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11章 世間多遺恨 · 二

第二天清早,眾人休整完畢,便準備趕往華容。

周翡總算把她那張花貓臉洗乾淨了,被討人嫌的晨飛師兄好一番嘲笑,尚未來得及回擊,沖霄子便叫住她道:“周姑娘,請借一步說話。”

凡人維持仙風道骨的外表十分不易,得有錢有閑才行,道長看著就像個叫花子,一點也不仙。倘若與他交談兩句,卻總不由得忽略他的狼狽相,對他心生敬重,連說話都會文雅幾分。

周翡忙走過去,問道:“前輩有什麼吩咐?”

沖霄子沒頭沒尾地問道:“姑娘可曾讀過書嗎?”

周翡想起頭天晚上自己丟的人,心裡升起窘迫的慶倖——幸虧他們都不知道她爹是誰。

她從周以棠那裡繼承的,大概就只有一點長相了。

周翡厚著臉皮回道:“讀過一些……呃,這個,不怎麼用功,後來又忘了不少,字還是認得的。”

沖霄子很慈祥地點點頭,從懷中摸出一卷手抄的《道德經》給她,又道:“老道身無長物,就這一點東西沒被人搜走,我看小姑娘你悟性極佳,臨別時便贈予你吧。”

周翡翻了翻那經書,見滿眼“道”來“道”去,頓時兩眼犯暈,莫名其妙地尋思道:我哪方面的悟性佳?當女道士的?

她便問道:“前輩,你不跟我們去華容嗎?”

沖霄子撚長須笑道:“我有些私事需要處理,就此別過了。”

周翡心裡疑惑,但是人家既然說了“私事”,又是前輩,總歸不好追問,只好道:“前輩一路平安……多謝贈書。”

沖霄子沖眾人一拱手,他休息一宿,身上的溫柔散已經全解,清嘯一聲,起落如風中轉蓬,轉眼便不見了蹤影。

張晨飛外粗內細,眯眼看著沖霄子的背影,忽然低聲道:“這位沖字輩的前輩如此了得,比家母也不遑多讓,怎會和我們這些人一樣,輕易著了那妖人的道兒?”

“溫柔散”是藥馬的,藥勁很是不小,但假如人的內功高到一定境界,據說是可以暫時壓制住的。就算只能拖延一時半刻,他別的事幹不成,還不能跑嗎?

謝允目光閃了閃,他在哪兒都是帶路的角色,方向感很好,一眼看出沖霄子的去路正是岳陽方向,想是老道人頭天晚上聽到他跟張晨飛聊天,知道霍家堡可能有危險,特意趕過去的。在場的人不少是因為霍家堡才被木小喬扣押,縱然以前有過交情,現在恐怕也煙消雲散了,沖霄子大概是怕別人心裡不舒服,才沒有言明,只說是“私事”。

“同路而已,走吧,我們也不要耽擱。”謝允岔開話題道,他瞥了一眼周翡,周翡正皺著眉,跟手裡的《道德經》大眼瞪小眼,便拍了拍她的肩膀囑咐道,“仔細收好。”

周翡一頭霧水地收起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不學無術讓老前輩看不下去了,臨走還要丟給她一本書讀,忖道:可是他給我《道德經》幹嗎?給我一本《三字經》還差不多。

眾人經過一宿休整,體力恢復了七七八八,腳程也快了不少,太陽未升到頭頂,便趕到了華容。華容雖不算很繁華,但好歹有人有客棧,對他們這幫人來說,簡直堪稱人間福地了。恰好城中有四十八寨的暗樁,張晨飛等人總算不必再囊中羞澀,消息也方便傳出去。

周翡看見一個瘦小的中年男子到他們落腳的客棧來了一趟,想必就是暗樁的人,還恭恭敬敬地拜會了吳夫人。來人雖然面黃肌瘦,但眼珠靈動,一看就很精明,匆匆來了一趟就告辭了,說是要去給他們置辦馬匹、車輛。

周翡總算撈著了一口熱飯和乾淨的換洗衣服,先由著性子吃了個撐,又回房擦洗換衣服,裡裡外外都乾淨又舒適了,她在客房的床上滾了兩圈,聽見全身的骨頭“嘎吱嘎吱”作響,這才知道下山真是個苦差事,一點都不好玩。滾了一會兒,周翡又摸出奇怪的道士送給她的書,本想翻開參悟一會兒,不料看了沒有兩句,她就跟吃了蒙汗藥一樣,倒頭便睡著了。

直到金烏西沉,周翡才被敲門聲吵醒。

謝允鬍子刮乾淨了,換了新衣服,還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把扇子,十分騷包地拿在手裡,隨時能出門裝富貴公子招搖撞騙。房門拉開,他見周翡一副剛睡醒的樣子,總是有些蒼白的臉頰上難得有些紅暈,整個人看起來十分柔軟。

謝允的目光不著痕跡地從她身上掃過,一時連說話的聲音都低了幾分,問道:“我看張兄方才派人送信去了,你們這幾天就要回去了嗎?”

周翡揉了揉眼睛:“我們出來就是為了接晨飛師兄跟吳夫人他們,現在人接著了,也該回去了——就是不知道李晟那遭了瘟的王八蛋自己滾回去了沒有。”

謝允:“……”

剛還覺得她柔軟可愛,轉眼就出言不遜!

真是世間多遺恨——海棠無香、薔薇多刺、美人是個大土匪!這姑娘要是個啞巴該有多好!

謝允將自己溫柔的輕聲細語一收,沒形沒款地往門口一靠,吊兒郎當地問道:“那我恐怕不能跟你們同行了,你說下回我要是把刀直接送到你們四十八寨,會不會再被你娘打出來一次?”

周翡道:“不至於,反正我也沒有第二個爹讓你拐。”

謝允被她噎得喘不上氣來,一時哭笑不得。

周翡又想起了什麼,問道:“哎,謝大哥,你輕功那麼好,別的為什麼一點也不會?”

謝允眉尖一挑:“誰說我什麼都不會?我會打鐵鑄劍,還會……”

周翡道:“唱小曲。”

“哎,你沒見識了吧,”謝允搖頭晃腦道,“有道是‘盛世的珠玉亂世的曲’,世道越艱辛,戲曲跟話本這些就越賺錢,比鑄劍強多了——好不容易打一把好兵器,雇主還死了,跟誰說理去?至於武功嘛,我又不想稱霸天下,夠用就行了。”

周翡這才知道,他把自己那遇事只會跑的三腳貓功夫稱為“夠用”,真是徹底為他的“上進心”所折服。

“行了,不跟你多說了,來時見那邊有個當鋪,我去瞧瞧有沒有什麼你趁手的兵器,先賠你斷在山谷裡的那把,你回家這一路湊合用。”謝允說完,甩著摺扇,吹著小調,優哉遊哉地溜達走了。

周翡感覺跟此人共處時間長了,肯定得心寬似海。她戳在門口,一邊揉眼,一邊試著學謝允吹口哨,吹得兩腮酸痛,只有“噓噓”聲。這時,隔壁的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吳楚楚一臉痛苦地扶著門框,幾乎有點站不穩,直冒冷汗地叫道:“周……周姑娘。”

周翡一愣:“你怎麼了?”

吳楚楚憋了半天,憋得臉都發青了,耳根嫣紅一片,小聲道:“那個……”

周翡:“哪個?”

接著,她看見吳楚楚有些站不直,一手還按在小腹上,這才恍然大悟:“那……那個啊,你……是……嗯,肚子疼?”

少女月事本就容易亂,吳楚楚被關在潮濕陰冷的石牢中那麼久,要是個五大三粗的健壯人也就算了,她本就多憂多慮、體質虛寒,不鬧毛病都奇怪了。談到這個,周翡也很難拿出方才的彪悍,她有點手足無措地東看看西看看,做賊似的小聲道:“那怎麼辦?要……要麼問問你娘?”

吳楚楚聲音幾不可聞地說道:“娘患了風寒,已經喝藥睡了。”

好,敢情這母女是一對病秧子。

周翡對此全無主意,但放眼整個客棧,也就自己一個女孩了,吳小姐實在沒有第二個可以求助的人。她只好拉著吳楚楚坐下,將掌心貼在她的後腰上,試著運功,輸了一點真氣過去——不敢用力過猛,吳楚楚沒練過功,經脈脆弱。

她手心暖烘烘的,吳楚楚的臉色果然好了一些,然而過了一會兒,又開始反復。

周翡試了兩三遍,發現有熱源她就能好一點,沒有還會疼,便說道:“這也不是辦法,不然我帶你出去找個大夫看看吧。”

吳楚楚溫順地點點頭,她這會兒正好一點,便跟著周翡往外走去。

小女孩提起這些事,總是不由自主地遮遮掩掩,她們倆跟做賊似的悄悄地離開客棧,不想被人逮住問,不料還是遭遇了討厭的晨飛師兄。

張晨飛自然要問:“你們幹什麼去?”

吳楚楚尷尬得快抬不起頭來了,周翡木著臉胡扯道:“出去逛逛。”

張晨飛皺眉道:“你自己出去野就算了,怎麼還拽著人家吳小姐?”

周翡:“……”

吳楚楚忙道:“我……我也想去。”

對她,張晨飛就不好開口教訓什麼了,只好叮囑道:“那行吧,只是不許走遠,天黑之前一定得回來。”

兩個女孩恨不能立刻從他眼皮底下消失,忙應了,飛快地往外走,走了沒兩步,張晨飛又叫住了她倆:“等等,阿翡!”

周翡崩潰道:“張媽。”

吳楚楚“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張晨飛絮絮叨叨地嘮叨道:“你身上有錢嗎?哎!我問你話呢,跑什麼跑!”

周翡已經一手拽著吳楚楚,飛也似的躥出了客棧,再也不想聽見張晨飛的絮叨。

然而後來她總是忍不住想,當時她要是不那麼匆忙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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