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57章 喪家之犬 · 二

正這當,門口進來幾個唱曲的流浪藝人,正好眾人說厭了南北前線的事,便催著那幾人唱些新鮮的,周翡將澄清的茶水倒在水壺裡,撂下幾個銅板,穿過鬧哄哄的人群,正這當,忽聽那拉琴的朝眾人團團一拜,說道:“諸位大爺賞臉,小的們正好聽來了新曲子,今日同諸位大爺獻個醜,唱得不熟,多包涵。”

周翡已經走到門口,嘬唇一聲長哨,將自己跑去吃草的馬喚了回來,方才拉著韁繩預備走,便聽裡頭那拉琴的又道:“……這段曲,據說是羽衣班所做,唱詞乃為‘千歲憂’所書,名喚作《白骨傳》,乃是一段志怪奇聞……”

周翡:“籲——”

行腳幫一幫莽撞人不管什麼“百歲憂”還是“千歲憂”,只一味催促,接著,沙啞而有些走調的曲聲幽幽響起,周翡逗留在門口,將白骨死而復生後四處找尋自己墳墓的鬼故事從頭聽到了尾——聽到白骨歷險一通,因其形容可怖,攪動得四方驚恐不安,最後總算找到了自己葬身之處,卻發現自己的墳塚被另一具披金戴玉的骸骨鳩占鵲巢,於是縱身跳入滔滔入海的江水中,同大浪一起奔流而去,成了司水的精怪。

周翡皺起眉,感覺這種漫無邊際的胡編亂造確乎與之前那部《寒鴉聲》如出一轍,不像別人冒名偽造的。

所以是謝允親自寫的?謝允是醒了?他整天凍得跟鵪鶉似的,怎麼還有閒情逸致寫這玩意?寫就寫了,他既然不出門,自然也無需路費,為何要在這節骨眼上將其傳唱出來?還有那結尾——“長河入海,茫茫歸於天色”,實在是怎麼聽怎麼微妙,正好暗合了“海天一色”。

從自己墓穴中消失的白骨、鳩占鵲巢的隱喻、海天一色……

電光石火間,周翡腦子裡閃過無數念頭,她倏地翻身上馬,一路快馬加鞭,絕塵而去。一個時辰後,周翡趕到了四十八寨最近的一處暗樁,亮出權杖,三下五除二地寫了一封信:“替我送到南國子監,找林真講。”

撂下信,周翡便急著繼續趕路,正好暗樁的一個跑腿信使從外面回來,險些撞了她。那信使匆忙道:“這位師妹留神——師兄,來了三封信,兩封‘號脈’結果,秘信報給大當家,還有一封帶著信物的私信,東邊來的,正好一併送回寨中,給周……”

周翡腳步倏地一頓。

此時,舊都南城,一處不顯山不露水的小小院落裡,來了不速之客。

這小院陳設十分簡樸,種了幾棵松柏,在秋風蕭瑟中強撐著些許陳舊的綠意,一個鬚髮灰白的男子盤膝坐在院中,他披頭散髮,削瘦、獨臂,臉上兩條法令紋深邃如刻,面上隱約有紫氣。整個院中翻湧著說不出的淩厲肅殺,一只鳥雀偶然落在院牆邊上,很快便不堪忍受,受了驚似的撲棱棱地飛走。

突然,那獨臂男子驀地睜開眼,目光如電,射向門口,院門口一個北斗黑衣人正要開口說話,叫他暗含殺意的目光一瞥,當即腿一軟,“噗通”一聲跪了下來,露出身後一身絳紅官袍的武曲童開陽。童開陽嫌棄地將那礙事的黑衣人撥到一邊,大步闖進院中道:“大哥,你聽說了麼?”

那獨臂男子正是貪狼沈天樞。

沈天樞桀驁不馴,是為北斗之首,一輩子只忠於曹仲昆一人,自幾年前偽帝病重,不再能理政之後,他也懶得和滿朝上下各懷鬼胎的文武官員打交道,乾脆閉門謝客,漸漸深居簡出,不怎麼露面了。

沈天樞緩緩收回五心向天的姿勢,一言不發地站了起來,方才他坐過的地方,只見石板竟然凹陷了一塊,而且沒有一絲裂紋!

童開陽瞳孔一縮,低聲道:“恭喜大哥又有進益,神功將成。”

“我不練武功,幹什麼去?”沈天樞愛答不理道,“你急惶惶的做什麼,我應該聽說什麼?”

童開陽道:“端王兵敗,前線一潰千里,周存長驅直入,三日之內已經連下數城,援軍根本趕不上趟,今日早朝吵成了一團。”

沈天樞面無表情道:“谷天璿和陸搖光那兩個廢物呢,死了?”

童開陽:“……死了。”

沈天樞猛地轉過身來——他一向覺得,北斗七人,只有童開陽與楚天權這一個半人配得上同他說話,童開陽是一個,楚天權是個太監,因此只能算半個。其他幾位,從人品到本領,一概是扔貨。

人品姑且不論,反正他們也不是那些以名門正派自居的沽名釣譽之徒,不必講那許多假大空的道義,孤高自詡也好、不擇手段也好,都不過是個人辦事的風格,各花入各眼,不分高下。可若是連安身立命的根本——那點功夫都練不好,那就沒什麼好說了。死了也活該,叫人瞧不起也活該。

眼界狹隘、旁門左道之徒如廉貞與祿存,多年吃老本、就知道到處鑽營之徒如巨門,還有北斗中的著名添頭“破軍”……這幾個東西沈天樞個個都看不慣,往日裡便對他們十分嗤之以鼻,沒事就按著高矮個頭、排隊拎出來嘲諷一番以做消遣,此時乍一聽聞巨門與破軍死訊,他先是一愣,隨即便順口冷笑了一聲。

笑完,沈天樞又面無表情地走了幾步,及至快要進屋,他才腳步微頓,想起了什麼似的說道:“……這麼說,巨門和破軍也沒了,那當年倉促間被皇上湊在一起的七個人,如今豈不是就剩了你我?”

童開陽一愣,隨即道:“大哥,咱們七個是‘先帝’湊的,不是當今皇上啊。”

沈天樞呆了呆,仿佛才想起曹仲昆已經駕崩,新皇即位了。他心裡無端湧上一股沒趣,“哦”了一聲,不言語了。

童開陽搶上幾步,壓低聲音道:“大哥,咱們這回可算精銳盡折,端王生死不明,今日朝堂上,我瞧皇上都有些六神無主了,怕是不妙。”

沈天樞漠然道:“那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就會殺人,不會打仗。怎麼,太……皇上想讓我去打仗嗎?”

童開陽苦笑道:“誰能差遣得動您老人家?方才來時路上,聽說兵部緊急從各地守軍中抽調了人手前去支援,可是軍心已經動盪,怎麼擋得住周存?再者,我還聽說,軍中有謠言甚囂塵上,說是皇上容不下親弟弟,多次故意拖欠糧草,才導致前線潰敗,否則以端王之才,怎會敗得那樣慘?”

沈天樞一臉無所謂,道:“哦,這麼說豈不是要亡國了?”

童開陽急道:“大哥!”

沈天樞挑起一邊的長眉,進了屋,用僅剩的一只手給童開陽倒了碗水喝。童開陽心不在焉地端起來抿了一口,險些當場噴出來——沈天樞居然給他倒了一碗冷透了的涼水,連點碎茶葉梗都沒有,涼水清澈透亮,誠實地亮著碗底一道裂痕。

再看沈天樞這偌大一間會客的書房,除了尚算窗明几淨,幾乎堪稱家徒四壁,文玩擺設一概沒有,書架上稀稀拉拉地放著幾本武學典籍——鬧不好還是他自己寫的。一張破木頭桌子橫陳人前,桌面攢了足有百年的灰塵,漆黑一片,看著就很有“嚼勁”。

書房裡既沒有伶俐的小廝,也沒有漂亮丫鬟,童開陽將鼻子翹起老高,聞不著半點多餘的人味。他不由得一陣絕望,感覺從沈天樞這裡是討不出什麼主意了。一個尚算位高權重的人,竟能活成這副寒酸樣,那麼他可能是克己勤儉,也有可能是心如磐石,什麼都打動不了他。雖說“覆巢之下無完卵”,但是像沈天樞這樣的人物又豈能以“卵”視之?哪怕曹氏國破家亡,趙淵可著王土疆域追殺他,於他也沒什麼威脅。

果然,沈天樞說道:“亡國就亡國,我是先帝的狗,先帝駕崩,既然也沒留遺言說讓我接著給朝廷賣命,那麼旁的事便與我無關。你還有別的事嗎?沒有就忙你的去吧,別擾我清靜。”

童開陽正想搜腸刮肚出幾句說辭,還不等開口,沈天樞突然抬頭,一雙目光鋼錐似的穿透木門與小院,直直地射了出去。童開陽愣了愣,不明所以地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過了好一會,才分辨出一點微弱的腳步聲,他不由得汗顏,隱約感覺沈天樞自從不管俗事之後,于武學一道好像邁上了一個他們摸不著邊的臺階。

沈天樞坐著沒動,輕輕一拂袖,書房的木門自己“吱呀”一聲打開了,直到這時,一個人影方才落到院門口。

沈天樞眯起眼,說道:“想不到我沈某人府上也能有不速之客,這倒是新鮮。”

院外那人聞聲,踱步上前,身形便落入房中兩個北鬥眼中,來人一身風塵僕僕的布衣,頭上戴了一個連下巴也能遮住的巨大斗笠,整個人捂得嚴嚴實實,卻還是能一眼被人瞧出身份來——能胖成這樣的人畢竟不多。

童開陽驀地起身,失聲道:“端王爺!”

曹寧掀開斗笠,他一張臉長得白白胖胖,原本像一個潔淨無暇的大饅頭,此時卻是滿臉的汙跡與傷痕,成了個被人割了幾刀、還扔進泥裡滾了一圈的髒饅頭。可即便狼狽成這樣,他的肩背竟還是直的,拖著一條傷腿緩緩走路的樣子,也竟然還很從容。

“喪家之犬,不請自來。”曹寧簡略地一拱手,“叫二位見笑了。”

沈天樞端著一碗涼水,腚下如有千斤,愣是坐著沒動。童開陽可不敢像他一樣拿大,連忙迎了上去,將曹寧讓進里間。曹寧拖著一條傷腿,擺手謝絕攙扶,道聲“叨擾”,便一步一挪地進了沈天樞的書房。

沈天樞瞥了他一眼,不十分客氣地說道:“你四肢負擔本就比尋常人重,功夫又稀鬆平常,此番腿上傷筋動骨,又接連奔波,氣血凝滯不通,我看往後也未必能恢復,說不定得瘸著走了。”

曹寧神色不變,笑道:“沈先生,一個人倘若長成我這模樣,多一條少一條瘸腿,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童開陽怕沈天樞又出言不遜,忙插話道:“王爺何以獨自上路,既然已脫險,為何不回朝?”

“我皇兄早想收我的兵權,一直沒有由頭,好不容易逮著這麼個機會,他不會善罷甘休,這回我自己落人口實,沒什麼好說的。”曹寧坐下,舊木頭椅子“嘎吱”一聲響,那北端王自嘲一笑,又道,“我這些年多少攢了點人,倉皇敗退時沒來得及與他們交代好,皇上必然差遣不動他們,在這個節骨眼上,想必更要惱我,一旦我露面,除了獲罪革職軟禁京城,沒別的下場——這倒也沒什麼,只是皇上手中那些所謂的‘可用之將’,多不過趙括之流,任他胡鬧下去,恐怕……”

童開陽聽他這話音不對,有點大敵當前仍要兄弟鬩于牆的意思,當下沒敢接茬,拿眼角瞥沈天樞,卻見那北斗之首卻依然捧著碗破涼水端坐,無動於衷。書房內一時冷場,曹寧也沒有動怒,他探手如懷中,取出一枚磨掉了一角的私印,放在桌上。那小印上面刻著“四海賓服”四個字,很有些年頭了,印章上頭的龍紋被人把玩過無數次,磨得油光鋥亮。

沈天樞見了那印章,臉色忽然變了。

“此物乃是先父皇尚未稱帝時所刻,後來組建北斗,便將其當做號令北斗的證物。”曹甯盯著沈天樞說道,“不錯,父皇將一切都留給了我大哥,只將這枚印給了我。”

曹仲昆死的時候,北斗七人已去其三,剩下巨門、破軍與武曲都有官職在身,已經不受這枚上不得檯面的私印約束,受其影響的,實際只有一個不愛管閒事的沈天樞。

沈天樞性情孤僻,雖然武功高強,卻未必肯介入他們曹氏兄弟間的紛爭,著實沒什麼用。曹仲昆留下他這步暗棋給曹寧,大約只是想著再怎麼不待見,也是自己親生的兒子,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保住曹寧一命罷了。

沈天樞的目光在那小印上停留了片刻,問道:“你要我替你殺你大哥?”

曹寧笑道:“我就算再傻,也知道沈先生絕不會做出如此忤逆父皇心願的事,何況外敵當前,我也沒有那麼喪心病狂。”

沈天樞臉色略微好看了一些,想了想,又問道:“那麼難道你是要從千軍萬馬中取來周存首級?”

曹寧搖搖頭:“且不說此舉能不能成功,就算能殺,如今南朝趙氏也已經做大,沒有周存,還有聞煜,還有別人,運道一旦逆轉,便不是殺一兩個人能止住頹勢的。”

沈天樞微微往後一仰,等著曹寧下文。曹寧將聲音壓得很低,一字一頓道:“沈先生,還記得當年李氏刺殺我父皇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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