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12章 北斗祿存 · 二

小巷子是一條死胡同,一眼能看到頭,他本不必進來,但不知是不是她們倆流年不利,那黑衣人腳步略遲疑了一下,還是十分盡職地走了進來,謹慎地四下探查。藤條筐可不是天衣無縫的,扒著上面的窟窿一看,裡面裝的是蘿蔔還是白菜一清二楚,更別說躲著兩個大活人了,只要對方走近了一低頭,立刻就能發現不對。

眼看那黑衣人緩緩靠近,吳楚楚的心揪到了極致,她下意識地去看周翡,卻發現周翡目光垂著,被她那少女式的、纖長的睫毛一擋,像是閉了眼似的,臉上的神色竟近乎是安寧的。

吳楚楚心道:這是要聽天由命嗎?

她不由得心急如焚,暗暗將數得上的神佛都拜了一遍,同時用力咬著自己的嘴唇,沒多久,嘴裡就嘗到了血腥味。

可惜,臨時抱佛腳似乎並不管用。那腳步聲越來越慢,忽然停了。

吳楚楚心跳“咯噔”一下,也跟著停了。她聽見那人低低地笑了一聲,緊接著便朝她們藏身之處走了過來。

吳楚楚的後背緊繃到極致,絕望地閉上眼睛,心裡狂叫道:他看見了,他看見了!

那黑衣人一把扣住藤條筐的薄蓋,便要往上掀,一拉卻沒拉動,裡面好像有什麼東西卡著。

“還負隅頑抗?”黑衣人冷笑一聲,手上用力,驀地將筐蓋一抽,不料方才卡著筐蓋的那股力道竟突然消失了,裡面的人反而伸手推了筐蓋一把,兩相作用,一下將那輕飄飄的藤條筐蓋掀了起來,直砸向那黑衣人面門。

黑衣人猝不及防,視線被擋住,本能地伸手去推——

電光石火間,一只纖細的手鬼魅似的自下而上伸過來,狠狠地卡住了他的脖子,隨後毫不猶豫地收緊,那黑衣人一聲都沒來得及哼出來,喉嚨處“咯”一聲脆響,頓時人事不知。周翡一伸腳,腳尖輕輕挑起將要落地的筐蓋,隨後利索地一拉一擰,那黑衣人的腦袋在她手中偏轉了一個詭異的大角度,繼而軟綿綿地垂了下來,是絕無可能再活了。

吳楚楚嚇得全身僵硬,脖頸生涼。

周翡面無表情地在自己身上擦了一下手,知道自己方才蒙對了——那客棧這麼囫圇個地一燒,裡面肯定有不少無辜受牽累的,客棧整日迎來送往,又不是只有他們這一撥人,就算因為奸人出賣,北斗知道他們的人數,也不可能通過點人數來確定跑了誰。

那麼就只有兩種可能了,要麼他們找的不是人,是某樣東西,那東西不在客棧中,被吳楚楚帶出來了;要麼是吳楚楚本人身上有什麼秘密,他們找的是她這個人。

她方才推吳楚楚進藤條筐的時候,故意讓她在稍微外面的地方。他們出門在外,身負寨中囑託的任務,本該都是一身便於行動的短打,但是晨飛師兄疼她,不知從哪里弄來的新衣服,給她和吳家千金帶的是一樣的長裙……大概到時候上路了,也打算讓她借著“陪伴夫人和吳小姐”的名義,和來時一樣坐馬車,少受些風塵。她們倆穿著差不多的衣服,一裡一外,即使藏在一個四面是孔的藤條筐裡,對方也不容易注意到她。

吳楚楚實在是個很容易讓人掉以輕心的女孩子,無論那些黑衣人是找人還是找東西,看見她,大概都會只顧又驚又喜,才好叫周翡一擊得手。

周翡問道:“你身上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嗎?”

吳楚楚一臉茫然。

周翡暗歎了口氣——感覺她們倆的情況可能差不多,晨飛師兄沒有跟她細說過接走吳家人的真正目的是什麼,吳夫人想必也沒有告訴過嬌嫩的小女兒一些秘密。

“算了。”周翡趁四下無人,三下五除二地將黑衣人身上嚴嚴實實的衣服剝下來自己換上,好在她雖然纖細,卻並不像謝允戲言的那樣“不足五尺”,穿著雖然大了一圈,但將該紮緊的地方都紮好後,倒也不十分違和。接著,她又從死人身上搜出了一把佩刀、一柄匕首與一塊權杖並一些雜七雜八的物品,佩刀的重量正好,除了刀背稍微寬了一點,居然還算趁手,權杖正面是一個北斗七星圖,背面刻著“祿存三”。

“祿存。”

周翡將這兩個字掰開揉碎了刻進腦子裡,然後把屍體塞進牆角,用一堆破筐爛石頭蓋住,轉頭對吳楚楚說道:“你信不信我?”

吳楚楚不信也得信,連忙點頭。

周翡便又道:“那你在這裡從一數到一百……還是二百吧,等我回來。”

吳楚楚立刻面露驚慌——不慌是不可能的,她確實手無縛雞之力,一條野狗都能威脅她的性命,周圍滿是虎視眈眈的冷血殺手,她隨時可能被人抓出來,而躲在這麼個陰森森的窄巷裡,身邊只有一具尚帶余溫的屍體陪著。

周翡說完,自己想了想,也覺得有些強人所難,正要再補充句什麼,卻見吳楚楚帶著這一臉顯而易見的驚慌,竟認真地點了點頭,聲音又顫又堅定地說道:“好,你去。”

周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覺得這個大小姐有點了不起,平心而論,倘若易地而處,她自己若是沒有十多年的功夫傍身,恐怕是不敢的。

周翡把匕首丟給她,又抓了些黃泥,在手中搓了搓,搓成細細的末,將自己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臉、脖頸都抹了一遍,對吳楚楚道:“你放心,我說了送你回去,肯定能送你回去,哪怕死在外面,魂魄也能飄回來。”

說完,她飛快地轉身出了小巷。

吳楚楚蜷縮在寬敞了不少的藤條筐中,將那筐蓋子撿了回來,也學著周翡的樣子,用兩根手指扣著虛掩的蓋子,她將臉埋在自己蜷起的膝蓋上,小腹又開始隱隱作痛,時而不由自主地打個寒噤。

這真是她一生中最漫長的兩百下。

吳楚楚從一開始數起,數著數著,便想起父母兄弟都不在世上了,只剩下她自己無根無著、形單影只,忍不住悲從中來。可她不敢哭出聲,只是默然無聲地流眼淚,流完,繼續數……竟然還能跟剛才接上。

“一百九十三,一百九十四……”

突然,一陣很輕的腳步聲響起。

誰?

吳楚楚的五官六感沒有習武之人那麼靈敏,她聽見的時候,那人已經到了近前。她一口氣高高吊到了嗓子眼,鉤著藤蓋的手指吃勁到了極致,指尖已經麻木得沒了知覺,另一只手緊緊握住了周翡留給她的匕首。

“是我。”來人小聲道。

吳楚楚倏地放鬆了下來,臉上露出了一個短促的微笑,眼淚卻又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

周翡掀開藤筐,丟給她一套皺巴巴的黑衣:“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先湊合一下。穿好我們換地方。”

吳楚楚問道:“去哪兒?”

周翡道:“去他們窩裡。”

“我……我裝不像。”片刻後,吳楚楚局促地拉了拉身上的黑衣,不自然地含著胸。

美人首先在氣韻,其次在骨骼,再次在皮相,最後在衣冠。吳楚楚是那種一眼看過去,就知道教養很好的女孩,溫良賢淑四個字已經烙在了骨子裡,就算讓她在泥裡滾上三圈,滾成個叫花子,她也是個美貌溫婉的叫花子。

“愛像不像吧,沒事。”周翡輕描淡寫地將另一塊權杖在手中掂了掂,吳楚楚注意到這塊牌子上寫的是“貪狼一”,周翡又沖她說道,“你用黃土抹把臉,看起來不要太顯眼就行。”

吳楚楚依言學著她的樣子抹了手和臉,還是很沒底,無論如何也看不出周翡要幹什麼,便忍不住問道:“咱們這樣,近看肯定會露出破綻,要怎麼混進他們中間?”

“咱們不混,”周翡從身後一托她的腰,吳楚楚猝不及防地被她淩空帶了起來,好在這一路上已經被周翡帶著飛簷走壁習慣了,她及時將一聲驚呼咽進了肚子裡,便聽周翡聲音幾不可聞地說道,“咱們殺進去。”

此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她們倆換了黑衣,跟滿城的黑衣人一樣,遠看並不打眼,但吳楚楚還是忍不住忐忑。她偏頭一看周翡平靜的表情,便覺得不可思議,認為周翡這個小姑娘肚子裡的心肝腸胃恐怕都只有一點點,一顆膽就得占去半壁江山。

兩人雖然悄無聲息專門翻牆走小巷子,還是很快撞上了“同僚”,吳楚楚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那黑衣人遠遠地看見兩個“同伴”,覺得這條巷子應該已經搜過了,便原地轉了身。然而走出了兩步,他突然間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猛一扭頭,一柄鋼刀在這一刹那悄無聲息地從他脖頸上掃過,自喉管割裂到耳下,血如泉湧噴了出來,黑衣人震驚得張了張嘴,卻一聲都沒吭出來,轉眼便抽搐著死了。

周翡避開濺出來的血跡,一把揪起黑衣人的頭髮,拽著他往小巷深處拖去。

吳楚楚剛開始在旁邊手足無措地幹看著,然後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忙從旁邊蹚來細細的土,儘量蓋住地上的血跡。

她們倆,一個前不久與人動手,還不敢放開手腳傷人,另一個跟陌生男子說話都打結巴。現在卻是一個無師自通地琢磨出如何沒有響動地一刀致命,另一個靈機一動地知道了怎麼掩蓋血跡。

接著,周翡又如法炮製,專挑落單的黑衣人下手,殺到第六人的時候,天上忽然傳來一聲鷹唳。

此時,天光已暗,周圍房舍屋簷在暗夜中開始模糊,幢幢如魑魅,周翡一時有些辨不清方向,便問吳楚楚道:“看那幾只鷹,在往什麼地方飛?”

吳楚楚在心裡估計了一下,說道:“好像是我們最開始藏身的地方,是不是你藏在那兒的屍體被他們發現啦?不好,那人的衣服被我們扒走了,這樣豈不是會引起他們的警覺?”

周翡緊繃了一整天的嘴角終於露出了一點笑模樣:“你說得對,我們離當地府衙還有多遠?方向對嗎?”

吳楚楚點點頭:“不遠,過了這條街就是。”

周翡道:“把外面這身髒皮脫下來。”

吳楚楚依言將身上這件死人身上剝下來的黑衣脫了下來,周翡飛快地將這兩套黑衣劃成了小塊,四下張望了片刻,將碎片倒入了一戶人家後院的化糞池裡,然後按照吳楚楚指的方向,直奔府衙而去。

窄巷中,祿存星仇天璣面沉似水地低頭打量著地上的屍體,用腳尖挑起他歪在一邊的脖子,沉著臉道:“竟然還有人護著……而且膽子不小。”

鷹伏在他的肩上,一人一鳥乍一看頗有共性,簡直是一顆蛋孵出來的。

“想在我這兒渾水摸魚沒那麼容易。”仇天璣冷冷地說道,“所有人聽令,一刻之內,按六人伍,伍長清點權杖,有落單者格殺勿論。”

旁邊有人低聲道:“大人,還有貪狼組的人,您看……”

仇天璣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那多嘴的黑衣人忙低下了頭,不敢再吭聲,悄然退下了。

而此時,周翡和吳楚楚耐心地貼在牆角附近等了一會兒,見府衙附近的黑衣人似乎接到了什麼指示,突然一改之前散落各地的陣勢,一撥一撥地聚在了一起,好像一張鋪天蓋地無處不在的大網,突然條分縷析地排列整齊了。周翡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機不可失,她一把拉起吳楚楚,靈巧地避開訓練有素地結成一隊一隊的黑衣人,翻進了府衙。

她沒有在前面逗留,直奔後院……也就是本地父母官的後宅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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