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番外二 郎騎竹馬來 · 三

一行猴孩子帶著條狗,趁夜浩浩蕩蕩地前往小荒山,果真找到了一個古老的石洞。

“我看這些痕跡得有百十來年了。”周以棠就著火把上的微光,撫摸著牆上的劃痕說,說完他又有些懊惱,因為其實他只能看出那些痕跡陳舊,“百十來年”純屬自己順口胡謅,家教從小教他“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在李瑾容面前總是忍不住顯擺多嘴,一時又羞又愧。

幸好,他太煞有介事,其他傻孩子也沒那個見識當場揭穿。

李瑾容湊過來看了一眼,斷言道:“不是刀劍,豁口太粗,應該是斧子之類。”

周以棠後頸一僵,含糊地應了一聲,好半天才敢偷偷回過頭去,卻見李瑾容已經毫不拖泥帶水地走遠了,才失望地松了口氣。

山洞很深,回音悠長,有一些人跡,但年代實在太久遠,不知是哪一位落難的高手設下迷陣後在此地落腳,陣法的主人悄無聲息來,又悄無聲息地走,除了一些沉默的刀斧痕跡,連只言片語也不曾留下。眾孩童很快就無聊起來,李二郎率先打了個哈欠,把偷偷藏起來的蛇形小笛子拿了出來,有一下沒一下地瞎吹,發現一點聲音也吹不出來,便沒趣道:“姐,咱們走吧,我困了。”

李瑾容正要說什麼,突然,黑虎家的狗呲出了牙,渾身的毛都炸開了,扯著嗓子狂叫起來。兇狠的狗叫聲在山洞裡來回迴響,竟有些說不出的淒厲意味,黑虎一激靈,瞪圓了小眼睛。

李瑾容一伸手按住自己從不離身的長刀,順著狗的目光望去,然而四處黑燈瞎火,她什麼都沒看見,狗叫聲震耳欲聾,聽也聽不出什麼,她“噓”了那狗兩聲,可往日一喝止便老實的狗居然不聽話,緊緊地夾著尾巴,喉嚨裡發出“嗷嗷”的咆哮,前爪在地上抓出了幾道痕跡。

李瑾容後脊無端升起一股寒意。

黑虎一哆嗦:“它……別是看見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了吧?”

此言出口,眾孩童立刻亂成一團。

李瑾容:“閉嘴,少放屁!”

周以棠皺眉道:“別管了,狗害怕,裡面肯定有東西,我看咱們還是先撤。”

李瑾容想了想,將長刀提在手裡,沖黑虎等人一擺手:“走!”

眾孩童此時已經害怕了,連忙牽著狗,一窩蜂地往外撤,腳步聲一片混亂,在陰森的山洞裡來回回想,越發恐怖。李瑾容自覺斷後,面朝山洞深處,提刀倒著往外撤,十分戒備。突然,她手中火把劇烈地晃了一下,一股腥風撲面而來,她還沒來得及看清眼前的黑影是什麼,已經本能地將長刀架了上去。

下一刻,她被那東西撞得橫著飛了出去,火把陡然脫手,一串火星“呼啦”一下砸了出去,那東西被火光燎得微微往後縮了一下,巨大的影子晃動在石壁上,露出一只縮成一條縫的豎瞳。

落地的火把原地滾了兩下,“呼”地滅了。

那竟是一條足有合抱粗的大蟒蛇。

照理說,蜀中鮮少能見到這麼大的蛇,而且蟒蛇通常行動緩慢,即便捕獵,也往往埋伏在某處守株待兔,倘若一擊不中,大抵也不會不依不饒地追。可這條巨蟒好像是瘋了,被李瑾容一刀撞在臉上,又被脫手的火把燎了一下,竟沒有一點退縮的意思,反而飛快地調整頭尾,閃電似的沖李二郎張開大嘴,再次撲了過去。

李二郎嚇得鼻涕都顧不上擦,一雙手在身上亂摸片刻,發現除了他偷偷順出來的小笛子,身上連張鐵片也沒有,眼看大蛇逼至眼前,李二郎兩條小短腿好似長在了地上,挪不動分毫。就在這時,一把長刀橫著飛了過來,從側面撞上蛇頭,來勢洶洶的大蛇腦袋被撞偏了,它憤怒地猛地一扭頭,轉身對上膽敢打斷它捕獵的螻蟻。

李瑾容將她一身輕功發揮到了極致——提氣一躍踩上了巨蟒蛇身,感覺腳下滑得幾乎不著力,她忙一擰腰,踉踉蹌蹌地從蟒蛇背上掉了下來,險而又險地與遍生倒刺的大嘴擦肩而過。

李瑾容轉頭沖一幫嚇傻了的大小孩子們吼道:“還不跑!”

李瑾容很少和蜀中的熊孩子們混在一起搗蛋,但興許是每個人都被她揍過的緣故,危急情況下,眾猢猻對她的話異常順從,集體撒丫子開始往外狂奔,雖然年紀小,但畢竟都是名門之後,竟然也沒亂。

大蟒蛇徹底被激怒了,高高地昂起頭,粗壯的身體游龍擺尾似的掃過來,李瑾容本來就沒站穩,狼狽地就地滾開,躲得險象環生,幾次三番險些被大蛇纏住。她天資卓絕,一向自視甚高,此時居然被一條畜生逼得到處亂滾,心裡非但不懼,反而升起一把無名火。

李瑾容倏地往前躥了一步,聽著身後令人頭皮發麻的摩擦聲,縱身躥上山洞石壁,轉身,拔刀便砍。小女孩手上的長刀當當正正地撞上了巨蟒張開的大嘴,她到底年紀幼小,氣力不足,握刀的小手上頓時被震得開裂,後背重重地撞在石洞山壁上,一片火辣辣的疼。皮糙肉厚的大蟒蛇卻只是微微見血,同時更加怒不可遏,一頓之後,它再次張開了血盆大口,李瑾容幾乎能看見它口中參差不齊的利齒。

就在這時,一道火光倏地掠過,正好橫在大蛇和女孩中間,巨蟒對火光還略有畏懼,梗起脖子往後一仰,一只手趁機伸過來,一把拉起李瑾容,猛地將她往洞口方向扯去。拉住她的那只手的手心上佈滿了冷汗,手指冰冷得像凍了一宿的鐵器,李瑾容沒料到這時候竟還有人等她,不由得一愣,抬頭望去,發現來者竟是那一根手指就能戳一個跟頭的小書呆。

周以棠不知從哪弄來了兩根火把,一根丟出去了,另一只手還拿著一根。

他死死地攥著李瑾容的手腕,用力將她往前一甩,自己略微錯後她半身,側過身,以拿著火把的那半身擋在巨蟒與李瑾容之間。

李瑾容其人,天生與正常人不同,遇到什麼突發情況,她很少會像別人一樣感覺到恐懼,好似就沒長出“害怕”那根筋——即使隨著年齡增長,她漸漸能基本判斷出什麼東西比她強大,但知道歸知道,真遇到事的時候,興奮或是憤怒總能占上風,什麼她都能躍躍欲試地挑戰一二。

此時,她在這麼個節骨眼上,竟還有暇以一種十分新鮮的目光打量周以棠——那小書呆是個小白臉,筆直的眉與眼珠卻又漆黑,黑白分明、十分清秀,小臉繃得緊緊的,嘴唇上一點血色都沒有,清晰的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讓李瑾容想起她逮到過的一只年幼山貓,分明是個小毛團,哆嗦成一團,還要戰戰兢兢地沖人亮出稚拙的小爪子。她不知哪根筋搭錯,居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周以棠簡直已經不知道是何方神聖撐著自己這兩條腿了,那巨蟒不知是不是活太久,儼然已經成了精,雖然怕火,卻好似知道火把是能被吹滅的,一邊追,一邊不停地往上撲,試圖借著行動間掀起風吹熄他手中的火。每次巨蟒撲上來,他都覺得這團晃得一塌糊塗的火苗要完蛋,狂跳的心快要頂破腦殼,而在這節骨眼上,那不知缺了那根弦的小姑娘竟然還能笑得出來!

這一刻,在這個蛇洞裡,周以棠終於看出了李大小姐的真面目。他用力將李瑾容往洞口方向一搡,有生以來頭一次正經同她說話,還是上氣不接下氣的:“笑……笑什麼,還不快跑!”

李瑾容道:“你這書呆好沒道理,難不成哭就能把它哭死?”

說話間,大蛇又一次撲上來,火苗劇烈地顫了一下,猛地縮成一團,周以棠的心也好似跟這那火苗縮成了一團,他聞到蛇嘴裡那叫人作嘔的腥臭氣,手軟得幾乎沒了知覺,與此同時,李瑾容一步越過他,抓住這一瞬的空隙,再次將手中長刀送了出去。

巨蟒劇烈地一顫,李瑾容方才被震傷的手再次湧出血來,倒退好幾步,靠石洞山壁才站住,她咬牙切齒道:“我回去就把‘斬字訣’連上十萬八千遍,非得剁碎了這畜生的腦袋燉蛇羹。”

周以棠覺得她簡直像個走在路上摔倒了,就非得把地面給砸出個窟窿的小孩子,無奈道:“妹子,你不如先想想我們還回不回得去!”

因她那一刀的緩衝,周以棠手中那哆哆嗦嗦的小火苗又苟延殘喘地重新著了起來,孩子與巨蟒再次彼此僵持起來。就在這時,只聽外面傳來一聲悶響,劇烈的亮光順著洞口傳了進來,原來不知哪個小猢猻身上帶了個從大人那偷來的聯絡煙花,方才都跑慌了,這會才想起來,緊接著,臨陣脫逃的李二郎跑著跑著發現他姐沒跟上來,連忙又哆嗦著小短腿往回趕,一邊跑一邊在洞口大叫:“姐!姐!你在哪呢?”

而這倒楣孩子叫還不算,可能是懷疑自己動靜不夠響,他還在原地使勁蹦著跺地,又把那蛇形的小笛子拿起來使勁吹,方才一直不響的小笛子“不負眾望”,在這時候竟發出了一聲能刺穿人雙耳的尖鳴。

山洞中的巨蟒活似被施了定身法,周身一僵,昏黃的眼睛直直地豎在臉側。

一股前所未有的戰慄爬上了周以棠的後背,他當機立斷,用盡全力推了李瑾容一把:“快……”

這時,巨蟒突然動了,它倏地抬起頭,好似發出了一聲聽不見的咆哮,竟連火也不顧了,一口咬了下來,危機之中,周以棠別無辦法,只好竟手中火把拋了出去,他運氣不錯,火把竟不偏不倚地砸中了巨蟒面門,飛濺的火星跳進了那畜生嘴裡,巨蟒痛苦地原地擺動龐大的身軀,周以棠趁機死命拽住還想著沖上去與那蛇大戰三回合的李瑾容,往洞口跑去。

已接近破曉,洞口處有了隱約的亮光,周以棠覺得腿簡直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全憑著本能在擺,身後要命的窸窣聲越來越近。

周以棠看見扒在洞口的李二郎面露驚恐,而同時,勁風襲向他後背,他本能地一回頭,便能看見一張咬下來的大嘴,那一刻,小書生腦子裡居然連“完蛋”倆字都沒有,裝滿了半懂不懂的經史子集的腦袋裡空空如也,只記得他鬆開了李瑾容,張開兩條麻杆一樣的胳膊,奮力擋在女孩和巨蟒中間,甚至閉上了眼睛——

然而李瑾容可不是會閉眼等死的,她輕叱一聲,提刀砍向巨蟒的獠牙,然而她手中刀尚未來得及送出去,眼前便有極清亮的刀光一閃,擦著她頭頂,自下而上地捅了上去,只聽“噗”一聲輕響,巨蟒那顆好似無堅不摧的腦袋被這一刀直接頂到了石洞頂端,蛇身撞在山壁上,發出一聲悶響。

李瑾容納悶道:“咦?”

她保持著砍了一半的動作,一仰頭,就看見了李徵氣得發青的臉。

半個時辰以後,大半個蜀中都被驚醒了,各家聞聽這驚魂一宿,連忙把自家熊孩子和狗一起領回去,叫他們飽食了一頓“竹筍炒肉”。

李瑾容和李瑾鋒兩個是被李大俠一只手一個,揪著後脖頸子給拎回去的——由於周以棠認錯及時,且李大俠沒長第三只手,小書呆逃過一劫,得以有“尊嚴”地自己走回去。

後來才知道,原來李二郎偷摸拿出來的笛子名叫“引蛇笛”,是南疆小藥穀那邊的人控蛇用的,南疆自古有玩蛇控蛇之法,倘若使用得當,能將方圓數裡的蛇都引過來,供其驅使——當然,不得當就只能被憤怒的大蟒蛇狂追了。

因為這件事,李二郎被李大俠揍得哭聲繞梁三日,差點讓鼻涕嗆死,李瑾容見勢不秒,趁弟弟遭殃的時候直接躥上了樹,躲了兩天沒敢下來。周以棠習武才剛入門,不禁打——被罰每天在梅花樁上站馬步。

經此一役,周以棠算是徹底和蜀中的猴孩子們混熟了,同時徹底明白了在李姑娘面前不敢說話的自己是多麼愚蠢。初見時那杏核眼、冷若冰霜的小女孩徹底分崩離析,註定是個美好的幻覺。

破滅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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