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10章 朱雀主 · 五

就在這時,山谷裡突生變故。

那木小喬與沈天樞的武功約莫在伯仲之間,而“武曲”童開陽一來,形勢立刻逆轉。木小喬將琵琶自胸前橫掃,與童開陽的重劍撞在一起,頃刻間碎了,碎片漫天亂飛。朱雀主微仰頭,張開雙臂,寬大的袖子蝶翼一般地垂下來,他全不著力似的,自下往上飄去,亮出嗓子來一聲:“去者兮——”

那是個女音,清亮如山間敲石門的泉水,悠悠回蕩,經人耳,過肺腑,化入百骸,竟叫人戰慄不已。

周翡狠狠地一震,不由得抬頭,望見木小喬的臉,他嘴角紅妝暈開,像是含著一口血,冷眼低垂。這時,忽然有什麼東西在她臉側一晃,周翡驀地回過神來,原來是跟她一起殿后的老道用那雞毛撣子似的拂塵在她肩上輕輕打了一下。周翡心裡一時狂跳,見周圍受那大魔頭一嗓子影響的不止她一個人,連沈天樞都僵了片刻。而就在這時,腳下的山谷中突然響起悶雷似的隆隆聲,好像有什麼東西要從地下掙脫出來,同時,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四下彌漫開。

“這瘋子在地下埋了什麼?”

“他居然在地下埋了火油!”

兩個聲音在周翡耳邊同時響起,一個是那道士,一個是謝允,這兩人心有靈犀一般,一人捉住周翡一條胳膊,同時用力將她往後拽去。

周翡沒弄清怎麼回事,茫然地被人拉著跑,他們一群人好似脫韁的野馬,沒命地從這一側山巔的小路往山坡下沖。

木小喬在身後縱聲大笑。

而後他的笑聲湮滅在了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中,地動山搖,方才那山谷中的火光沖天而起。

周翡被巨響震得差點把心肺一起吐出去,耳畔嗡嗡作響,一時什麼都聽不見。旁邊有些身體弱些的乾脆直接趴下了,謝允喊了兩聲,發現自己都聽不見自己說什麼,只好忍著難受匆匆打手勢,逼著他們爬也得爬起來,儘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這幫人九死一生,都知道厲害——那木小喬大概是仇家滿天下,既然早有準備,不可能沒有後招,而沈天樞和童開陽那兩人可謂是“禍害遺千年”,當年連梁紹那個狠角色都沒能把他們倆幹掉,也不太可能真被一把大火燒成糊家雀,再逗留下去,搞不好一會兒又撞見那幾尊不分青紅皂白的殺神。

他們好不容易逃出了山谷,無論如何不能在這裡掉以輕心。

能留在謝允身邊的,基本都是那時候沒走,跟著他救人的,因此這會兒不用旁人吩咐,便紛紛自覺背、扶起一干老弱病殘。他們連夜急奔出約莫有二十裡,謝允終於鬆口答應停下來休息。一時間,誰也顧不上形象,這群天南海北的英雄好漢各自筋疲力盡地橫在地上,只恨不能長在土裡生根發芽,躺個地老天荒,再也不動彈。

此時,夜空仍未被啟明星驚擾,漫天星河如錦。

眾人面面相覷了片刻,想起那一山谷的好人壞人、英雄梟雄,弄不好都熟了,到頭來,居然只有他們這幾個人機緣巧合地逃了出來。也不知道是誰先笑出聲來的,那笑聲瘟疫似的傳開,不過片刻,眾人都瘋了,有大笑的,有垂淚的,有依然茫然回不過神來的。

周翡靠著一棵大樹坐在地上,腦子裡還是亂的,耳邊還有刀劍聲與爆炸聲在迴響,眼前一會兒是黑壓壓的“北斗”夜行人,一會兒是滿山谷的火光與血,一會兒那蜉蝣陣法在她心裡自動推演,忙得不可開交,心口還在狂跳,只覺得下山來這幾個月,仿佛已經比她的一生都要長了。

謝允見眾人要瘋,連忙收拾起神志,開口指揮道:“那邊有水聲,裡頭必有魚,諸位先中毒又勞累,大概十分疲憊,我看不如先原地休整一宿,明日起程,一天之內趕到華容,也好落腳聯繫家人朋友。”

眾人死裡逃生,草根樹皮都啃得下去,哪裡還有意見。幾個緩過一口氣的漢子自發站起來,分頭去抓魚打獵,幾個火堆很快生起來,在石牢中關久了,幕天席地也有種自由自在的快·活。

那老道士笑呵呵地率先自報家門:“貧道出身‘齊門’,道號沖霄子,今日幸甚,與諸位多了一回同生共死的緣分。”

除了一眼看破他來歷的謝允,眾人都是一震——“齊門”與“全真”“武當”“青雲”齊名,並稱四大觀。其中,齊門中人深居簡出,又精通陣法,最是狡兔三窟,很少在江湖上走動,除了掌門的道號有些名氣外,其他人基本就是個傳說,一輩子也不見得見過一個活的齊門中人,尤其“沖”字是跟現任齊門掌門一輩的。

當下便有人問道:“道長是怎麼落到那魔頭手裡的?”

沖霄子擺手道:“慚愧,貧道學藝不精才不留神著了人家的道兒。”

朱雀主叛出活人死人山之後沒多久,就找到了這地方,重新給自己炮製出了一個魔窟,他們這群人還不是同時被捉去的,各有各的一言難盡。木小喬似乎有飼養俘虜的愛好,根據他那連馬都搶的窮凶極惡勁頭,扣下這許多人肯定不白扣,指不定找誰勒索去了。相比起來,四十八寨這種自己租地種田,沒事跟山下老百姓做買賣的“黑道”當得簡直是不稱職。

沖霄子歎道:“那朱雀主聲名狼藉,全然不講規矩道義,雖然可惡,扣下我等這麼長時間,倒也未曾不由分說地全殺乾淨,反而是北斗那兩位大人,做事忒狠毒。”

老道士內蘊頗豐,出身清正,說話很有修養,提起一干生死相鬥的仇人,也不出惡語。旁邊有那莽撞人卻不幹了,嚷嚷道:“道長客氣什麼,什麼‘兩位大人’,分明是老王八養的兩條狗!”

沖霄子笑了一下,沒跟著逞口舌之快,對謝允和周翡抱拳道:“還得多謝這兩位小友高義,不知二位師承何處?”

有他開頭,眾人立刻紛紛附和著圍了上來。

周翡三天沒合眼,正有點打瞌睡,忽然被這麼一大堆人七嘴八舌地圍上來,手裡還不知被誰塞了一條剛烤好的魚,活生生地嚇醒過來了。

有人唾沫橫飛地替她吹牛道:“這姑娘小小年紀,真是使得一手好刀,我可瞧見了,她‘唰唰唰’這麼起落幾次,就逼退了那北斗大狼狗!”

周翡:“……”

她連大狼狗的毛都沒摸到一根,還喂了人家一個饅頭吃。

晨飛師兄上前替她解圍,自報了家門,又一抬手在周翡頭頂上按了一按,說道:“這是我寨中的小師妹,往日裡雖然淨調皮搗蛋,難為她也能幹點正事。”

“四十八寨”在外面可是大大地有名,晨飛師兄不開口還好,這一開口便好似炸了鍋,一時間“久仰”之聲此起彼伏,誇什麼的都有。

有人十分激動地問道:“可是‘破雪刀’嗎?”

周翡確實用過一點破雪刀,然而自認功夫很不到家,她親眼見識了這群大俠造謠傳謠的能耐,唯恐隔日傳出“某月某日,破雪刀東挑貪狼西砍武曲”的胡話,忙不迭地否認道:“不是不是,我資質不好,破雪刀大當家不肯傳。”

好在她是個小姑娘,大俠們也不好意思總纏著她說話。周翡松了口氣,默不作聲地藏進寨中師兄們中間,小聲把自己因為什麼跟王老夫人下山,李晟怎麼被擄走,她又怎麼追來的事說了。眼下晨飛師兄找到了,第二天一早怎麼走,先聯繫誰,如何與王老夫人會合等等雜事,就全交給他了,周翡只要跟著走就是了,她便放寬了心,有一耳朵沒一耳朵地聽起各路豪傑吹牛來。

聽著聽著,周翡就有些走神,她以前心心念念地想勝過李瑾容,這會兒,突然又生出了一個新的念頭——二十年前,提起四十八寨,大家提的都是她外公的名字,現在,報出四十八寨的名頭,大家說的都是“李大當家”的破雪刀,那……什麼時候提起四十八寨,人們都會想起“周翡”呢?

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她自我審視,覺得異想天開不說,“周翡”這兩個字天下皆知的想法也有點可恥,於是又丟在一邊了。

吳小姐在水塘旁邊將自己的手、臉細細洗乾淨了,又把周翡給他們送藥時用的那塊手帕洗了一遍,仔細晾在旁邊一根小樹枝上,四下都是散發著難以言喻的味道的大老爺們兒,她別無選擇,只好坐在周翡旁邊。

周翡看了她一眼,把沒啃過的半條魚撕下來分給她,隨口問道:“你叫什麼?”

小姐的閨名通常是不好叫別人知道的,周翡一個從小毆打先生的糙貨也不知避諱,大大咧咧地就當著一幫人問出來了,好在她是個姑娘,不然指定得讓人當成登徒子。

吳小姐目光掃過周圍一圈陌生男子,四十八寨的都識相地背過臉去,假裝沒聽見。她臉一紅,蚊子似的對周翡小聲道:“我叫楚楚。”

周翡點點頭:“我娘說你爹是個大大的英雄,你到了我家,就不用怕那些壞人了。”

話音一頓,她想起熱熱鬧鬧的四十八寨,就忍不住細細對吳小姐描述起來,周翡不曾見識過金陵十裡歌聲的盛景,也不曾見識過北朝舊都的威嚴莊重,是個徹頭徹尾的土包子,心裡覺得四十八寨是天下最繁華、最好的地方。吳楚楚也沒笑話她,反而聽得有些惆悵,人間再繁華,跟她也是一點關係都沒有的。她背井離鄉,往後要靠別人的庇護而活,天下所有有家、有可懷念之處的人,她都羡慕。她細聲細氣地問周翡道:“到了四十八寨,我……我也能習武嗎?”

周翡一頓。

吳楚楚神色又黯淡了下去:“怕是不行吧,我聽說習武的人,練的都是童子功,我可能……”

“有什麼不行,練了武你可能不如有些從小開始學的人厲害,但好歹比你現在厲害啊,回去找……”周翡本想說“找我娘”,後來想起,李大當家日理萬機,未必有工夫,便話音一轉道,“找我家王婆婆,她脾氣好得很,又慈祥,肯定願意教你的。”

晨飛師兄笑道:“你可真行,還給我老娘安排了個活計。”

吳楚楚面露喜色,正要說什麼,忽然神色有些局促起來,默默地退到了一邊。

周翡抬頭一看,原來是謝允不知何時擺脫了眾人,悄無聲息地走過來,只是見她在跟吳小姐說話,便沒過來打擾,雙手抱在胸前,笑盈盈地在幾步以外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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