了他們一眼,幾乎不停留,縱身掠出。她像個水上的精怪,腳尖在漣漪中心輕輕一點,根本不需要低頭看,便能準確地踩到水面下牽機的石身——幾個起落,便將在洗墨江中有些拘謹的弟子們帶往江心小亭。

江心小亭孤獨而寂靜地籠著一層水汽,單薄的舊門虛掩,被周翡裹挾在身邊的風一吹,那門通了人性似的,“吱呀”一下打開,露出面朝洗墨江端坐門前的魚老來。

周翡呼吸一滯。

那木桌上的茶杯整整齊齊地一字排開,魚老看起來好像一如往常,只是在偷懶閉目養神而已,隨時可能一臉不耐煩地睜開眼,吹鬍子瞪眼地沖她嚷嚷一句“你怎麼又來了”。

有那麼一瞬間,她理解了張博林那句前言不搭後語的話。他們這些老人,從李徵的時代開始,就彼此磨合、彼此厭惡地被洗墨江上的夜風擠壓在一起,見證了四十八寨的崛起與繁榮,相依為命地各司其職多年,幾乎已經長成一個龐然大物身上的不同器官。

倘若親身至此,大概除了殺出去報仇之外,心裡很難裝得下其他事了。

但群山在側,哪兒有那麼多可以快意恩仇的機會呢?

周翡聽見趕上來的李妍極恐懼地抽了口氣。

那清晰的鼻音叫周翡回過神來,她挪動著自己有些僵硬的腿走到魚老面前,手在袖子裡晃了幾次,沒敢抬手去試魚老的鼻息,最後只好軟弱而自欺欺人地握住了他垂在一邊的手。

然而握住那只蒼老的手的一瞬,周翡突然愣住了——手是溫熱的!

她腦子裡“嗡”一聲,即使是蜀中之地,這個季節的江邊也絕對稱不上暖和了。而從寇丹在洗墨江興風作浪關掉牽機到現在,少說也有兩三個時辰了,死人的手怎麼還會是熱的?!

周翡的心狂跳起來,一時間差點喜極而泣,她也顧不上尊重不尊重了,探手先摸向魚老的鼻息——沒有……

這也沒什麼,可能是手太哆嗦了,周翡輕輕在自己舌尖上咬了一下,勉強按捺住自己的心虛,又按住魚老頸側、心口、脈門……可是一路摸下來,還是什麼都沒有,周翡簡直要破口大駡起來。

這老王八到底練的是哪門子的龜息功!怎麼這麼逼真?

“好像還有氣!叫趙長老來!”她頭也不回地吩咐道,“還有……”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