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57章 喪家之犬 · 三

曹寧秘密潛入舊都時,周翡到了金陵。

她久聞南都大名,卻沒親自來過,郊外已經有了不少秋遊的人,四處是曲水潺潺,沉澱著一股悠久的繁華,路卻彎彎繞繞的不大好找,周翡兜兜轉轉了一天,方才大致分清了東南西北。

周以棠在南都是有府邸的,只是周翡在廬州暗樁突然接到同名大師的來信,這才臨時改道金陵,來不及同周以棠打招呼,便也不想麻煩他,直接在四十八寨的金陵暗樁落腳。金陵暗樁是家脂粉鋪子,每日來來回回香風飄渺,幾個師兄在此地待久了,說話都是一水的輕聲細語,完全看不出一點江湖草莽氣,自己都說這南都的溫柔鄉太過消磨志氣。

那建元皇帝在這種地方錦衣玉食地過了幾十年,居然還是一門心思地搞風搞雨,念念不忘要收復河山,可見此人確乎是個縱橫天下的人物。

周翡打聽到了“端王府”的位置,便仗著自己輕功卓絕,進去裡裡外外地巡視了幾圈,見趙淵做戲做全套,已經派人將王府的宅邸與花園都休整一新,每天都有新的僕從送來,看家護院的、休整院落的……還有一大幫環肥燕瘦的美貌侍女,很像那麼回事。但此間主人卻一直不見蹤影。

周翡當了好幾天樑上君子,白天在王府遊蕩,夜裡回暗樁,卻始終沒等到謝允,便不由得有些煩躁,不免將事情往壞處想,她一會懷疑謝允能不能經得住長途跋涉,一會懷疑他那心機深沉的皇叔對他不好,有一次半夜醒來,周翡恍惚間竟不知從哪升起一個念頭——謝允會不會已經死了?

直把自己嚇出一身冷汗。

甜膩的胭脂香從窗外順著夜風吹進來,撥動牆角屋簷處的鈴鐺,與後院裡石橋下水流聲混在一起,也像是一場夢。周翡呆坐良久,激靈一下回過神來,心裡說不上撕心裂肺的難受,只是好似堵了一塊石頭,快要喘不上氣來了。她實在躺不下去,便悄無聲息地草草攏了一把頭髮,從窗口一躍而出,輕飄飄地上了屋頂,往端王府的方向而去。

周翡本想在王府最氣派的那間屋子房頂上坐一會,誰知這一去,卻遠遠見到端王府燈火通明。

她心裡重重地跳了一下,輕車熟路地找了個隱蔽的地方,居高臨下望去,見一幫風塵僕僕的侍衛趕著車馬進門,前腳剛到,流水似的賞賜便隨之而來,宮燈飄動,整條街都被驚動了,紛紛派出僕從,伸著脖子往端王府那空了十多年的鬼宅張望。

忽然,周翡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下車來——正是她從童開陽手中救下來的劉大統領。

不少人圍上前去同他說話,那劉有良在北朝王宮中做了多年禁衛統領,應付這等小場面自然是遊刃有餘,雖然話不多,但一露面就鎮住了亂糟糟的場面,很快將王府指點得井井有條起來。

劉有良乃是受蓬萊散仙那三位老前輩之托,沿途照顧謝允,忙到了後半夜,才在端王府安頓下來,總算能在天亮之前略微休息一會,誰知他才剛一進屋,心裡便無端一悸——他在童開陽眼皮底下從舊都一路逃到濟南,全靠這點直覺救命,劉有良有些混沌的腦子裡湧上一層涼意,一把抓住自己腰間佩劍。

然而還不待他開口喝問,便聽身後有人彬彬有禮地敲了幾下門。劉有良一身冷汗,人就在身後,他居然連一點聲響都沒聽見!他當下將佩劍抽出了兩寸,猛地回頭,便是一愣:“周……周姑娘?”

謝允沒有和隨從一起回端王府,他被建元皇帝趙淵留宿在宮裡了,傍晚時分,聽人來報皇上要駕到,他便將手上的閒書放在了一邊,按著那些好像他與生俱來就熟悉的繁文縟節迎出門來見禮。

趙淵是帶著一幫人聲勢浩大地過來的,不等謝允拜下,就連忙親自伸手將他扶起來,笑道:“在小叔這就是回家,既然是回家,哪有那麼多囉嗦?”

趙淵穿著便服,身形瘦削高挑,面如刀刻,人過中年,但臉上不怎麼顯年紀,他眼睫異常濃密,常常在眼珠上打下一層重重的陰影,映襯得目光微沉,看人時無端便會叫人心裡一緊。可是他一旦笑起來,卻又顯得十分儒雅親切,全然沒有九五之尊的架子。趙淵伸手拉住謝允,並不忌諱他身上越發濃重的透骨青寒氣,反倒是謝允見皇上那一雙養尊處優的手指尖凍得有些發白,忙使了個巧勁掙開他。

謝允笑道:“禮不可廢。”

趙淵用手背在他額頭上貼了一下,十分憂心地歎了口氣,他身後一群太醫連忙一擁而上,團團圍住謝允。

謝允配合地遞出手腕,然而南端王金貴的手腕只有一條,著實不夠分,眾太醫只好挨個排好隊,有察言的,有觀色的,忙得不亦樂乎,折騰完一溜夠,又一起告罪,煞有介事地湊到一邊會診,這時自然要避開貴人,奈何謝允耳音太好,將眾太醫在外頭的唇槍舌戰聽了個一字不差,簡直忍俊不禁——好像他們真能治好一樣。

謝允才一抵京,還沒來得及摸到端王府的門,趙淵就急吼吼地命人將他接到宮裡小住,也不知道是為了表達重視與恩寵,還是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隨時要死。可惜,臨出發時,同名大師將第三味藥給了謝允,加上正牌推雲掌傳人內力深厚,此時他看來恐怕是非同一般的精神,不知趙淵見了會不會覺得十分失望。

不過謝允活到了這步田地,已經不大在意別人的看法了,該迴光返照的時候,他也懶得假裝弱柳扶風,左右沒別的事,他便一耳朵聽著太醫們七嘴八舌,一邊隨意應著趙淵帶著政治任務的閒話家常。

趙淵很會說話,時而問他些江湖趣事,簡單的事謝允便順口同他一說,說來話太長他懶得念叨,便推說自己隱居蓬萊,不太清楚外面發生了什麼。兩人好似兩只披了人皮的狐狸,一個遞話,一個敷衍,倒是顯得十分和樂。

忽然,原本百無聊賴的謝允耳根輕輕一動,送到嘴邊的茶盞一頓,身上的寒意很快包抄上來,掠奪了茶盞上騰騰的熱氣,一個小太監見了,忙誠惶誠恐地上前換茶。謝允略微眯起眼,抬頭往四下橫樑上看了一眼。

梁上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出入皇宮,此人必定是個高手。中原武林臥虎藏龍,當中自有一些來無影去無蹤的高手,倘若心懷坦蕩、並無惡意,有時會故意弄出一點動靜,暗示自己在場,這叫做“投石”,也有試探對方功夫和耳力的意思。

梁上這位不知是哪裡來的搗蛋派高手,將一干大內高手視若無物,在皇宮大內朝他“投石”,謝允頗覺有趣,很想一見,越發不耐煩和趙淵扯淡。

那不識趣的皇帝老兒還在一旁笑道:“當年你剛回京的時候,還沒有自己的府邸,就是住在這裡的,三年前此地翻新過一次,但東西都沒動過,有沒有一點親切?”

謝允接過小太監新換的茶盞,盯著自己指尖上短暫浮起的血色,忽然故意哪壺不開提哪壺道:“皇叔,我這些年沒出蓬萊,消息閉塞,都還不知道——明琛出宮建府了嗎?在什麼地方?”

趙淵倏地一頓。

謝允笑容真摯,丁點破綻也不露:“回頭我得去瞧瞧他。”

“明琛哪,”趙淵收回目光,吹開茶水上的浮沫,“很不成器,人也老大不小了,成日裡心浮氣躁,什麼正經事也不幹,一天到晚想往外跑,我正圈著他讀書呢。回頭我將他招進來,你要是有空能替叔管教一下最好了。”

謝允便道:“也是,那年他在永州攙和的那事實在太不像話,兒女都是債啊,皇叔。”

他接連兩句話裡有話,稱得上故意擠兌了,趙淵雖然維持住了表情,方才熱火朝天的家常話卻說不下去了。兩人各自無言片刻,趙淵這才反應過來,謝允是說話說煩了,故意口無遮攔,隱晦地要送客。不是他不會察言觀色,只是繼位這幾十年間,趙淵已經習慣了當一個皇帝,習慣了哪怕底下人即便各懷鬼胎,同他說話時也都得戰戰兢兢、誠惶誠恐,盼著多從他嘴裡挖出點什麼,鮮少有人嫌棄他話多。

建元皇帝難得有些尷尬,沉默了片刻,他起身道:“拉你說了這許久的話,也不早了,小叔不打擾你休息。”

謝允懶洋洋地站起來恭送,連句多餘的謝恩也沒有。

趙淵擺擺手,走到門口,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麼,對旁邊一臉走神的謝允道:“我朝廷王師步步緊逼,已經迫近舊都,曹氏逆賊只是秋後的螞蚱,不足為慮,下月初三是什麼日子,記得嗎?”

“曹氏逼宮,先帝的忌日。”謝允頭也不抬地回道,“皇叔與我閒話了這大半天,是不是險些把正事忘了?”

趙淵對這句刻薄話充耳不聞,只說道:“也是你爹的忌日——我打算在正日子祭告一番,倘若列祖列宗在天有靈,保佑我軍光復河山,使逆賊伏誅,安天下黔首,再有盛世百年。”

謝允點頭道:“也好啊,算來沒幾天了,侄兒還能湊個熱鬧,省得死太早趕不上。”

趙淵眼角輕輕抽動了一下,似乎是被他堵得沒話說,然而當今天子不知為什麼,在謝允面前一點脾氣也沒有,兀自沉吟良久,他說道:“方才聽你說起那蠱蟲馭人之事,著實聳人聽聞,但細想起來,又似乎不是沒有道理的。”

謝允略一抬眼。

“你站在這裡,覺得穹廬宇內,四方曠野,無處不可去,可是一旦邁開腿,卻又總覺得路越來越窄。”趙淵沉聲道,“你被架上高臺,被推著、逼著往前走,路途又泥濘又不見天日,但是你也知道自己不能回頭。每每午夜夢回,都恨不能自己睜眼回到初臨人世時,乾乾淨淨,坦坦蕩蕩,想去什麼地方就去什麼地方。”

謝允一言不發。

“可是回不去了,這御座龍輦就是蠱。”趙淵輕輕地握了一下謝允的肩膀,感覺那透骨青的寒意突破厚實的衣料,小刀似的穿入他掌心,“那會兒,我外有強敵,內無幫手,在朝中四面楚歌,只有你在小叔身邊,能聽我抱怨幾句對外人說不得的閒話,這些年……不管你信不信,小叔真的希望你能好好的。天下奇珍,但有需要,不拘什麼,儘管叫他們去尋,皇叔欠你的。”

謝允一低頭:“不敢,皇上言重。”

趙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見他低著頭,渾身上下寫滿了油鹽不進的“趕緊滾”三個字,終於無計可施,歎了口氣,轉身走了,背影竟有些落寞。

謝允立刻回身,先將一干閒雜人等摒退四下,這才開口說道:“到底是哪位朋友擅闖宮禁?”

沒動靜,看來高手沒那麼好詐。

謝允雙手抱在胸前,笑道:“閣下神出鬼沒,若是不想被我發現,方才想必也不會刻意露出破綻,怎麼現在倒扭捏起來,莫非閣下是位姑娘?”

他話音方落,一側房梁上有什麼東西彼此碰撞了一下,“嘩啦”一聲輕響,卻沒聽見那人落地時的腳步聲,對於這樣的高手而言,故意給點動靜已經是堪比敲門的彬彬有禮了,謝允不以為意,循聲回頭,倏地便怔住了。

來人真是個姑娘。

還是一個……分明熟悉到夢回時常常相見,此時驟然相逢,卻又有些陌生的姑娘。她好似憑空落在了堂皇的宮殿暖房中,故作平靜的目光穿透了三年的光陰與不見的生死,漫無目的地在四周逡巡一圈,繼而落回謝允身上。

她每一個細微的眼神,于謝允而言,都是驚心動魄。

謝允盯著來人,喉嚨微微動了一下:“……阿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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