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27章 調虎離山 · 二


建元二十一年的深秋,南北局勢在平穩了一段時間後,在北斗頻頻南下的動作下開始變得晦暗不明。南半江山循著建元皇帝的鐵腕,在前後兩代人的積澱下,兵、吏、稅、田、商等方面,完成了當年間接要了先皇性命的、刮骨療毒似的革舊翻新……不過江湖中人大多不事生產,這些事沒什麼人關心。

他們關心的是,霍家堡一朝傾覆;北斗在積怨二十年之後,依然不將日漸式微的中原武林放在眼裡,而且越來越放肆;霍連濤南逃之後開始四處拉攏各方勢力,打著“家國”與“大義”的名號,大有再糾集一次英雄大會的意思;衡山下,南刀傳人橫空出世,殺了四象之首,除了叛出四象的朱雀主木小喬之外,其他兩個山頭的活人死人山眾紛紛表示要報此仇;最近聲名鵲起的擎雲溝主人本來聲稱要刀挑中原,不料居然也在那位新的“南刀”手下惜敗,蠻荒之地的愣頭青也不嫌丟人現眼,公然宣佈了這個結果,弄得如今南朝的黑白兩道都在找這位神乎其神的後輩……以及四十八寨的大當家李瑾容悄然離開寨中,攪進了這風雲裡。

而李瑾容沒想到的是,就在她剛剛離開四十八寨的時候,她送走的人卻在往回趕——馬吉利雖然身負將李妍這個麻煩精運送到金陵的重任,但聽完了周翡和吳楚楚原原本本地敘述沿途始末,不得不做主改道掉頭回蜀中……尤其是那個添亂能手楊黑炭不嫌丟人地把自己的敗績宣揚出去以後,周翡更是站在了風口浪尖。

李妍雖然頭一次出門就被中途打斷,但她一點也沒反對。聽了岳陽華容一帶的事,長輩們個個面色沉重,李妍則沒什麼顧忌地大哭了一場,對這江湖一絲躍躍欲試的期盼也都在晨飛師兄的死訊裡蕩然無存。

馬吉利命人給李瑾容送了封信,便迅速備齊車馬,喬裝一番低調地往蜀中而去。

有了自家人領路,剩下一段路就順多了,隨處可以和四十八寨在各地的暗樁接上頭。周翡也側面了解了一下自己惹了多大一攤亂子,難得老實了起來。他們轉眼便已經逼近蜀中,那股游離於亂世的熱鬧漸漸撲面而來。馬吉利讓他們休整一宿,隔日便要傳信,帶人正式進入四十八寨。

周翡第一次來到四十八寨周邊的小鎮時,完全是個恨不能長一身眼睛的鄉巴佬。但是一回生二回熟,時隔這麼久再回來,她儼然已經將自己當成了半個東道主,一路給吳楚楚和謝允指點蜀中風物——大部分是上回離家時鄧甄和王老夫人他們告訴過她的。周翡現學現賣,還有一些記不清的,周翡就會在微弱的印象上自己再編上幾句,胡說得嚴肅正經,像煞有介事。

要不是謝允當年為了潛入四十八寨在此地潛伏了大半年之久,弄不好真要信了她。

謝允壞得冒油,就想看看她都能編出什麼玩意兒,心裡笑得腸子打結,卻不揭穿她,還擺出一副虔誠聆聽的樣子,勾她多說幾句,感覺自己以後兩年賴以生存的笑話算是一回攢足了。

傍晚住進客棧,謝允還明知故問:“我看也不遠了,咱們怎麼還不直接上山去,非要在這兒耽擱一天?”

沒見著親人的時候,叫她頂天立地都不在話下,但一回到熟悉的人身邊,周翡那沒來得及消退的孩子氣就又占了上風。自從遇上馬吉利他們,她就變回了“啥事不往心裡擱”的小跟班。馬吉利說走,她就跟著走,馬吉利說歇著,她就毫無異議地歇著,在哪兒落腳,走哪條線路,她一概沒意見。

聽謝允這麼一問,周翡心說:我哪兒知道?

然而不便在大庭廣眾之下露怯,她想了想,十分有理有據地回道:“這個嘛,天黑以後山路不好走,林間有霧氣,特別容易迷路……”

馬吉利實在聽不下去了,吩咐旁邊弟子道:“人數、名單和權杖都核對好,就送到進山第一道崗哨那裡。”

周翡恍然大悟,這才想起還有崗哨的事,又面不改色地找補道:“對,再者我們寨中進出比較嚴,都得仔細核對身份,得經過……”

馬吉利為了防止她再胡亂杜撰,忙接道:“普通弟子進出經兩道審核無誤就可以,生人頭一回進山要麻煩些,至少得報請一位長老才行,大概要等個兩三天。這會兒大當家不在家,恐怕比平常還要慢一點。”

周翡點點頭,假裝自己其實知道。

吳楚楚第一個忍不住笑了出來,謝允端起茶杯擋住臉。

周翡覺得莫名其妙。

馬吉利乾咳一聲,說道:“這位謝公子當年孤身渡過洗墨江,差不多是二十年來第一人了,想必山下崗哨和規矩都摸得很熟。”

周翡:“……”

謝允在她一腳跺下來之前已經端著茶杯飛身閃開了,樓下彈唱說書的老頭被他嚇了一跳,撥破了一串亂音。

樓下笑聲四起,說書老頭也不生氣,只是無奈地沖著突然飛出來的謝允翻了個白眼,將琴一扔,拿起驚堂木輕輕叩了叩,說道:“弦有點受潮,不彈了,老朽今日與諸位說個老段子。”

謝允翻身坐在了木架橫樑上,端起茶碗淺啜了一口——方才他那麼上躥下跳,茶杯裡的水居然沒灑出一滴。

只聽樓上有人道:“老的好,新段子盡是胡編——還是說咱們老寨主嗎?”

又有好事者接茬兒道:“一刀從龍王嘴裡挖了個龍珠出來的故事可不要說了!”

樓上樓下的閑漢們又是一陣哄笑。

蜀中小鎮頗為閒適,說書的老漢素日裡與眾人磕牙打屁慣了,也不缺錢,頗有幾分愛搭不理的風骨,只見他白鬍子一顫,便娓娓道來:“要說起咱們這兒出的大英雄啊,老寨主李徵,非得是頭一號……”

離家的時候,王老夫人他們趕路趕得匆忙,並未在小鎮上逗留。周翡頭一次聽見本地這種特色,也不跟謝允鬧了,扒著欄杆仔仔細細地聽。說書人從李徵初出茅廬如何一戰成名、練就破雪刀橫掃一方說起,有起有落、有詳有略,雖然有杜撰誇張之嫌,但十分引人入勝。儘管此間眾人不知聽了多少遍,還是聽得津津有味,待他說到“奉旨為匪”那一段時,滿樓叫好。

周翡聽見旁邊的馬吉利低聲歎了口氣,說道:“奉旨為匪,老寨主對我們,是生死肉骨之恩哪。”

周翡轉過頭去,見秀山堂的大總管端著個空了的杯子,一雙眼愣愣地盯著樓下的說書人,自言自語似的低聲道:“偌大一個四十八寨,不光你馬叔一個人受過老寨主的恩惠。我爹就是當年揭竿起事的狂人之一,他倒是英雄好漢,戰死沙場一了百了。我那時候卻還不到十五歲,文不成武不就,被偽朝下令追殺,只好帶著老母親和一雙弟妹逃命。路上親人們一個接一個地走,要不是老寨主,你馬叔早就變成一堆骨頭渣子啦。”

周翡不好意思跟著別人吹捧自己外祖父,便抓住馬吉利一點話音,隨口發散道:“以前沒聽您說過令尊是當年反偽政的大英雄呢。”

“什麼狗屁英雄,”馬吉利擺手苦笑,神色隱隱有些怨憤,似乎對自己的父親還是難以釋懷,他沉沉地歎道,“人得知道自己吃幾碗飯,倘若都是棟樑,誰來做劈柴?”

他說到這裡,抬頭看了看周翡,神色十分正經,仿佛將周翡當成了能平等說話的同齡人。

馬吉利語重心長道:“你說一個男人,妻兒在室,連他們的小命都護不周全,就灌了滿腦子的‘大義’沖出去找死,有意思嗎?自己死無全屍就算了,還要連累家眷,他也能算男人,也配讓孩子從小到大叫他那麼多聲‘爹爹’嗎?”

周翡跟他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出於禮貌,她假裝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其實心裡十分不明所以,心道:跟我說這幹嗎?我既不是男人,又沒有老婆孩子。

馬吉利好像這時才意識到她理解不了,便搖搖頭自嘲一笑,隨即話音一轉,溫和地教訓道:“你也是一樣,大當家也真放得下心。你在秀山堂拿下兩張紅紙窗花就撤出來的時候,馬叔心裡就想,這孩子,仗著自己功夫不錯,狂得沒邊,你看著,她出了門准得惹事——結果怎麼樣?真讓我說著了吧。我那小子比你小上兩歲,要是他將來跟你一樣,我打斷他的腿也不讓他出門。”

李妍在桌子對面對周翡做了個鬼臉,周翡忙乾咳一聲,生硬地岔開話題道:“馬叔,那老伯說的老寨主的故事都是真的嗎?”

馬吉利聞言笑了起來:“老寨主的傳奇之處,又何止他說的這幾件事?我聽說當年曹仲昆篡位時,十二重臣臨危受命,送幼帝南渡,途中還受了咱們老寨主的看顧呢,否則他們怎麼能走得那麼順?”

吳楚楚睜大了眼睛,連謝允都不知不覺中湊了過來。下面大堂裡大聲說大書,周翡他們幾個就圍坐在馬吉利身邊,聽他小聲說起“小書”,也是其樂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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