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10章 朱雀主 · 四

自從吳將軍被奸人陷害,吳家已經敗落,但無論如何,家底還在,吳小姐是正經的千金小姐。然而山河雖多嬌,鄉關無覓處,該她生不逢時,落難“千金”換不了倆大子兒。

吳將軍死後,吳小姐先是跟著母親躲躲藏藏,繼而又好一陣顛沛流離,最後和這許多糙人一起,身陷牢籠。連日來,山中不知多少看守刻意每天在他們這間石牢門口肆意張望,她擔驚受怕、悲恥交加,恨不能一頭撞死,可是心裡又知道母親和弟弟心裡未必比自己好受。三個人每天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先露出一點軟弱。

吳小姐呆呆地看著周翡手中的刀,忽然沒頭沒腦地問道:“你不怕嗎?”

周翡以為是這女孩自己害怕,來尋求安慰,便為了讓她寬心,故意滿不在乎道:“有什麼好怕的,要讓我再練十年,我就踏平了這山頭。”

吳小姐勉強笑了一下,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小聲道:“我就什麼本事都沒有,只好當累贅。”

周翡張張嘴,有些詞窮,因為這個吳小姐確乎是手無縛雞之力,什麼本事也沒有,那些虎狼之輩,不會因為她花繡得好、會吟詩作對而待她好些——這道理再淺顯不過。

周翡自下山以來,鮮少能遇見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便凝神想了想,不知怎麼的脫口道:“也不是這樣,從小我爹告訴我豺狼當道,我只好拼命練功……你……你爹大概沒來得及告訴你吧。”

她平平常常地說了這麼一句,吳小姐卻無來由地一陣悲從中來,眼淚差點下來。而靠在門口指揮眾人的謝允聽到這兒,忍不住回頭看了周翡一眼,總是帶著三分笑意的眼角微沉,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麼。

突然,地面劇烈地震顫起來,不遠處傳來此起彼伏的慘叫聲。

原來那“武曲”童開陽不是一個人來的,只是他腳程太快,將一干手下都拋到身後,直到這時,武曲的大隊人馬才氣勢洶洶地擁進山谷,好巧不巧,之前被周翡他們放出來後便四散奔逃的人正好迎面撞上這群殺神。那些倒楣蛋身上的藥性本就沒解乾淨,幾乎沒有還手之力,頃刻就被碾壓而過。方才還以為逃出生天的人,轉眼便身首分離,狹長的山谷裡血光沖天,到處都在殺人,不知是哪一邊先開始放箭,穀中有被砍死的,有被射死的,還有衝撞間被飛奔而過的馬匹踩踏致死的。

周翡原以為他們途中遇到的被反復劫掠的荒村已經很慘,誰知還有這樣一幕,手腳當即冰涼一片。眾人一時都駭得呆住了,吳夫人腳下一軟,險些倒下,又讓小兒子一聲“娘”生生拉回了神志,愣是強撐著沒暈過去。

謝允俯身抱起吳夫人的小兒子,把他的臉按在自己懷裡,當機立斷道:“大家都聚在一起,不要散,跟著我!”

是他一路把石牢裡的人都放出來的,此刻一聲號令,眾人下意識地便跟上了他,四十八寨中人自發聚攏,將吳夫人母女圍在中間,這一小撮人像大河裡離群的魚,漸成一幫。

張晨飛見周翡踟躕了一下,仍在原地張望著什麼,忙催道:“阿翡,快走,那邊沒人了!”

周翡趕上前幾步,問道:“晨飛師兄瞧見李晟了嗎?”

張晨飛聞言,一個頭都變成了兩個大,腹誹:不知道是哪個不靠譜的長輩將這兩個孩子帶出來的,也不把人看好了,現在一個亂跑,另一個也在亂跑!

他哀叫一聲道:“什麼,晟兒也在這兒?我沒看見啊!你確定嗎?”

周翡聽到他問,頓時一呆——她想起來了,自己當時其實並沒有看見李晟人在哪裡,只見那兩個蒙面人偷他的馬,就貿然一路跟來了!是了,那兩人牽了馬,跑了這麼長一段路,把李晟擱在哪兒呢?除非他們還有別的同夥先走一步,否則那麼大一個人,總不能塞進包裹裡隨手拎走吧?有同夥好像也不對勁……劫道搶馬也要兵分兩路嗎?

周翡不由得敲了敲自己的腦門,這道理她本該早就想明白,可是當時她剛進山谷,尚未從看見大規模的黑牢的狀況中回過神來,就遭到了那匹瘟馬的出賣,接著一路疲於奔命地連逃跑帶撈人,居然沒來得及琢磨清楚!

張晨飛一看她那迷茫的小眼神,好長時間沒吃過飽飯的胃裡頓時塞得不行:“哎呀……你這丫頭……我說你什麼好!”

周翡頗有些拿得起放得下的氣度,這回事辦得糊塗,下回改了就是,混亂中她也沒多懊惱,還頗有些慶倖地對張晨飛道:“那累贅不在這裡更好。”

說著,她停了下來,持刀而立,讓幾個跟著跑的同道中人先過去,自己綴在最後。

張晨飛怒道:“你又幹什麼?”

周翡沖他揮揮手:“我來斷後。”

這幫人有武功比她高的,也有經驗比她豐富的,可惜一個個都好不狼狽,眼下能跑就不錯了,還大都手無寸鐵,周翡覺得自己斷後責無旁貸。方才指點過她的老道大笑一聲,也跟著停了下來:“也好,貧道助你一臂之力。”

謝允腳步一頓,他們此時在最高處的石牢附近,相當於半山腰。他居高臨下地掃過山谷,見方才追殺他們的人此時已經無暇他顧,反而是七八個“北斗”黑衣人沿著石牢往上追了過來。

“不忙跑。”謝允道,“先服解藥的,功力恢復些的諸位到外圈去,後服解藥的往裡退,先滅了那些火把!”

他一聲令下,眾人紛紛去撿地上的小石子,各自展開暗器功夫,出手打向附近的火把。四下轉眼就黑了,眾人都不傻,立刻明白了謝允的意思——他們人不多,也不算很打眼,完全有資格充當一回漏網之魚。只要宰了第一撥追上來的人,下面的兩路人馬狗咬狗,一時半會兒察覺不到他們,說不定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出去!

唯一的問題是,他們這群人裡,勉強能一戰的還沒有七八個人,只有周翡手裡有一把像樣的刀。她一個人肯定不行,不要說她上躥下跳了兩天兩宿,正十分疲憊,就算她全盛的時候,也不可能擋住“北斗”手下七八個好手。

謝允眉頭一皺,還不等他想出對策,那周翡不需要別人吩咐,已經提刀迎了上去。

謝允吃了一驚:“等……”

然而敵人和己方“大將”都耐心有限,沒人聽他的。

周翡一動手,就感覺到了壓力,雖然也有人幫她,但黑衣人訓練有素,顯然看得出她才是這一幫倒楣蛋中最扎手的,打定了主意先擺平她。她手裡長刀不堪重負,眼看有要吹燈拔蠟的趨勢,不由得暗暗叫苦——自從那次跟李晟擅闖洗墨江,她就跟窮神附體一樣,什麼兵器到她手裡都只能用一兩次,比草紙消耗得還快,再這麼下去,四十八寨要養不起她了,也不知周以棠在外面這麼些年,賺沒賺夠給她買刀的錢。

這時,那老道忽然開口道:“小姑娘,走坎位後三,掛其玄門。”

周翡:“啊?”

她爹走了以後,就沒人叨叨著讓她讀書了,早年間學的一點東西基本都還了回去,好多東西只剩下似是而非的一點印象,聽老道士玄玄乎乎的這麼一句,頓時有點蒙。

謝允忙道:“那塊大石頭看見了嗎?借它靠住後背!”

這句周翡明白了,聞聲立刻往旁邊的山石退去,黑衣人一擁而上,要攔她去路,老道大聲道:“左一,削他腳!”

這回,老人家照顧到了周翡的不學無術,改說了人話,周翡想也不想,一刀橫出,眼前的黑衣人連忙起躍躲閃,正擋住身後同夥,周翡一步躥出,借迴旋之力輕叱一聲,刀背將那黑衣人掃了個正著。

老道不知是何方神聖,精通陣法,每一句指點必然在點子上,時常借力打力,周翡一把刀周旋其中,竟好似憑空多了七八個幫手,自己跟自己組成了一個刀陣。

謝允繃緊的肩膀忽然放鬆了,低聲道:“原來是‘齊門’的前輩。”

老道這一門功法叫作“蜉蝣陣”,嚴格來說是一種輕功,暗合八卦方位,一人能成陣法,最適合以少勝多,據說當年“齊門”的開山老祖有以一敵萬之功。周翡時常與洗墨江中的牽機為伴,不怵這種圍攻,對蜉蝣陣法領悟得很快,繞石而走,一時居然將眾多敵人牽制住了。

謝允趁機在一旁道:“那位大哥,攔住左數第三人……前輩,別講義氣了,背後給他一錘!”

被他點名的黑衣人聞聽此言,不由得回頭觀望,誰知身後空空如也,他來不及反應,便被趕上來的張晨飛一掌拍上頭頂天靈。此乃大穴,哪怕張晨飛手勁不足,也足以讓他死得透透的。謝允與老道配合得當,有指點的,有胡說八道的,借著周翡手中一把刀,眾人拳腳巨石齊上,轉眼竟將這幾個黑衣人殺了個七八。

有一人眼見不對,飛身要跑,謝允喝道:“攔下!”

周翡手中刀應聲擲出,一刀從那人後背捅到前胸……然後刀拔不出來了。她情急之下手勁太大,刀入人體後撞上肋骨,在血肉中斷成了兩截。

周翡:“……”

終於還是沒逃過敗家的宿命。

“回頭賠你一把。”謝允飛快地說道,“快走!”

他帶著這一夥人沖向了黑暗中,穿過兩側石牢,往高處的小路拐去——那是他最早給周翡規劃的逃亡之路。原來這家伙心裡早打算好了,這一圈走下來就是從下往上的,連救人帶逃跑,路線奇順,半步的彎路都沒走。

他們先行佔領高處,哪怕帶著一群“喪家之犬”,也相當於佔據了主動,下面的人往上衝要事倍功半,上面的人哪怕手無寸鐵,好歹還能扔石頭,而且不用擔心活人死人山的妖魔鬼怪又出什麼么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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