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18章 三春客棧 · 三


周翡沒來得及問,便見那九龍叟突然出手,一把抓起了牆角一個住店的行商。那行商身邊跟著好幾個走鏢的護衛,愣是誰都沒來得及反應,眼睜睜地見他拎小雞似的拿了自家主人,紛紛拿起兵刃,卻誰也不敢先動。

廚子臉色一變,沉聲道:“你們做什麼?”

九龍叟一臉無奈,歎道:“掌櫃的真人不露相,一舉捉了我家少主。老朽束手無策,搶不回人,若是討要,掌櫃的想必要提出老朽做不了主的事——要麼是看護不力,要麼是辦事不力,二者擇其一,老朽的罪名是必然落下了。依著我家主上的脾氣,我這老命也是必然保不住了,那麼掌櫃也便是老朽的殺身仇人了。我一個老廢物,別的事辦不成,只好先給自己報個仇。諸位掏錢住店,是跟我的仇人做生意,這樣算來,連坐也沒什麼不妥當。”

他話沒說完,雙手已經驟然發力,那倒楣的過路行商吱都沒吱一聲,頭一歪,沒了氣。

九龍叟將屍體一扔:“青龍旗立在門口,此地便是只許進不許出,只留死人,不留活人,你們還等什麼?”

客棧外面圍的一大幫人聞言,立刻沖進了客棧,將這小小客棧連掌櫃的帶住客一起圍住。

周翡:“……”

住個店也能連坐,這他娘的招誰惹誰了?

那九龍叟一聲令下之後,好似破罐破摔,抽出他那把亮著九個豁牙的短劍,徑直沖那小白臉胸口捅去。

掌櫃的卻仿佛並不想要這小白臉的命,當下便挾持著他往後退去。場中形勢驟然逆轉,變成了九龍叟要殺自己人,掌櫃的玩命護著,還頗為束手束腳。小白臉自帶倒楣之氣,誰跟他一撥誰吃虧,胖掌櫃雖然深藏不露,但是帶著這麼個大累贅,幾回合下來,也是左支右絀,好不狼狽。

活人死人山青龍座下一干教眾沖入客棧中,逮誰砍誰。

謝允四下一看,頗有自知之明地說道:“這種場合我可不大擅長應對……”

周翡冷聲道:“知道就別礙事。”

她話沒說完,已經縱身沖向九龍叟,長刀裹著風雷之聲便呼嘯而至。方才在樓上,她雖然和九龍叟動過手,但那時周翡不知對方深淺,也不知道他們大老遠跑來找事的來龍去脈,不好不由分說地大打出手,因此出手多有保留,基本只是招架。

可是這會兒她一看,什麼青龍朱雀灰泥鰍糊家雀,鬧了半天都是一路貨色,她無端被“連坐”,冤得一肚子火,頓時將木小喬的仇一起記在了這夥人身上。周翡此時再一動手,僅僅是聲勢便與方才大有不同。

那九龍叟悚然一驚,低喝一聲,短劍蕩開周翡的刀,兩人電光石火間短兵相接了三四次。

九龍叟凶名已久,內功自然不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女能比的。周翡的破雪刀雖冠絕天下,但幾次三番下來,手腕也不由得發麻。

殊不知九龍叟也在暗自驚駭——周翡的手腕麻不麻他是不知道的,可這女孩子的刀法極凜冽,竟有幾分熟悉,而且步步緊逼,絲毫沒有少年人與人動手時的猶豫與遲疑。

九龍叟暴喝一聲,加了十成力,仗著自己內力深厚,狠狠地壓住了周翡的刀背,兩人一時間僵持。這時,那廚子卻突然在旁邊輕輕地說道:“姑娘這難道是……破雪刀嗎?”

“破雪刀”三字一出,九龍叟神色立刻變了,只見他手中短劍“哢”一聲轉了個角度,劍柄上一支小箭從一個十分隱蔽的角度飛向謝允,逼迫周翡不得不撤刀回救,她只得錯一步追上那支小箭,用刀尖挑了下來,九龍叟卻借機運力於掌,一掌拍向她後心。

然而蜉蝣陣千變萬化,以萬物為遮、萬物為擋。周翡去追那飛箭的時候,事先本能地伸腳一踢旁邊的長凳子,那長凳子跳了起來,正替她擋了一下。木凳隨即四分五裂,周翡只覺一股陰寒的掌力自她肩頸大穴湧入,掌力雖被凳子擋了一下,威力依然不容小覷。她內腑巨震,嗓子裡頓時冒出了腥甜氣息,然而與此同時,她身上另一股內息突然自行流轉。

周翡當時沒細想,含怒回手一刀,這一刀是“破雪刀”中“山”一式,中正厚重,她以往使得中規中矩,此時卻不知為什麼,帶出了說不出的肅殺之氣,比平時生生快上了三分。

九龍叟本就是欺負她年幼真氣淺薄,不料這一掌拍過去,非但沒能傷她,反而仿佛逼出了長刀的凶性。他愣是沒敢硬扛,倉皇退開兩步,手持短劍護在胸前,如臨大敵地盯著周翡。

原來周翡雖然從段九娘那裡機緣巧合之下收了一股枯榮真氣,卻沒來得及學會如何自由使用。她身上兩股真氣雖然相安無事了,卻並未合而為一,有點各行其是的意思。這種古怪的情況,哪怕段九娘還在,恐怕也教不了她。而這股險些要了她小命的枯榮真氣一直沉在她的經脈中,方才卻意外被九龍叟一掌激發出來。

周翡筋骨稍顯細弱,不止一個人斷言她練破雪刀會事倍功半,可枯榮真氣卻又極暴虐,正好補了她的短。

枯榮真氣和破雪刀曾經相爭相鬥,而後陰陽兩隔二十年,不料在她身上通而為一。

周翡一時心情有些複雜。

九龍叟神色閃爍片刻,收了短劍,沖她拱拱手,客客氣氣地說道:“老朽不知姑娘是南刀後人,方才多有得罪。我等的恩怨既然與姑娘無關,那麼便多有打擾了。我們這裡大動干戈,這許多人,刀劍無眼,難免誤傷。姑娘可以帶著你的……嘿嘿,那位朋友先走一步,來日有緣再見,老朽再給你賠罪。”

周翡:“……”

九龍叟方才還說住了店的就得連坐,這會兒又變成了恩怨與她無關了。他聽見“破雪刀”三個字之後第一反應是殺人滅口,見一時半會兒殺不動,又變成了“不知姑娘是南刀後人”。而“嘿嘿”二字更是猥瑣無比,“朋友”兩字從他嘴裡吐出來,簡直是從“月”到“又”都被玷污了一遍,能一直羞辱到倉頡始造字時。

周翡從未聽過一個人能在一句話裡塞這麼多屁,一時間“歎為觀止”,簡直不知該如何作答。

旁邊沉默了半晌的那廚子卻開了口,說道:“既然九龍叟發了話,小姑娘,你們能走就走吧,你們本就是無端被我牽連,實在抱歉。”

謝允雙臂抱在胸前,沒吭聲,倒先笑了起來。

周翡不留情面地說道:“腿長在我身上,我願意來還是願意走,用不著蚯蚓來指揮。”

謝允在旁邊深以為然地點點頭,說道:“我妹妹雖然沒大沒小,時常毆打兄長,但聽她說話還是很順耳的。”

九龍叟臉頰繃了繃,隨即皮笑肉不笑地道:“好,上天有路你不走,地府無門非闖進來,既然二位給臉不要——今日南北雙刀齊聚在此,我青龍一脈的要好好領教,請,請。”

他這一聲令下,身後的活人死人山教眾立刻訓練有素地堵上了客棧的門,飛快地結了陣。

青龍主和那將屬下當羊放的朱雀主木小喬不同,不愛自己動手,最擅長群毆。他創了一種人多勢眾的“翻山倒海”大陣,打仗不見得行,對付落單的高手卻是極佳。

周翡卻不知厲害,她的心神被“南北雙刀”四個字占去了大半,震驚地看了看圓滾滾的掌櫃,又看了看一臉憔悴的廚子,不知道這個“北”指的是誰——當年南北雙刀並稱雙絕,南刀李徵在蜀,北刀關鋒在關外。

李徵交遊極廣,後來挑起四十八寨的大旗,更是舉世聞名。相比而言,那位關鋒關老前輩就不太愛問世事了。他比李徵還要年長十來歲,早年還有些傳說,自從舊都叛亂之後,他便再沒有入過關,逐漸成了個傳說。到如今,想必已經作為一個普通的牧羊老人終老荒原了。

蜀中一年到頭連個雪渣都看不見,南刀卻是冰冷凜冽,有北風卷雪之勢;而塞外除了風沙就是牛羊,北刀的刀法卻極柔,人稱“斷水纏絲”。

謝允正色起來,對那廚子拱手道:“敢問前輩可是北刀傳人——紀雲沉紀大俠?”

那廚子沒料到竟然有小青年能一語道破他名姓,便微微一愣,隨即苦笑道:“慚愧,在下確實姓紀,如今已是廢人,不敢汙了先師名聲,‘北刀傳人’萬萬不敢領。”

那被胖掌櫃挾持的小白臉卻在旁邊插嘴冷笑道:“可不是沒臉領,你且問問他,還敢不敢動刀?”

紀雲沉低頭道:“不錯,我發過重誓,自廢了武功,終身不再使刀,也不再跟人動武。”

周翡驚呆了,忍不住問道:“什麼時候都不跟人動武,那倘若別人要殺你呢?”

紀雲沉眉梢微微動了一下,臉上帶著披塊白布就能哭靈號喪的愁苦,輕聲細語地對周翡說道:“讓他殺就是了。”

他話音沒落,小白臉已經一臉惡毒地叫出聲來:“那你怎麼還不趕緊去死?這一客棧的人,今日在此喪命,都是受你牽連,你為什麼不死?”

紀雲沉聽了,神色仿佛更黯淡了些,他緩緩彎下腰,從地上撿起被周翡擊落的小箭。

謝允總覺得他臉上有種“活夠了”的氣色,懷疑他下一刻就會把那小箭往自己喉嚨裡捅,忙道:“你就算死了,九龍叟也不會放過我們的,活人死人山何時講過道理?”

那小白臉聽了,“撲哧”一聲笑出來:“那自然,要論武功,九龍叟未見得排得上,可要論起心狠手辣,他老人家可是罕逢敵手。別說你死一次,就是死一千次、一萬次,也不耽誤他老人家由著性子殺人!”

周翡一頭霧水地聽他吠了這許多廢話,愣是沒聽明白這小白臉是想要紀雲沉死還是想要他活。她懷疑活人死人山的人腦子都有問題——自己跟自己的主意都不能前後一致,沒事老是自己說嘴打臉玩!

九龍叟冷冷地看了那小白臉一眼,口中驀地發出一聲尖銳的號子,他身後的人陣驟然動了,撲向客棧中的眾人。

要論打架,周翡從來都不看別人的動作,自己想出手就出手,當即抽刀迎了上去。

這一動手,她才發現這些人的棘手之處。這些青龍教眾明顯訓練有素,進退有度,像一張纏人的大網。破陣一般是逐個擊破,可是對上這些人,一旦深入一點,那“網”便會順著力道縮下去。殺一人,立刻有另一人補上,不多不少,有條不紊。客棧外面還等著不少人,隨時準備按順序入陣,他們個個武功庸常,可是湊在一起,便組成了一個“巨人”。每個人都只是巨人身上一根頭髮,死多少都不傷筋動骨。

這客棧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剛好讓這張“人網”給網得水泄不通。

周翡不過稍一遲疑,便有七八把兵刃壓在了她的刀上,身後一邊兩個人立刻補上同伴的位置,分別從四個角度撲向她。

只聽謝允大叫道:“上面!”

周翡聞聲手腕一別,逆轉枯榮真氣,猛地將長刀往前一送,當場捅死了一個青龍教徒。隨後循著破雪刀“風”字一訣,眨眼工夫連出十四刀,將那人網逼退了一瞬。她驟然往上躥起,腳尖在一個青龍教徒肩上一點,攀上了二樓木階,掙脫了那糾纏不休的翻山倒海大陣。

周翡低頭一看下麵人數眾多的青龍教眾,頭皮有些發麻,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不料一回頭,卻見謝允那廝早早找了個“風水寶地”——木階懸在半空的一個夾縫裡,前後有木頭柱子擋著,可躲可藏,十分逍遙,當即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謝允露出個頭來,對她齜牙一笑,說道:“破陣不難,你聽我說,先把門窗封住,不讓他們補人,然後記住‘唯快不破’四個字,再密的網也怕火燒,不足為懼。”

此人全然是胡說八道——想要封住門窗,首先得有個人深入陣中,撕開一條長口子,在內外兩撥人夾擊時強行封門,隔開裡外兩夥青龍教眾,再和客棧裡的人裡應外合才行。她當即氣不打一處來地怒道:“什麼餿主意,你行你上!”

謝允全無方才附和她要留下時的英雄氣概,當即一縮頭道:“我可不行。”

周翡:“……”

姓謝的可真是個能屈能伸的人物。

她低頭一看,胖掌櫃點了那小白臉的穴道,將他扔給紀雲沉看管,全力應對九龍叟。其他人全然是勉強掙扎,根本指望不上。

周翡一咬牙,心道:死馬當活馬醫吧。

她飛身而下,將“風”一式發揮到了極致,生生將青龍教眾的大網撕開一條口子。然而幾次接近門口,卻總是被人海填回來。人網在她身後不住地收縮,周翡心裡發急,手上刀已經快成一道殘影,卻總覺得越反抗越無力。

這時,那紀雲沉突然開口說道:“姑娘,刀法一個套路是死的,人卻是活的,南刀是李前輩的刀,你是你,你太拘泥於前人絕學了。”

周翡正在焦躁,火氣本來就大,聽了這大而無當的一句話,心道:瞎扯什麼淡?

紀雲沉說話有一點中氣不足,語氣卻非常平靜,好像旁邊這些大俠與魔頭將人腦袋打成狗腦袋,也動搖不了他這心如死灰的平靜。

這位傳說中的北刀傳人不緊不慢地說道:“破雪刀共九式,從前往後,分別是‘山’‘海’‘風’‘破’‘斷’‘斬’‘無匹’‘無常’‘無鋒’。我年幼的時候,有幸見過李前輩一面,以為他的刀,精華在‘無鋒’。而破雪刀到了李大當家手上,我恰好也有幸見過一次,她的刀,精華在‘無匹’。小姑娘,你既不是李前輩,也不是李大當家,你的刀落在哪一式呢?”

周翡剛開始覺得這個人一點精氣神都沒有,連累了這麼多人也沒什麼表示,便看他有點來氣,不想聽他嘮叨。可後來也不知是怎麼了,她居然莫名其妙地就聽進去了,及至聽到“無鋒”“無匹”那一段,周翡便覺得好像有一根楔子鑿開了她的腦殼,就算不是“醍醐灌頂”,起碼也能算是“芝麻油灌頂”。

她手上不由得頓了一下,險些被包圍過來的青龍教眾堵在人群中。

周翡心道:對啊,我外公沒的時候,我娘比現在的我也大不了多少,她那套破雪刀指不定學成了什麼熊樣呢。她說破雪刀就是“無堅不摧”,到底是祖傳的還是自己編的都不一定,我為什麼就奉為圭臬了?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