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18章 三春客棧 · 二


罵完自己人,掌櫃的很快又堆出一臉笑容,挨個兒給店裡的客人賠不是。倘有那好說話的,抱怨一聲就算了,也有不好說話的,須得掌櫃再三作揖,吉利話說盡,嘴皮磨破一層才行。

周翡從樓上往下看,覺得他那胖胖的背影很像集市上賣的“磕頭不倒翁”,忍不住惻然,感覺開店這行當,她這輩子是做不了的。她曾經感覺邁過了洗墨江就是天高地闊,沒什麼能難住她,如今才知道,以她這一點微末的資質,大約也就夠給人看門護院的,不要說大事業,“小事業”也是一團亂。

周翡捏了一塊謝允買的糖,塞進嘴裡腮幫子鼓起好大一塊,半天才能嘗出一點發苦的甜味。她心想:這次回去,不好好閉關練個三五年,我就不隨便出來丟人現眼了。

就在這時,客棧外面突然傳來幾聲慘叫,嗩呐和銅鑼的聲音戛然而止,整個客棧一靜,門口掃地的店小二睜大眼睛。周翡自二樓木窗往外張望,只見兩匹快馬氣勢洶洶地跑過長街,馬上的人頭戴斗笠,看不清臉孔,直接從“白孔方”那幫人中間闖了過去。騎馬的人手拿長鞭,兩下掀翻了一大幫吹拉彈唱的“孝子賢孫”,只見那鞭子上生著倒刺,沾上血肉就能撕下一層人皮。

那兩人轉眼沖到了三春客棧門前,見那店小二傻乎乎地拎著掃帚不知躲閃,沾著碎肉末的鞭子劈頭便向他抽了過去。眼看店小二一顆腦袋要變成個爛西瓜,二樓突然落下兩根木筷,一根打偏了鞭梢,一根正戳在那持鞭人手腕上。

那騎馬的人長鞭登時脫手,險惡的倒刺跟倒楣的店小二擦肩而過,差點頭面不保的店小二“撲通”一聲坐在地上,哆嗦成一片樹葉。

騎馬的人一把摘下頭上斗笠,惡狠狠地瞪向二樓木窗——原來這抬手便打殺人的惡徒竟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

周翡不躲不閃地回視著那青年的目光,面無表情地把糖塊嚼了。

馬上那青年的面貌可謂是眉清目秀,只是眉目過分修長了些,眉梢收成細細的一線,幾乎掃入鬢角,看著十分陰柔。他下巴微尖,薄嘴唇,加上一雙好似帶了毒的眼,看誰都像是跟人家有殺父奪妻之恨,是典型的“天庭不飽滿,地閣不方圓”,仿佛是照著民間相書上“刻薄寡恩”的那一頁長的。

那青年人一眼對上周翡的目光,見不過是個小姑娘,也沒太將她放在眼裡,氣焰囂張地喝罵道:“哪裡來的狗拿耗子?”

周翡本想回一句“我當是何方妖孽,原來耗子也能成精”,結果話到嘴邊,沒說出來——謝允那廝不知道買的什麼破糖,把她的牙粘住了。

周大俠剛剛路見不平,拔了筷子,實在不便在眾目睽睽之下伸手摳牙,只好頗為隱晦地瞪了謝允一眼,高深莫測地端起旁邊的茶杯漱口。謝允不明所以,還當她是經歷了一番生死劫難後穩重了不少,心裡歎道:多少人七老八十了都管不住自己的嘴,她小小年紀,口舌之快都能忍住不逞,著實不容易。

深切地誤會了周翡的謝允笑眯眯地沖樓下拱手道:“這位兄台氣度不凡,一手‘四冥鞭’使得出神入化,何必跟他一個眼瞎擋路的小孩子一般見識呢?”

此言一出,客棧中不少人臉色都不對了,顧不上瞧熱鬧,紛紛悄無聲息地往旁邊撤。

周翡一頭霧水,便見謝允眼睛看著樓下,手指蘸著水,在桌上寫了“青龍”二字。她愣了愣——在山谷中,周翡偶遇沈天樞的時候,從對方嘴裡聽說過,活人死人山上有四個頭頭,分別以“四象”給自己臉上貼金,木小喬就是“朱雀”。

既然有“朱雀”,想來也應當有“青龍”“白虎”“玄武”之流。樓下這青年人應該不是“青龍主”,否則不會讓她一根筷子打掉長鞭,但瞧他那神氣的樣子,想必在青龍座下也是個人物。

馬上的青年眉頭一皺,剛要開口,旁邊他的同伴卻緩緩伸出一只手,擋住了他。

那人緩緩摘下頭上斗笠,露出一張老態龍鍾的面孔,混濁的目光在周翡身上打了個轉,又落到謝允身上,聲音沙啞地說道:“我家少爺脾氣不好,趕路又急,多有得罪,給諸位賠不是了。”

那殺人的青年聽了,似乎頗不滿意,拉著臉,覷著老者只是冷笑。

三春客棧的掌櫃連忙三步並作兩步地從客棧中跑出來,雙手將店小二從地上拎了起來,一揖到地道:“不敢不敢,擋了尊駕的路,真是對不住。”

一個老隨從,一個胖掌櫃,各自客氣各自的,一個在馬上,一個在地上,互相“對不住”了半晌,直到旁邊青年人的馬不耐煩地打了個響鼻,那青年才冷冷地說道:“二位這堂還拜得完嗎?”

掌櫃的忙拎著自家小夥計讓路,說道:“您請。”

那青年卻看也不看他,翻身下了馬,將馬韁繩隨意一扔,身後的老人雙手接住,像個盡忠職守的家僕。青年旁若無人地走進客棧中,先是指著二樓的周翡說道:“我對女人向來網開一面,算你運氣好,待此間事了,下來給我磕個頭,我便不與你計較了。”

周翡一臉驚奇,有點沒明白,她好不容易把那塊糖漱下去了,忙問謝允道:“你看清楚了嗎?方才究竟是我打了他,還是他打了我?”

謝允在桌上寫下的“青龍”二字水跡未幹,剩了寥寥數筆,組成了“月尤”,見她三言兩語間,好似執意要打架,只好暗自搖頭,心道:我剛還說她沉穩了不少,唉,真不禁誇。

當下他閉口不言,抓緊時間把剩下的面扒進嘴裡,準備隨時捨命……給君子加油助威。

白臉青年氣得柳眉倒豎,頤指氣使地對身邊的老人說道:“給我把那臭丫頭捉下來!”

老人遲疑了一下。

白臉青年便跳著腳道:“你去不去!”

那老人歎了口氣,緩緩地從袖中抽出一把短劍——普通的短劍或輕或靈,乃刺客的愛寵,那老人手上的短劍劍柄卻十分厚重,手小的人恐怕都握不滿一圈,上面活靈活現地雕著幾條蟠龍,尾巴釘在劍柄上,張口欲噬人似的。

謝允目光一掃,忽然說道:“九龍叟一雙手上功夫天下無雙,什麼時候倒要對一位後輩言聽計從了?”

那老者搖搖頭道:“主上有命,不可違,這位公子,姑娘,得罪。”

話音沒落,佝僂的老頭就好像自平地拔起,轉眼已經躥上了二樓,短劍出鞘聲如龍吟,直指周翡。這老頭子斷然不是什麼善茬兒,上一句話還說得客客氣氣,下一刻手裡短劍就如毒蛇出洞,根本不給人留反應的餘地。倘若周翡幾個月以前遇見他,恐怕甫一照面就已經蒙了。

然而周翡已經見識了朱雀主、北斗,甚至枯榮手,她就像是一棵被無數絕代高手揠起來的苗,跟四十八寨中那個不知世事的鄉下丫頭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周翡當下躲也不躲,人依然坐在長板凳上,橫刀架住短劍,一伸腿將對面謝允連人帶長椅踹出了兩丈有餘,省得他礙事。她隨即手腕一翻,長刀噌的一聲亮了相,貼著那老者的手肘,自下而上掀了上去。

謝允好整以暇地坐在數丈以外,乾脆蹺起了二郎腿,嘴裡還不肯閑著:“留神他劍柄裡的乾坤。”

剛說完,只見那九龍叟手腕“嘎啦”一聲,擰成了一個頗為嚇人的角度,“咻咻”的聲音從大張著的龍口中掠過,劍柄上小龍口中突然射出了兩支巴掌長的小箭,一支射向周翡,一支射向那姓謝的支嘴驢。

謝允一看,這死老頭好霸道,連看熱鬧的都打,猛地往旁邊挪了半尺,險而又險地避開了那支短箭,椅子卻失去了平衡,他直接坐在了地上。

謝允也不生氣,乾脆收起兩條無處安放的大長腿,盤膝往地上一坐,神神道道地說道:“老人家,凡事太過,緣分必然早盡,您不勸勸自家人,反而聽之任之,為虎作倀,實在有失高人風範。”

周翡腳尖一點,上了桌子,那小箭擦著她的鞋底鑽進了木桌子裡,一支不算,只聽“篤篤”幾聲,短箭接二連三地冒出來。

蜉蝣陣可以延展天地,也可以在方寸間走轉騰挪,周翡的身法叫人看得眼花繚亂,整個二樓頃刻間沒了人。

這時,突然有人揚聲道:“住手!”

那九龍叟聽了這人出聲,臉色驟變,頓時顧不上周翡,連樓梯都來不及下,雙腳一跺,使了個破壞性極強的“千斤墜”,直接將二樓的木板踩碎,落到一樓,攔在那小白臉面前。

周翡心道:你叫我住手我就住手,你算哪根蔥?

她當即就要追上去,卻被不知什麼時候爬起來的謝允一把拉住。謝允小聲道:“英雄,你先歇歇,給人說兩句話的工夫。”

說話間,只見一個三十七八歲的漢子緩緩從後廚走了出來,那人瘦高挑,身上掛著圍裙,兩肘往下套著兩個略帶油漬的套袖,是個廚子打扮。他露在外面的臉和手都洗得很乾淨,整個人卻依然顯得十分落魄,一點精神都沒有。

謝允小聲歎道:“原來那醬不是老闆娘釀的。”

周翡將長刀在他嘴前入鞘,示意他閉嘴。

那廚子沖掌櫃的彎腰施禮道:“掌櫃的,對不住,又給您惹麻煩了。”

掌櫃的擺了擺又白又胖的手掌,歎了口氣。

廚子緩緩地將兩臂上的套袖卷下來,放在一邊,抬起眼,看了一眼被九龍叟護在身後的小白臉,說道:“阿沛,冤有頭,債有主,不要連累不相干的人。”

那叫作“阿沛”的小白臉聽了,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好哇,這麼說你是出來還債的?”

廚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要怎麼樣,你說。”

小白臉笑道:“這個容易,我不要你的命,你先當著我的面,剁下自己一只右手,再跪在地上給我磕上百八十個頭,叫我穿個三刀六洞,咱們以往的恩怨就算了!”

他說到這兒,三春客棧外面突然冒出來一大幫人,袖上一水兒地繡著張嘴欲噬人的惡龍。客棧中其他人見來者不善,紛紛退至牆角,硬是騰出了中間一塊空地。

周翡自從見識了木小喬的所作所為,對活人死人山實在沒什麼好印象。她覺得這小白臉沿街傷人不說,看起來還格外討厭,連喘氣的姿勢都特別欠揍。李大當家說過,提刀不敢拔,不如給人家切瓜去。何況那九龍叟方才不由分說就動手,也不算與她毫無瓜葛。

周翡這段時間本就心有鬱結,乾脆縱身落到樓下,將長刀往地上一戳。

廚子垂下眼,往前走了一步,那小白臉立刻退了一步。見狀,那廚子好似笑了笑,停下腳步,輕聲說道:“那倒也沒什麼,我同你回去,要殺要剮全看你,不要攪擾了人家。”

掌櫃的忽然開口道:“慢,慢動手,諸位大爺,勞駕,您看,我這小店裡就這麼一個廚子,您將他領走了,我上哪兒去再找一個來呢?”

他一邊說,一邊湊到那小白臉面前作揖。

小白臉冷笑一聲,伸手便向他胸口:“我管你……”

周翡一根手指卡在刀鞘上,正待出手,卻見那麵團似的掌櫃伸手一帶,便將那小白臉的胳膊別了過來。小白臉好像被什麼東西吸了上去似的,往前踉蹌幾步,頃刻受制於人。掌櫃的扣住他半個臂膀,不知使了什麼手法,那小白臉疼得滿頭冷汗,而他居然也還算硬氣,悶哼一聲過後,愣是咬著牙沒再吭聲。

周翡沒料到還有這種變故,一縮手,翹起來的刀鞘“吧嗒”一聲落了回去。

謝允慢慢悠悠地在她耳邊說道:“衡山腳下這三不管的鬼地方,什麼牛鬼蛇神都有,你當光是嘴甜就能混下去嗎?你瞧見那掌櫃的一雙手了嗎?”

周翡眨眨眼。

謝允見她一雙眼睛睜得又圓又大,眼尾一小簇睫毛微微翹起,顯得十分可愛,賤人之心便又蠢蠢欲動,故意吊著她的胃口,大尾巴狼似的說道:“說句好聽的,我告訴你。”

周翡一提刀柄敲在謝允肋下:“說不說?”

謝允被她敲得一彎腰,險些咬了自己的舌頭,見周翡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忙道:“說說說,英雄省點力氣——這小店不大,客人又多,平日裡都是掌櫃的當夥計使、夥計當驢使,你瞧那掌櫃的,好幾次打烊後,清掃擦桌子之類的粗活都是他自己動手幹。幹活的人掌心自然繭子摞繭子,你不覺得他那雙手皮肉太細了嗎?”

周翡還真沒留意過,聞言一愣,她仔細看過去,只見掌櫃的那雙手潔白如羊脂,掐著那小白臉的脖子,手背上連一條青筋也看不見,依然是不溫不火地笑道:“勞駕,勞駕,諸位堵著門,我這一大早沒法做生意,求大爺們體諒體諒小人,給您作揖了。”

他說著,往下彎了彎腰,隨著他的動作,那小白臉臉都扭曲了,漲得紫紅。廚子面露不忍,上前一步,本想說什麼,卻又想起掌櫃的這是為自己出頭,只好憋回去了。

九龍叟目光閃動了片刻,從懷中摸出一面小旗,一抬手插在門口。

謝允喃喃道:“大事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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