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11章 世間多遺恨 · 一

海棠無香、薔薇多刺、美人是個大土匪!

謝允坐到張晨飛身邊,偏頭對周翡笑道:“我夜觀天象果然是准的,你看,咱們順順當當地跑出來了。”

周翡不由得挖苦道:“你的‘順順當當’跟我們平時說的肯定不是一個意思。”

“哎,你要求太高了,”謝允開心地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說道,“你看,活著,會喘氣,沒缺胳膊沒短腿,有吃有喝能坐著,天下無不可去之處,是不是很好?”

周翡一挑眉,說道:“這可沒你的功勞,我要是聽了你一開始的餿主意,先跑了呢?”

“跑了也明智,我不是告訴過你,不日必有是非發生嗎?你瞧,是非來了吧,要是你聽我的話早走,根本就不會撞見沈天樞他們。”謝允說完,又嘴很甜地補充了一句,“到時候雖然我去見先聖了,但留著清風明月伴花常開,我也算功德無量。”

晨飛師兄在旁邊聽這小子油嘴滑舌地哄他家師妹,頓時七竅生煙,心道:娘的,當我是個路邊圍觀的木頭樁子吧?

他於是重重地“哼”了一聲,正要插話進去,誰知他這小一年沒見過的師妹不知吃了什麼仙丹,道行居然漸長——幾年前周翡聽謝允說自己是漂亮小姑娘,還十分茫然無措,此時她卻已經看透了此人性子,當即波瀾不驚地冷笑道:“是嗎,不足五尺,肯定不是樹上開的花。”

這個記仇勁。

謝允蹭了蹭鼻子,絲毫不以為意,話音一轉,又笑道:“不過現在嘛,花是沒了,只剩個黑臉的小知己,有道是‘千金易得,知己難求’,算來我更賺啦。”

周翡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果然抹了一把灰,不必照鏡子也知道自己這會兒是副什麼尊容,她抬頭看了看不遠處的小溪流,琢磨著自己是不是該像吳楚楚那樣洗把臉,可又懶得站起來。琢磨了一會兒,她那點柔弱的愛美之心在“懶”字鎮壓下潰不成軍,心道:黑臉就黑臉。

於是她就此作罷,沒心沒肺地低頭吃東西。

謝允感覺身邊的張晨飛磨牙快把腮幫子磨穿了,以防一會兒挨人家小姑娘師兄的打,便轉頭跟他搭話。他有點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能耐,雖然滿嘴跑馬,但不亂跑,跑得頗有秩序,因此不惹人討厭,還讓人覺得十分親切,三言兩語便消了張晨飛的怒氣,開始任憑謝允跟四十八寨的一幫人稱兄道弟起來。

“多謝。”謝允接過一只烤好的小鳥,聞了聞,喟歎道,“我可有日子沒吃過飽飯了,唉,討生活不易,我那雇主也吹燈拔蠟了,剩下的錢恐怕是收不到……可憐我那一把好劍,也不知會被誰撿走,千萬來個識貨的,別亂葬崗一丟了事。”

張晨飛聽他話裡有話,微微一怔,問道:“怎麼,謝兄覺得霍家堡恐怕會有不測?”

旁邊烤火的老道人沖霄子眼神一凝,也抬起頭來。

謝允被食物的熱氣熏得眯了眯眼,緩緩地說道:“北斗來勢洶洶,逢人滅口,他們要殺朱雀主,自然不是為了除魔衛道,此地除了霍家堡,大概也沒有什麼能讓貪狼親自走一趟了。”

旁邊又有個漢子說道:“霍家這些年在洞庭一帶一家獨大,說一不二,確實霸道,但一群沒著沒落的落魄之人聚在一起,以求自保,也是無可厚非,霍連濤還沒什麼動作呢,北帝倒是先忍不住了,好一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真命天子’,不怕總有一天真的官逼民反嗎?”

謝允笑道:“兄弟這話可左了,各大門派、雲遊俠客,向來既不肯服從官府管教,又不肯低頭納稅,還要動輒大打出手、瞪眼殺人,算哪門子的‘民’?”

周翡默不作聲地在旁邊聽著,只覺得這些人和這些事亂得很,每個人似乎都有一套道理,有道理卻沒規矩,道義更是無從談起,解決問題的方法就是你殺過來,我再殺過去——北朝覺得自己是在剿匪,南朝覺得自己是正統,霍家堡等一干人又覺得自己是反抗暴政的真俠客。

周翡思考了一會兒,實在理不清裡面的是非,只覺得一圈看下來,似乎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然而“好東西”應該幹什麼呢?

周翡又百思不得其解,連魚都快啃不下去了。

一個亂局開啟,不是那麼容易平息下去的,非得有那麼一股力量,或極強,或極惡,才能肅清一切或有道理,或自以為有道理的人,重新架起天下承平的禮樂與秩序。這其中要殺多少人?死多少無辜的人?流多少生民淚與英雄血?

恐怕都是算不清的了。

忽然,一只手伸過來,從周翡手裡掰走了一塊焦焦的魚尾,不客氣地據為己有。周翡回過神來,見謝允這承諾過要請她吃飯的人叼著她的魚尾巴嚼了兩下,得了便宜還賣乖地評價道:“沒有鹹味,你這個更難吃。”

周翡眨眨眼,隨口問道:“你真是個鑄劍師?”

“糊口,剛改的行。”謝允道。

周翡奇道:“以前是幹什麼的?”

“以前是個寫小曲作戲詞的。”謝允一本正經地回道,“不瞞你說,朱雀主彈唱的那首曲子就是出自我手,全篇叫作《離恨樓》,裡頭有九折,他彈的‘哭妝’是其中一折。我這篇得意之作很是風靡過,上至絕代名伶,下至沿街賣唱的,不會一兩段都張不開嘴討賞。”

周翡:“……”

娘喲,好了不起哦。

她這頭腹誹,旁邊張晨飛卻睜大了眼睛:“什麼?你寫的?你就是‘千歲憂’?等等,不都說千歲憂是個美貌的娘子嗎?”

謝允“謙虛”道:“哪裡,美貌雖有一點,‘娘子’萬萬不敢冒領。”

張晨飛當即起了個調,擊掌唱了起來:“有道是:音塵脈脈信箋黃,染胭脂雨,落寂兩行,故園唉……”

謝允接道:“故園有風霜。”

“是是是!正是這一句!”張晨飛正激動,一回頭看見周翡正睜著一雙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頓時卡殼了,“呃……”

周翡慢吞吞地問道:“師兄這麼熟啊,都是在哪兒聽的?”

張晨飛總覺得她臉上寫了“回頭告訴你娘”六個大字,連忙找補道:“客棧裡碰見的,那個……咳咳,那個賣藝唱曲的老瞎子……”

“哦,”周翡不甚熟練地掐了個蘭花指,一指張晨飛道,“老瞎子是這樣唱的‘胭脂雨’嗎?”

張晨飛沒料到這看似十分正直的小師妹心裡還憋著一股蔫壞,怒道:“周翡!消遣師兄?你個白眼狼,小時候我白給你跟阿妍上樹掏鳥窩了是不是?”

一幫年輕弟子頓時笑成了一團。

謝允含笑看著他們,四十八寨乃四十八個門派,自古以來,多少“同氣連枝”都是關起門來鉤心鬥角,唯有蜀山中風雨飄搖的這一座孤島,自成一體,別人都融不進去,連周翡這樣話不多的人,在茫茫野外碰上自家師兄,都明顯活潑了不少。

“真是叫人羡慕啊。”謝允伸手撥動了一下篝火,心裡默默地想。

漸漸地,眾人都睡下了,謝允走到稍遠的地方,摘了幾片葉子,挨個兒試了試,挑了一片聲音最悅耳的,放在唇上吹了起來,那是一首不知哪個山頭的民間小調,歡快極了,讓人一聽就忍不住想起春天開滿野花的山坡。

周翡靠在樹下閉目養神,不敢睡實在,尚且留著一線清明,她聽著那細微的葉笛聲,迷迷糊糊間,居然覺得謝允那句“有吃有喝能坐著,天下無不可去之處”說得很有道理,也跟著沒來由地窮開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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