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18章 三春客棧 · 一


住個店也能連坐,這他娘的招誰惹誰了?

小客棧頗有些年頭了,木階走起來“嘎吱嘎吱”直響,一面臨街,一面種著一排百十來年的古樹。

二樓的小木窗一支,就有一大片濃郁的樹蔭鋪天蓋地地落下來,每日早上,雲霧尚未收入露水中,遠山近水氤氳繚繞,長街上人煙稀少,石板披霜,一眼能看見盡頭。

衡山腳下,方圓好幾十裡,只有這麼一處能讓人落腳的客棧,雖說如今世道蕭條,但也頗為熱鬧。據說此地早年間也是個熱鬧地界,大小店鋪紛紛雜雜,後來都倒了,只剩這家名喚“三春”的客棧一枝獨秀。

南來北往的過路客,都得在這兒歇腳打尖,來的自然是什麼人都有,逞兇鬥狠的、不講道理的、特別難伺候的、怪癖一籮筐的……掌櫃的全都給答對得順順當當,叫客人們平安來平安走,靠的就是一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真功夫。

圓滾滾的掌櫃扯了一條抹布,抬手在打哈欠的小夥計後背上拍了一下,罵道:“懶骨頭,眼睛裡沒活,還在這兒磨蹭!”

他一邊嘴裡嘮叨著,一邊小心翼翼地往二樓臨街的窗邊瞄了一眼。那裡坐著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衣裳穿得很素淨,頭上卻系了一條紅綢子,少女自有一番眉目如畫,不必穿紅掛綠,也不必珠光寶氣,有這一點紅就夠畫龍點睛。

她在店裡已經住了三天,天剛一亮,她便會起身到窗邊坐著,像是在等什麼人。

這年月,出門在外的大多灰頭土臉,鮮少能見著這樣水靈的姑娘,掌櫃的總是忍不住多看兩眼。他訓斥小夥計已經壓低了聲音,不料那姑娘耳音極靈,還是聽見了,偏過頭來看了一眼。

掌櫃的忙親自上前,滿臉堆笑道:“周姑娘今日也早,早點想吃點什麼呢?我看昨天那盤小菜您沒怎麼動,是鹹了淡了,還是東西不愛吃啊?”

窗邊坐著的正是周翡,衡山這一片是南北交界之處,打起來的時候,是兩邊都要爭,眼下暫時太平了,又成了兩邊都不管的地方,魚龍混雜,著實是亂。她跟謝允一路從華容奔南,不敢在北朝境內逗留,一口氣跑出了北朝管轄之外,才在這三不管的地方等段九娘。

可是而今,三天期限已過,段九娘卻一點音信也沒有。

周翡沒什麼胃口,但是見人家熱情,又不好意思拉著臉,便勉強笑了一下,說道:“沒什麼,有點吃不慣,隨便上吧。”

掌櫃的覷了一眼她的神色,一團和氣地笑道:“姑娘啊,天塌下來,可也得吃飽了不是?大清早的,別的客人都沒起,您容小老兒我多兩句嘴,蹉跎到小人我這把年紀,您就知道了。再過不去的事,都有過去那一天,想家的,遲早您能回家,想人的,遲早您能再見著人。別著急,只要多活一天,就指不定能遇上什麼奇事呢,天天都有盼頭,不挺好嗎?”

掌櫃的長著一張又白又胖的臉,一笑起來就見牙不見眼,倘若將這人抻開壓平了放在紙面上,就是個正楷寫就的“恭喜發財”,看著就心寬。周翡見他實在討人喜歡,便忍不住跟著他笑了一笑。

掌櫃的說道:“這不就行了嗎?姑娘等著啊,小人叫那偷懶的猢猻給您端熱的去。肚裡有食,心裡不慌嘞——”

這胖子說話底氣十足,兩鬢斑白了,依然很有勁似的,將那抹布往肩頭一甩,哼著小曲就下樓去了。周翡聽見他剛走了沒幾步,就聲如洪鐘似的叫道:“喲,謝公子,您一大早出去啦?真早真早!”

周翡側頭看去,只見謝允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上來,對她說道:“白先生護送著吳小姐一路過去,大概會走些偏路。吳小姐不耐勞頓,路上可能還得多歇幾天,肯定比咱們慢一些。我大概算算,這兩天大概能有信捎來。”

周翡總算有了點精神,問道:“會有信嗎?怎麼送?”

“白先生以前出身‘行腳幫’,手底下有些雜七雜八的門路……”謝允一句話沒說完,小二就端了早飯上來,謝允一躍而起,自己跑過去接過搖搖欲墜的水壺,“慢點慢點,我來。老闆娘調的醬還有嗎,今天給我盛了嗎?我看我臨走怎麼也得順一罐走,不然以後半年吃飯都沒味。”

風塵僕僕趕路的,大多心情不會太好,店小二難得碰見這麼會說話的客人,樂出了一口裡出外進的齙牙:“給您盛了一大碗。”

謝允坐回來,先用熱水燙了筷子,把兩碗面放好,從周翡的碗裡挑走了小半碗麵條,又把自己碗裡的幾片肉撥給她。

周翡忙道:“哎,不用……”

“快替我吃了吧,”謝允抬起頭來沖她一笑,露出一個不仔細看瞧不出來的酒窩,像煞有介事地說道,“這種好醬滋味太足,不能抹在肉片上,不然又糟蹋醬,又糟蹋肉,跟唐突美人一樣罪大惡極。”

周翡這幾天連逃命帶趕路,大概明白了此人的脾氣——謝公子這一身上下,除了腿,也就只剩下一肚子歪理邪說了。他就是想跟你爭辯“太陽是打西邊升起來的”,也能往那兒一坐,滔滔不絕地白話一天,非得說得眾人心悅誠服,發自肺腑地認為太陽就是打西邊升起來的。

周翡不跟他多費口舌,只是問道:“行腳幫是什麼?”

謝允將老闆娘釀的黃醬往面裡一拌,說道:“知道丐幫嗎?”

周翡點點頭。

謝允道:“丐幫網羅天下乞丐,裡頭有幫主有長老,按著地頭劃片,各行其是,很講道義,裡面規矩也嚴,幾袋的長老幾袋的弟子一看便知,因此他們算是‘白道’。行腳幫差不多,也是一幫落魄潦倒跑江湖的,不過有道是‘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他們走的是‘黑道’。”

周翡沒十分明白,問道:“什麼……什麼牙?”

“快吃飯,一會兒別涼了,聽人說話不占你的嘴。”謝允屈指輕輕地敲了敲桌子,見她低頭扒了幾口面,才不慌不忙地接著道,“‘車船店腳牙’說的大致是五種行當,駕車的、撐船的、開店的、行腳的、倒買倒賣的,這些人走南闖北,倒不一定壞,只是裡頭人多水深規矩大,不懂事的肥羊倘若撞進來,被人殺人越貨也只有自認倒楣。”

周翡心裡“咯噔”一下,一想到吳楚楚那千金大小姐在一個“殺人越貨”的人手裡,吃到嘴裡的東西就有點咽不下去。

謝允接著說道:“這五種人統稱‘行腳幫’,雖然不歸一個老大管,但是互相之間也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一條線路有一條線路的兄弟,做的買賣叫‘一手黑一手白’。你要是懂行,是自己人,手裡有線,那麼放心,行腳幫的規矩大過天,無論你是送東西、送信,還是打聽事,都能辦得妥妥帖帖,很靠得住,這叫‘做白生意’。‘黑生意’我就不多說,你也想像得出來——白先生那個人你不用擔心,他是我一個堂弟的人,靠得住,手上有七八條行腳幫的線路,跟著他走,只要不兜頭遇上北朝鷹犬,去水匪寨子裡都有人給你燒魚吃。”

周翡“哦”了一聲,她原先還以為自己就算出身“黑道”,下山一趟才明白,四十八寨扯匪旗完全是為了噁心北朝皇帝的,出來逛一圈,人人都覺得她是名門正派中出身的小白花,還是在世外桃源長大的。

周翡想了想,又問道:“那我能請他們幫忙找人送信嗎?”

謝允一挑眉:“嗯?”

周翡挨個兒數:“我得先找王老夫人,不知道她怎麼樣了。先是我哥不告而別,現在我又找不著了,她回家沒法跟我娘交代,這會兒指不定得怎麼上火。再有晨飛師兄的事我也得告訴她……那邊叛變的暗樁,不知道牽扯了多少人,也得知會長輩一聲……”

謝允驚奇地打量著她:“你腦袋不大,可還真能裝事。”

周翡被他打斷思路,半死不活地沖他翻了個白眼,一時間愁眉不展,越發地想回家——在四十八寨的時候,她連跟李晟都懶得較勁,每天除了練功就是偶爾應付應付李妍,心裡什麼事都不裝,哪怕是剛下山那會兒,她也只想老老實實地給王老夫人當一個本分的跟班,連寨中的暗樁在什麼地方都不曾留意過。

誰知世事無常,轉眼她就孤立無援,一身心事。

謝允想了想,突然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紙包遞給她:“這個給你。”

周翡莫名其妙地接過,打開一看,發現裡面是一包糖塊,不知是從哪裡買來的,恐怕是農家自製,切得粗枝大葉,一塊能噎死個把小孩子。她狐疑地看了看謝允:“我以為你一大早出去是有正事,鬧了半天是買糖去了?”

謝允搖頭晃腦地說道:“什麼是正事?凡人眉下一雙眼,有人看宏圖霸業是正事,我看哄小美人高興才是正事,有什麼高下之分?我覺得我更風雅一點。”

周翡皮笑肉不笑地道:“謝大哥,我看你那輕功還得練,起碼得跟嘴賤差不多勤快,不然容易有血光之災。”

正說著,樓下突然傳來一陣重重的拍門聲。

客棧開門迎客,只要不打烊,大門都是敞開,來人卻非得敲門彰顯自己駕到。

周翡被那動靜驚動,探頭一看,只見來人身材乾瘦,嘬腮尖下巴,一張雷公嘴,貼上毛就能出去耍猴,還穿了一身白衣裳,身後跟著一大幫披麻戴孝的人,活像剛哭完靈。那為首的瘦猴一腳裡一腳外地跨在門檻上,將這小小的三春客棧上下打量一番,微微一笑,沖掌櫃的抱拳拱手道:“大爺,兄弟們‘升棺發材’,方才抬著三長兩短入陰宅,號了一路,賣了不少力氣,您討個吉利,賞兩杯茶水與我們吃吃吧。”

這會兒住店的客人已經紛紛起身了,正要三三兩兩地出來吃早點,一大清早碰見一幫披麻戴孝的堵門,臉色都不大好看。

掌櫃的也真是個人物,碰見這事,居然還能擠出笑容來,團團拜了一圈,口中和和氣氣地說道:“這個沒問題,小路子,拿些茶錢過來給‘白孔方’的大哥們解渴!”

那跨在門檻上的瘦猴聽聞他一語道破自己來歷,便抬眼盯了掌櫃的片刻,僵屍似的笑了一下,比畫了一個大拇指道:“掌櫃的不愧是生意人,招子亮,有眼力見兒,懂事。”

周翡小聲問道:“‘白孔方’又是什麼玩意兒?”

謝允道:“就是紙錢——原來有大戶人家出殯發喪講排場,怕家裡孝子賢孫不夠,請一幫人專門跟著哭靈操辦。現在兵荒馬亂的,怕是沒那麼多生意,倒做起吃拿卡要的買賣了。沒事,開店迎客的,應付地痞流氓是常事。”

他話音沒落,便只見店小二捧著個小錢袋上前,戰戰兢兢地遞給那幾個哭喪的。

掌櫃的點頭哈腰地說道:“區區茶錢,不成敬意,諸位兄弟進來歇個腳,墊一墊肚子好不好?”

大約是錢給夠了,那瘦猴掂了掂手中的錢袋子,神色也緩和了不少,點頭笑道:“不必,不早了,不耽誤你生意,走——”

他一聲令下,一大幫“孝子賢孫”拿起送出殯的嗩呐銅鑼,一個個唱念做打俱佳地走了,落下一地紙錢。店小二見他們轉身,惡狠狠地啐了一口,叫掌櫃的一巴掌扇在後腦勺上,罵道:“看什麼看,還不掃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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