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番外二 郎騎竹馬來 · 二

“黑虎”是蜀中有名的搗蛋鬼,長得不像他小名一樣威武雄壯,有點瘦小,其人卻是個天生的壞胚,戳一下能流出二兩多的壞湯。有一次壞到了李二郎頭上,被李瑾容抓住揍了一頓,拴在懸崖上吊了兩天,嚇得尿了褲子,自此老實了半年。可惜好景不長,黑虎蔫了一陣子,認了李瑾容當老大,隨即見老大仿佛不大愛管他,便又翻身起跳,接茬在原地興風作浪起來。

什麼攛掇聚眾打架,糾集一幫狗腿子欺負不合群的,搶小孩東西吃……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只是一幫人打一個這種事當時雖然爽快出氣,過後叫大人知道了,動手打人的指定得挨揍,不划算,因此把落單的騙到沒人去的小荒山,就成了黑虎的慣用伎倆。那裡人跡罕至,地形也不知有什麼古怪,特別容易迷路,大人們一般不去。

黑虎他爹養了一條大狼狗,相貌很是猙獰,但性情十分溫順,而且聽話,黑虎他們每次都事先將這大狼狗喬裝改扮一番,頭上插兩根巨大的假犄角,脖子上掛一圈雞毛,身上再給披件舊甲片改的“衣服”,打扮成個怪獸。等將人引到了荒山深處,便叫事先埋伏在那的搗蛋鬼悄悄把狗放出來,叫它撒丫子狂奔,專門去追他們要整治的人。到時候荒山窄道、夜半無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一個孩子,連害怕再迷路,身後還追著個“嗷嗷”狂叫的“怪物”……那滋味就別提了。

據說被這樣整過一次的小孩,輕則嚇得嚎啕大哭,重則回去做上一年的噩夢,天大的膽子都能嚇破,百試不爽。而且通常嚇得迷迷糊糊,根本顧不上告狀。

李瑾容聞聽二郎這番通風報訊,頗感意外,問道:“那個姓周的這麼傻?”

李二郎問道:“你不管嗎?”

李瑾容不耐煩地一抖手中長刀,沒好氣道:“關我什麼事?找你爹去。”

李二郎“哦”了一聲,一點也不介意被姐姐關在外面,邁開兩條小短腿跑了,過了不到一刻的功夫,他又回來了,伸出爪子在他姐院門前磕了磕,順便抹了一把亮晶晶的鼻涕:“姐——”

李瑾容帶了點火氣的聲音傳出來:“又幹什麼!”

李二郎用腳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院門口的小土坑:“爹不在家,出門了……”

“那書呆愛死不死,別煩我!”

李二郎慢吞吞地補上了自己被打斷的後半句話:“……咱們是不是可以去爹的兵器庫裡玩啦?”

院中沉默片刻,片刻,緊閉的院門“吱呀”一聲開了,李瑾容沒說要去,只是矜持地將一只腳踏在門檻上,先冠冕堂皇地訓斥二郎道:“你怎麼一天到晚就想著玩?”

李二郎眨巴著一雙無知的大眼睛回視著她。

李瑾容想了想,好似“很不樂意”地一擺手道:“算了,走吧。”

李徵出門在外,永遠只掛一把樸實無華的長刀,但他私下卻有些小愛好,時常收集一些有趣的“兵器”。在他的庫房中,有前後左右都彎、身上好似水波滾過的怪刀;有外表像尋常雨傘一樣的“木棍”,但往前一推,便能“開”處一朵七十八條刃的“刀花”;還有好幾只背靠背的鐵制松鼠,憨態可掬,纏在一起的大尾巴能活動,倘若往下一拉,松鼠口中便會噴出鐵蓮子來……不過誰也不知道是哪只噴,砸自己臉上的可能性也很大。

諸如此類古怪又有點危險的小玩意很多,李徵平時在家時不讓孩子們進去瞎玩,只有趁他出門,姐弟倆才能溜門撬鎖地混進去翻騰。

而就在李氏姐弟偷偷翻進李大俠的庫房撒歡的時候,周以棠已經跟著黑虎到了後山。他發熱的腦袋漸漸被夜風吹涼,問了黑虎兩遍“要去哪”和“李姑娘”什麼時候來,見那小子都搪塞,一雙賊溜溜的小眼睛還四處亂轉,還時不常偷偷給誰遞個眼色,便察覺到了不對,再一看越走越荒的路,周以棠心裡明白了大半。

只是他生性內斂,察覺到了也不聲張。周以棠先是默不作聲地跟著黑虎他們走了一段,忽然抬起眼睛,直直地盯著黑虎,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問道:“你們是不是都很討厭我?”

此時距離跟小夥伴約定放狗的地方,已不過百十來丈,黑虎正在暗暗摩拳擦掌,準備看熱鬧,驟然聽此一問,不由得愣了片刻,茫然道:“啊?”

旁邊一幫猴孩子忙互相擠眉弄眼,有兩個壞小子不動聲色地靠近周以棠身後,沖黑虎做了個“他想跑”的口型。黑虎眼珠轉了轉,呲出一口豁牙,假笑道:“那怎麼會?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們一起玩啦?”

周以棠略低著頭,聽著山間掠過的風聲,小小的男孩可能是模仿大人模仿得多了,身上居然奇異地帶上了某種沉靜而憂鬱氣息,等山風一聲拖得長長的嗚咽暫歇,他才不驚不怒地對黑虎說道:“我從小出趟門都要受限制,不曾同一般年紀的朋友一起玩過,初來乍到,武功也才剛開始學,有時候想和你們說話,都不知該說些什麼,並不是有意怠慢。”

黑虎油滑地笑道:“知道啦,你是大官家的少爺嘛。”

“我不是少爺,我爹娘都死了。”周以棠輕輕地說道,黑虎一怔,便聽他又道,“我從四歲開蒙至今,每天都是天不亮就得起,先同一圈長輩請安問好,再去跟先生讀書,午間送走先生,休息片刻,下午還要做他留下的功課,寫上一打大字,晚上我爹回來,便喚我去,考校一天學了什麼,再看過功課,稍有怠慢,便要拿來戒尺,在手心上打三板,接著要面壁思過、自省其身半個時辰,反省完,便已是深夜裡。除非白天功課寫得一絲不苟,晚上才能免去‘思過’的一段,能有小半個時辰的光景,可惜時辰已經太晚,不方便再去打擾別人,多半也只是自己鼓搗蟲鳥一類……”

他一番話叫每天吃飽了就是玩的眾孩童聽得目瞪口呆,一時面面相覷,不知該接些什麼話。在一片短暫的靜謐中,周以棠聽見了不遠處某種動物“呼哧呼哧”急促的喘息聲。他腳步微頓,神色卻不變,不慌不忙地接上了自己的話音:“我一直想,什麼時候我也能像別人家的孩子一樣,白天成群結隊地去玩,晚上回去也不會被拎去面壁……現在總算達成所願,我爹卻沒了。難得你們肯叫我出來,就算只是戲耍於我,我也還是很開心的。”

他話音沒落,只聽“嗷嗚”一聲,原來是牽著狗的那位聽見他後半句話,以為陰謀敗露,心一慌、手一松,不小心提前將狗放了出來。

“盛裝打扮”過的大狗足有小馬駒大小,頂著一腦袋被熊孩子們鬧得花紅柳綠的亂毛,歡天喜地地便朝著主人黑虎狂奔了過來,一夥小崽子沒料到這變故,都忘了佯裝驚慌。

沒有他們一哄而散地嗷嗷亂叫製造恐慌,一時間氣氛居然有點奇異的尷尬,眾人都傻呆呆地看著狂奔而至的“怪獸”。剛好這天晚上月色不錯,跑近了一看,便能看清那“怪獸”搖出了花的大尾巴,非但不嚇人,反而有點滑稽。

大狗轉眼間奔到黑虎面前,一屁股坐在地上,吐出長舌頭,諂媚地等著人和它玩。

周以棠感興趣地看了一眼,問黑虎:“你家的狗?”

黑虎木然道:“……哦。”

周以棠饒有興致地打量它片刻,問道:“讓摸嗎?”

黑虎:“……”

不等他答話,便見那“柔柔弱弱”的小書生上前兩步,試探著摸了摸大狗的頭,大狗揚起脖子“嗷嗷”叫了兩聲,親熱地伸出舌頭舔他的手腕。

半夜三更,李瑾容偷偷把李徵的“兵器庫房”恢復原狀,又沖鼻涕王弟弟伸出一只手,勒令道:“拿出來!”

李二郎撇撇嘴,磨磨蹭蹭地將他藏在手裡的一只小蛇形的南疆笛子交了出來,就在這時,忽聽院外傳來一陣熟悉的狗叫聲,李瑾容一回頭,李二郎忙趁機將那支小笛子揣了起來。只聽院外窸窣片刻,牆頭上露出個小腦袋,捏著嗓子朝院裡喊:“李老大!李老大!”

李瑾容道:“這呢,什麼事?”

黑虎沒料到她恰好在門口,被她突然出聲嚇了一跳,“哎喲”一聲從牆頭上栽了下去。

李瑾容皺了皺眉,把院門打開,居然正看見傳說中被黑虎“拐”去荒山整治的周以棠全須全尾地站在門口,正好整以暇地牽著黑虎家那條傻狗,搗蛋鬼們竟一團和氣地圍在他身邊,看起來還挺友好。她一眼掃過去,周以棠忙有些緊繃地站直了,沖她一笑,文文靜靜地站在一邊不肯先出聲。

黑虎兩步躥到李瑾容面前,快言快語道:“李老大快來,你猜怎麼著,咱們今天才算是把荒山那邊走明白啦,小周哥哥說那裡是個什麼奇什麼甲……”

周以棠輕聲道:“是有人用木石擺出來的奇門遁甲陣法,經年日久,已經損毀了一部分,只是晚上看不清,貿然進去仍然容易迷路。”

“對對!”黑虎跟他那只被收服的大狗一個表情,手舞足蹈道,“我說怎麼人一進去就暈,多虧小周哥哥聰明,他寫寫算算,搬開了幾塊石頭,立刻就不一樣啦——對了,我們還在那找到個山洞,用茅草遮住了,裡面有人跡,快跟咱們去瞧瞧。”

李瑾容:“……”

前幾天還是“那討厭的書呆”,怎麼不過一宿,就變成“小周哥哥”了?

周以棠迎著她打量的目光,突然有些臉紅,欲蓋彌彰地移開了視線,伸手給旁邊的大狗抓了抓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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