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27章 調虎離山 · 三


由於隨行人中有吳楚楚和謝允兩個陌生人,四十八寨的回饋果然慢了不少。不過規矩就是規矩,除非大當家親自叫門,否則誰也不能例外。周翡他們只好在山下的小鎮上住下,好在鎮上車水馬龍,有集市逛,有書聽,並不煩悶。

在小鎮上落腳的第三天晚上,馬吉利端著一壺酒上樓,對周翡他們說道:“明天差不多該來人了,你娘不在家,這幫猢猻辦事太磨蹭,都早點休息——阿妍,我說你呢,明天別又睡到日上三竿,有點太不像話了。”

吳楚楚早早回房了,李妍齜牙咧嘴,被周翡瞪了一眼,才不情不願地跟著走回隔壁房間。唯有謝允留在客棧大堂窗戶邊的小木桌邊,手邊放著一壺他習以為常的薄酒,透過支起的窗戶,望著蜀中山間近乎澄澈的月色。

周翡腳步一頓,她總算是從馬上要回家的激動裡回過神來,意識到了一件事——無論是“端王”還是謝允,此番送他們回來,都只會是做客,不可能久留。“端王”是身份不合適,謝允……周翡覺得他似乎更習慣過顛沛流離的浪子生活。

那麼一路生死與共的人,可能很快就要分開了。

不知是不是在小鎮上等了太久,周翡發現自己對回四十八寨突然沒有特別雀躍的心情了,反而有些低落。她走過去用腳挑開長凳子,坐在謝允旁邊,發現從他的視角往外望去,正好能望見四十八寨的一角。夜色中隱約能看見零星的燈火,是不眠不休的崗哨守夜人正在巡山。

那是她的家。

那麼謝允的家呢?

周翡想起謝允浮光掠影似的提起過一句“我家在舊都”。如今在蜀山之下,她無端咂摸出了一點無邊蕭索之意。

周翡忽然問道:“舊都是什麼樣的?”

謝允仿佛沒料到她突然有此一問,愣了一下,方才說道:“舊都……舊都很冷,不像你們這裡,有四季常青的樹。每年冬天的時候,街上都光禿禿一片,有時候會下起大雪來,蓋在平整的石板上,人、馬踩過的地方很容易結冰……”

按照年代判斷,曹仲昆叛亂,火燒東宮的時候,謝允充其量也就是兩三歲的小孩子——兩三歲能記事嗎?這不好說,至少對周翡來說,她已經能記住父親冰冷的手和李二爺染血的背影。

“但宮裡是凍不著的,有炭火,有……”謝允輕輕頓了一下,端起碗來喝了一口酒,笑道,“其他的記不清了,大概除了凍不著餓不著,也沒什麼特別有意思的,那裡面規矩很大——長大以後,一般到了冬天,我都喜歡往南邊跑。那些小客棧為了省錢,都不給你生火,萬一錯過宿頭,還得住在四面漏風的荒郊野外,滋味就更不用提了,不如去南疆曬太陽。”

周翡踟躕了一下:“那你……”

“記不記得曹仲昆火燒東宮?”謝允見周翡先是小心翼翼,而後仿佛被他自己嚇了一跳的樣子,便忍不住笑了起來,輕描淡寫地說道,“記得,我這輩子見過的第一場大火,當然記得——至於要說什麼感覺,其實也沒有。我那時候不知道什麼叫害怕,也不知道出了紅牆的門,我都會失去什麼東西。救我出來的老太監盡忠職守,沒讓我看見什麼不該看見的。至於父母……我小時候就見得不多,還不如和奶娘親近。現如今南朝正統有我小叔撐著,這麼多年也從來沒人跟我耳提面命,非得逼我報仇雪恨什麼的。萬一哪天他們真能掃平反賊,我就順便回舊都看一眼,也未必常住,沒有你想像的那麼苦大仇深。”

他的笑容非但不苦大仇深,還有點沒心沒肺。周翡雖然不擅長察言觀色,卻總覺得謝允身上有什麼違和的東西。

她正要說話,不遠處的山間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鳥鳴,成群的飛鳥不知受了什麼驚嚇,呼嘯著沖著夜空而去。四下突然起了一股邪風,“啪”一下將支起的木窗合上了,客棧裡昏暗的燈花劇烈地擺動起來。

周翡端著酒杯的手停頓在半空中,眼皮毫無預兆地跳了兩下。

此時,洗墨江上依然是漆黑一片,散碎的月光隨意地灑在江面上,偶爾正好落在牽機線上,會有一絲極細的反光擦著水面飛過去。

李瑾容離開四十八寨之後,寨中一干防務自然戒備到了極致。此時,雖然魚老就守在洗墨江心,那沉在水中的大怪物也沒有潛伏下去休息。如果有人站在江心,會發現水霧下面的巨石在不斷移位置。一旦有人闖入,牽機立刻就會浮起驚濤駭浪——那威力甚至連周翡都沒見過。魚老一般只是嚇唬她,不可能真把這排山倒海的大家伙拿給一個尚未出師的小女孩玩。

可是這一夜,卻有一個人影輕飄飄地掠過殺機暗藏的江面,直奔江心小亭——

江風驟然變得猛烈,洶湧地灌入江心小亭,窗臺上一個瘦高的花瓶不安地在原地搖擺片刻,一頭栽了下去。魚老嘴唇上兩撇垂到下巴的長鬍子跟著飄到了耳根,他驀地睜開眼睛。

這時,一只手極快地伸過來,穩穩地托住了那栽倒的花瓶。

那是一只女人的手,十指尖尖,指甲上染了豔色的蔻丹,暴露在月光下,顯得有些妖異。

女人好像很清楚魚老是個資深事兒媽,她回手將被風吹開的窗戶推上,又微踮起腳,仔細循著花瓶原來留下的一小圈痕跡,將它嚴絲合縫地放了回去,這才輕舒一口氣,轉回頭打招呼道:“師叔。”

魚老皺了皺眉,疑惑道:“寇丹?”

像周翡他們這樣的後輩,可能根本不知道寨中還有個名叫“寇丹”的女人,就算親眼見了也不一定認識。因為過去十幾年裡,她幾乎從來不在人前露面。她來自整個四十八寨中唯一不同別家打成一片,卻又不可或缺的一環——鳴風。

寇丹就是鳴風的現任掌門。也正是因為她是牽機的締造者之一,寇丹才能不動聲色地穿過滿江的陷阱。

“聽說大當家走了,我過來看看牽機怎麼樣。”寇丹說道。她自顧自地在魚老面前坐下,從懷中摸出一塊絲絹,細細地擦拭了一個杯子,給自己倒了杯清水。

她已經人到中年,曾經豐·滿的雙頰微微有些下垂,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有無法掩蓋的紋路,但依然有種別樣的美——不是少女們天生的秀麗,也不是羽衣班的霓裳夫人那種灼目的豔麗。她的五官並非毫無瑕疵,可當她隱隱帶著笑意看過來的時候,別人很難不被吸到她的眼睛裡。那雙眼睛好像是由一層一層氤氳交疊的秘密構成的,說不出地詭秘動人。

魚老的目光緩緩落在她用過的絲絹上,寇丹立刻會意,將那絲絹整整齊齊地疊成了一個四方小塊,放在桌角。反倒是魚老,整天被不拘小節的李大當家和故意搗蛋的周翡折磨,倒有點不那麼習慣別人順著他來。他頗有些尷尬地乾咳一聲,說道:“你自便就是。”

“不敢,”寇丹笑道,“做咱們這一行的,刀尖上舔血,各有各的偏執怪異,這點小偏執就像老百姓遇到難處求神拜佛一樣,是種必不可少的寄託。別人不知道就算了,侄女怎麼能不懂事?”

魚老的目光在她鮮豔欲滴的紅指甲上掃過,臉上難得露出一點吝嗇的微笑。他將兩條盤著的腿放了下來,撤回五心向天的姿勢,有些感慨地點頭道:“多少年沒再過那種日子了,鳴風樓自從退隱四十八寨,便同金盆洗手沒什麼分別。如今我不過是看魚塘的閒人一個,這些老毛病也只是一時改不過來,你……唉,不必遷就我這老東西。”

他說著,勉強壓下那股如鯁在喉的勁兒,故意伸手將桌上幾個杯子的位置打亂。

寇丹看他那嘴硬的樣子,一邊搖頭一邊笑,又動手重新將杯子擺整齊:“師叔,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何必為難自己呢?我又不是外人。”

魚老一頓,似笑非笑地打量著她,問道:“既不是外人,怎麼還學會跟你師叔話裡有話了?”

寇丹眼皮微微一垂:“師叔,我叫您師叔,大當家因為您同老寨主的交情,也叫您師叔,這麼算來,倒還是我佔便宜了。可是我有時候想,咱們這樣的人,跟大當家他們那樣的人終究是不一樣的。他們活在青天白日下,光風霽月,咱們活在暗影黑夜裡,潛行無蹤,互相都格格不入,何必硬要往一處湊呢?”

魚老笑道:“年輕人,聽見外面濤聲又起,耐不住寂寞了吧。”

寇丹輕輕地在自己嘴角上舔了一下,意味深長地低聲道:“師叔,你何曾聽說過刺客有‘避禍’一說?對刺客來說,世道自然是越亂越好,不是嗎?當年您和我師父非要隨老寨主退隱四十八寨時,侄女就心存疑惑——刀放久了,可是要生銹的。”

魚老點點頭,不置可否:“不錯,當年退隱的決定是我和你師父做的。如今你師父也沒了,這麼多年過去,你才是這一任鳴風樓的主人,你要怎樣,我也不會干涉太多。鳴風若是真想脫離四十八寨自立門戶,那也不難。李大當家從來都是去留隨意,實在不行,等她回來,我去替你同她說。”

寇丹臉上笑容不變,聲音很甜,幾乎帶著些許撒嬌的意思,說道:“這個自然,周先生當年要走,大當家都沒攔著,又豈會攔著咱們?師叔,您知道侄女問的不是這個。”

魚老看著她,嘴角的笑意漸漸收斂,下垂的雙頰一瞬間顯得有些嚴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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