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是奔著霍家堡去的嗎?為什麼會到華容來?
沖誰來的?
謝允正在翻人家當鋪的存貨,當鋪不大,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大多是衣物、家用品,少量品相不太好的首飾珠寶,兵刃基本沒幾樣,還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可能是哪個家道中落的富貴人攢的裝飾品。他看了半天找不到滿意的,便跟老闆比畫道:“您這裡有沒有那種大約這麼長,背很窄,刃很利的刀?”
“刀?”老闆打量了謝允一番,說道,“這您得找匠人做,我們這裡是沒有的,要說佩劍嘛,還算常見……恕我冒昧,公子買刀做什麼?”
謝允坦然道:“送女孩子。”
老闆:“……”
他覺得這位公子這輩子可能也就只能打光棍了。
這時,一隊官兵忽然飛也似的從門口沖了出去,這當鋪開在鬧市,兩邊好多鋪面攤販,還有幾個小孩在路邊玩。他們在鬧市縱馬,還大聲喝罵,頓時一片混亂,大人叫駡聲與小孩啼哭聲混作了一團。老闆顧不上招呼謝允,忙指揮小夥計出門查看有沒有人受傷,口中絮絮地說道:“作孽,這些人作孽啊。”
謝允緩緩皺緊了眉頭,他心裡忽然生出了不祥的預感,刀劍都不看了,轉身往客棧跑去。
突然,空中傳來一聲尖唳,像是猛禽。謝允驟然抽了口氣,倏地抬頭,見幾只獵鷹呼嘯著盤旋而至。
北斗“祿存星”仇天璣,好熬鷹,出入必有猛禽隨行。
他們不是奔著霍家堡去的嗎?為什麼會到華容來?沖誰來的?
不待謝允多想,北斗的黑衣人已經旋風似的現身,所到之處宛如烏鴉開會,黑壓壓的一大片,往一處會聚。
這時,有人帶著哭腔嘶聲哭叫道:“失火啦!失火啦!”
謝允一轉頭,見一處升起濃煙,哭號喊聲叫人不忍卒聽,他愣怔了片刻,驀地反應過來——那是他們客棧的方向!
謝允狂奔起來,滿街都是四散奔逃的人,他艱難地逆著人流往前沖。
客棧已經燒起來了,裡三層外三層地圍著北斗黑衣人,每個黑衣人手中都握著一把小弩,上面裝的不是尋常的箭矢,而是一根木管。
一匹馬不管不顧地從客棧後院中跑出來,刹那間六七根木管對準了它,同時發出毒蛇似的黑水,那水濺在地上“刺啦”一聲,將泥土地面燒出一大塊斑,跑動中的馬哀哀地一聲嘶鳴,身上同時有多個地方皮開肉綻,三步之內跪在了地上,抽搐兩下,竟不動了!
謝允被互相推搡的老百姓擠在中間,一腦門熱汗。幾只獵鷹盤旋而落,一個身穿漆黑大氅的男人落在街角,伸出胳膊,接住自己一只愛寵,輕輕地撫摸著那鷹的腦袋。那人長著鷹鉤鼻子,一張臉叫人望而生畏,目光往人群中一掃,低低地開口道:“閒雜人等,不要礙事。”
話音未落,他驀地一甩袖子,一股大力仿佛排山倒海似的撲面而來,將擠成一團的人往後推去,好幾個人當場站不住撞到牆上,立刻便頭破血流,不知是死是活。
別人好歹還都是往外逃,只有謝允要往裡走,他正好當胸撞上那人的掌風,身邊都是人,躲閃已經來不及,謝允眼前當即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此時,周翡正陪著吳小姐在醫館,這醫館地處偏僻,好不容易才找到,裡面只有一個老大夫,老眼昏花,說一個字要拖半炷香的光景,在那兒絮絮叨叨了半天“通則不痛”。開藥方的時候可算要了他老人家的老命了,恨不能把腦袋埋進紙裡。
周翡在旁邊等得腳都麻了,見他可算寫完了,立刻大大地松了口氣:“我去抓……”
“藥”字未出口,她耳根一動,聽見了尖厲的鷹唳。周翡往外掃了一眼,疑惑地問道:“老先生,你們這兒平時還有大老鷹嗎?”
老大夫顫巍巍道:“不曾有。”
周翡將藥方折起來揣進袖中,一把推開窗戶,只聽見不遠處傳來雜亂的人聲,而後竟有股火油的味道,她當即道:“我出去看看。”
吳楚楚早成了驚弓之鳥,不敢一個人待著,不由分說地也跟了上去。兩人一前一後跑出了兩條街,突然,周翡一把拽住吳楚楚的手腕,強行將她拉進了旁邊一條小巷中。
吳楚楚:“怎……”
周翡豎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噤聲。周翡的臉色實在太難看了,吳楚楚後背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一動不敢動地縮在周翡身邊。片刻後,只見兩個人緩緩往這邊走來,一個兩鬢斑白的中年男子,癆病鬼似的,面色蠟黃,一只手一直撫在胸口,不時停下來咳嗽幾聲。
正是北斗沈天樞!
沈天樞旁邊還跟著個人,腰彎得比那癆病鬼更甚,滿面堆笑,又討好又畏懼地說著什麼。周翡的目光幾乎要將那人釘在地上——這瘦小的中年男子,竟然是她方才見過的四十八寨暗樁!
那人特意拜會了吳夫人一家,吳楚楚自然也認得,她手腳本就冰涼,這會兒更是整個人如墮冰窟,劇烈地哆嗦了起來。
周翡心中的驚駭比她只多不少,然而身邊有個人要照顧,逼得她不得不鎮定。
那小個子男人察覺到了什麼似的,往四下東張西望了一下。周翡一把捂住吳楚楚的嘴,緊緊地按住她,將她往小巷深處拖了幾步。
四十八寨發生過三寨主叛亂的事,那時候周翡還小,除了她二舅那刻骨銘心的一個後背,其他事都記得不清楚了。這會兒,她腦子裡一時亂成了一鍋粥,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噎得咽不下也吐不出。
待那兩人走遠,吳楚楚無助地抓住周翡的手:“周姑娘……”
她的手太涼了,像一塊冰坨,頃刻將周翡沸騰的腦漿熄成了一把灰,她拼盡全力定了定神,低聲道:“沒事,不用怕,跟著我,晨……晨飛師兄向來都……還有謝允……”
周翡幾乎語無倫次起來,她閉了嘴,在自己舌尖上輕輕一咬,拉起吳楚楚,避開大路,一頭鑽進小巷裡。
謝允不是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嗎?不是說遭遇木小喬這樣舉世罕見的大魔頭一次,回去能走三年的好運嗎?
這連三天都沒有呢!
她們倆從客棧走到醫館足足用了一刻的工夫,回去卻簡直如轉瞬,周翡帶著吳楚楚幾乎是飛簷走壁。
眼見客棧濃煙滾滾,周翡的心從無限高處開始往下沉。
而及至她親眼看見一片火海,周翡就是再自欺欺人,也說不出“沒事”兩個字了。
吳楚楚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被周翡生生捂回去了,她情急之下沒控制手勁,吳楚楚又太過激動,竟被她捂暈過去了。女孩蒼白而冰冷的身體壓在她的肩上,周翡突出的肩胛骨緊靠著身後青苔暗生的牆,從躲藏的縫隙中,她看見外面群鴉呼嘯、獵鷹橫行,視野所及之處,盡是一片紅,熱浪撲打在她臉上……
那火不知燒了多久,方才人來人往的街道早已經空空如也,只有焦灰與血跡狼藉滿地。
端著獵鷹的男子一仰下巴,黑衣人訓練有素地分成兩批,一批依然拿著毒水戒備,另一批提著兵刃闖進已經是一片廢墟的客棧中搜尋。然後一具一具屍體從裡面抬了出來,整整齊齊地擺在空蕩蕩的街上,有些是完整的,有些身首分離——想必是客棧中人遭到突襲,先是拼死反抗,死傷了一些人,然後實在無處突圍,只好退回客棧,將門封住……
吳楚楚不知什麼時候醒了,眼淚打濕了周翡一條袖子。
穿大氅的男人將獵鷹放飛,負手而立,朗聲道:“諸位鄉親聽好,近日不大太平,有些匪人冒充商隊,混入城中,欲圖不軌,幸有良民機警,看出不對,及時報官,現匪人已伏誅!為防有漏網之魚,請諸位鄉親夜間閉戶,不要隨便收容陌生來客……”
周翡以為按照自己的脾氣,她得沖出去,不管不顧地跟那些人拼命,就算要把小命拼掉,也先痛快了再說。
但是她居然沒有。
她還覺得自己可能會大哭一場,畢竟,從小沒人教過她要喜怒不形於色的道理,她從來都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然而她居然也沒有。
一瞬間,天上可能降了個什麼神通,很多事,她竟突然就無師自通了。
這時,一個黑衣人點清了地上的屍首,上前一步,與那穿大氅的人說了句什麼。
那男人冷笑一聲:“哦,真讓我說中了,還真有漏網之魚?”
周翡一把拽起吳楚楚,低聲道:“快走!”
吳楚楚哭得站不起來,周翡強行拽住她的腰帶,將她從地上拎了起來。她湊近吳楚楚的耳朵,低聲道:“想給你娘和你弟弟報仇嗎?”
吳楚楚捂著嘴,拼命抑制著自己不受控制的抽泣,臉色通紅,快要斷氣了似的。
“那就不要哭了。”周翡冷冷地說道,“死人是沒法報仇的。”
吳楚楚閉上眼,指甲掐進了自己的掌心裡,整個人抖得像一片寒風中的葉子。仇恨就像一團火焰,能以人的五臟六腑為引,燒出一團異常的精氣神。不過片刻,吳楚楚居然真的止住了哭,連呼吸都比方才平緩了不少。
周翡冷靜地想:這麼大的動靜,城門應該已經關了,我們沒有車馬,即便成功出城,這時候也十分顯眼,不知他們來了多少人,說不定已經在城外守株待兔了。
滿城百姓個個如驚弓之鳥,全都閉戶不出,隨便躲進什麼人家裡看來也不容易,何況周翡剛被“蛇”咬完,雖然不至於十年怕井繩,一時也是不敢隨便相信別人的。
周翡思索片刻,抓住吳楚楚的手腕:“跟我來。”
隨著那北斗一聲令下,滿城的黑衣人開始四處搜索,倘若是個老江湖,未必不能避開他們,但周翡自覺沒那個能耐,要是沒頭蒼蠅似的亂鑽,迎頭撞上對方的可能性比較大。她沒有貿然亂走,閃身鑽進了一條小巷子,掀開一處民居門口裝東西的藤條筐。
主人家可能比較拮据,筐裡東西不多,擠兩個不怎麼占地方的小姑娘沒問題。周翡從裡面鉤住藤條筐的上蓋,虛虛地掩住,兩根手指扣在蓋子上,閉上眼默默數了幾遍自己的呼吸,將自己的想法從頭捋了一遍,確定沒有遺漏,這才悄聲對吳楚楚道:“過一會兒,無論發生什麼,你都不要慌。”
吳楚楚用力點點頭。
周翡深吸了一口氣,想了想,又道:“就算只剩我一個人,也能把你安全送到四十八寨,你相信我。”
她這話是說給吳楚楚聽,也是說給自己聽,仿佛這一口唾沫一顆釘的承諾出口,她便能給自己找到某種力量的源泉——還有人指望著她,還有人的命懸在她身上,她得盡全力去思考平時不曾想過的,做平時做不到的事,也就沒有時間去應對額外的悲傷與憤怒。
吳楚楚正要說什麼,周翡豎起一只手掌,沖她搖了搖。吳楚楚屏住呼吸,足足過了半晌,她才聽見一陣非常輕微的腳步聲,透過藤筐的細小縫隙,她看見一個黑衣人轉眼搜到了這裡,正朝小巷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