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57章 喪家之犬 · 一

這些年戰火紛飛,連四十八寨山下也有不少地撂了荒,眼見這些流民無家可歸,李晟便做主將他們一併帶回去,周翡要去東海,自然不與他們同行,便同李晟辭別道:“替我跟我娘說,讓她不必擔心……算了,她肯定也不擔心,你就說,我剛宰了巨門和破軍,下次遇到武曲,一定剁了他給王老夫人報仇,歸期不定,有事就叫暗樁送信給我。”

從這個破表妹在秀山堂摘花,只摘兩朵開始,李晟就對她那“狂得沒邊”的臭德行十分看不慣,至今依然一見就牙根癢癢。可惜再癢也打不過,他只好當場翻了個白眼,一言不發地從周翡面前走了,轉向應何從,問道:“應兄作何打算,我那木盒子還未破解開,你與我們同行麼?還能幫忙參詳一二。”

應何從不置可否地一點頭。

李晟又八面玲瓏地問楊瑾:“楊兄上次來蜀中,還是三四年前呢,你一直是我四十八寨的好朋友,不如再來小住一陣?”

楊瑾猶豫了一下,掃了一眼眾多眼巴巴等著歸宿的流民,隨後竟搖了搖頭。他心想:那些藥農一個個只會一點拳腳功夫,在中原這亂世裡,想必比這些任人宰割的流民也強不到哪去。

思及此處,楊瑾有些後悔。就聽這位為了找人比刀離家出走的掌門說道:“不了,我離開夠久了,得去看看那群藥農。”

李晟一愣。

這時,應何從突然開口道:“擎雲溝是否有一位老前輩,梳著一頭編辮,早年喜歡在中原各地四處遊歷的?”

楊瑾想了想,回道:“可能是我師伯,上一任的掌門,跟你一樣愛養蛇,不過他年紀很大了,前兩年已經去世了。”

應何從聽了,立刻正色起來,說道:“藥谷出事時,我雖僥倖逃出,但也九死一生,幸得那位前輩途徑救助,送我毒蛇傍身,來日必要登門祭拜。”

說著,這面冷嘴毒的毒郎中竟朝他行了個大禮,楊瑾“啊”了一聲,他不太會跟人客氣,連忙擺手道:“沒事,不用謝,他老人家一直愛管閒事,而且很推崇貴派,回來以後唏噓了好多年,念叨‘大藥穀’念叨到死……”

楊瑾話說到這裡,陡然一頓,因為他突然想起來,擎雲溝地處南疆,與世無爭,不重文也不重武,歷代掌門都是醉心醫毒,必是同輩人中醫術最有造詣的一個,然而仿佛就是從他師伯遊歷歸來之後,突然把門規改成了比武定掌門。年幼時他怕蛇,又背不下藥典,每日只會舞刀弄槍,人緣可想而知……後來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大家努力試著接受他這個異類了呢?

是大藥穀一夕覆滅,讓他們兔死狐悲之餘,心生不安麼?

他在不知不覺中身負長輩與同儕守護藥谷的重任,卻居然只醉心於自己的刀術,厭煩地臨陣脫逃了!

楊瑾呆立良久,猛地一拍自己的腦門,沒頭沒腦地轉身就走:“我先告辭了。”

匆忙之間,他也只來得及沖周翡一點頭,竟忘了找她比刀的事。

眾人兵分三路,各自出發。又兩日,短暫休整過的大軍閃電似的從山谷中戳向曹軍後心,仿如神兵天降。

建元二十五年深秋,九月,授衣之時,霜花始降。

九月初三,北斗兩員大將巨門與破軍應當送抵的信件已經遲了三天,曹甯接連派了兩撥斥候催促,可惜三日不夠往返,至今沒收到回音。

北端王曹寧有些心神不寧,臨近傍晚在營中散步時,忽見木葉脫落,他心裡便無來由地“咯噔”一聲,曹寧吃力地彎腰撿起了那片枯葉,盯著上面乾涸的葉脈,翻來倒去地看了半晌。

隨侍的親兵不明所以,也不敢催促,摸不著頭腦地看看落葉,又看看端王。

“乾上坤下,天地否。”曹寧將枯葉卷在手心裡,緩緩揉碎,“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

親兵奇道:“王爺,您說什麼?”

曹寧的眼睛被臉上堆滿的肥肉擠得無處安放,乍一看,好像刀子割開的兩條線,稍不留神就能日久生情地長到一起去,目中精光也被壓成了極細的一絲,越發刺人眼,他抬起頭,望向黯淡的天光,喃喃道:“卦象上說我宜及早抽身……你信天意嗎?”

曹寧年紀不大,城府卻很深,身邊人從來不敢妄自揣測他在想什麼,那親兵突然聽此一問,一時也不知該搖頭還是點頭,汗都快下來了,結結巴巴道:“這……王爺……”

但曹寧好似只是自言自語,並不想聽他的答案,這會不等他回話,曹寧便突然說道:“去看看,穀天璿的信到了沒有?立刻叫人生火造飯,等到今日酉時三刻,穀天璿的信若還不到,就把原計劃擱置,我們拔寨離開。”

這句親兵聽懂了,聞言如蒙大赦,應了聲“是”,撒腿就跑。

穀天璿的信,怕是只有死人才能收到了。曹甯為人果斷,毫不拖泥帶水,說了酉時三刻走,多一會也不等,當晚便拔營上路——至於萬一穀天璿他們按原計劃從背後偷襲南朝大軍,偷襲了一半發現己方援軍沒來,會落個什麼下場?

那也顧不得了。

曹寧的出身已經飽受詬病,又長了這麼一副身板,註定與大位無緣,曹仲昆在世的時候對這個次子就很不待見,多年來,曹寧那點安身立命的根本,全是他小小年紀上戰場,實打實的軍功換來的。

曹甯未必天縱奇才,但他就像一只海上的燕子,總是能最先嗅到風暴的氣息。

北軍臨時拔營,徹夜疾行,偏偏天公不作美,他們方才出發不久,便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巴山夜雨”,能漲秋池,此地縱然距離蜀中已經有一段距離,秋雨之勢卻不遑多讓。曹甯的行軍速度不可避免地被拖慢了不少,而天好似漏了,大半宿過去,雨水非但沒有停下的趨勢,反而越來越密。

北軍行至一處山谷狹長之地,先鋒方才入山,便有一條大雷劈開了半個天幕,悶雷聲在穀中慌亂地來回碰壁,隆隆如鼓。一個傳令兵發瘋似的越眾而出,從主帥處沿路往前飛奔而至,口中喊道:“停下!停下!王爺有令,後隊變前隊,繞路!繞……”

又是“轟”一聲雷,將那傳令兵的吼聲蓋了過去。

而閃電恰似刀光。

“九月初三那天夜裡,嘿,北軍精銳在交界附近遭到伏擊,一潰千里,傷亡慘重,死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哪,那人血給雨水一沖,就好似匯成了一道紅河,一直奔著東邊流過去了,百里之外河道裡的水都是猩紅猩紅的,跑出老遠去,能聽見鬼哭!”

廬州郊外,一處四面漏風的破酒館裡,幾個南來北往討生活的行腳幫漢子在此歇腳,湊在一起,一邊啃著粗面餅子,一邊議論時局,常常發表一些讓人哭笑不得的言論。

“扯淡,還鬼哭,你聽見了?”

“我一個遠房表叔家就住在那邊,他老人家親耳聽見的!”

“我看人家是怕你賴著不走,說來唬你的。”

“你個……”

周翡靜靜地坐在一邊,等著杯中略有些渾濁的水沉澱,將周圍的聒噪當成了耳旁風——沒辦法,不是她不關心戰局,實在是一路走來聽太多了,怎麼胡說八道的都有,一會說周大人神通廣大,發了洪水沖走了曹軍,一會又說曹軍所經的山谷鬧鬼,將北軍留下當了替死鬼……諸多此類,大抵無稽之談,她也只好充耳不聞。

“慢著,二位哥哥先別吵,我有一問——那麼曹寧遇伏,究竟是死了沒有?”

人群一靜,方才討論得熱火朝天的那幾位都閉了嘴。

這時,只聽一個角落裡坐著的老者幽幽地開了口,道:“那曹寧恐怕是跑了。”

那老人聲音十分奇特,好似生銹的鐵器摩擦在砂紙上,聽著叫人渾身難受。周翡舉杯的手一頓,尋聲望去,只見他面貌醜陋,半張臉連到脖頸有一道兇險的疤,該是刀劍留下的,兩側太陽穴微鼓,目中精光內斂,內家功夫應該頗有造詣。周翡一眼掃過去,那老人立刻便察覺到了,與她對視一眼後,沖她淺淺一點頭,又接著說道:“除了斥候,周大人有時也差遣一些咱們這樣的人,替他探查民間的風吹草動,老朽老而不死,閑來無事,便偶爾幫著跑趟腿,幾支隊伍的旗子都還認得。那天,周大人想必是秘密打伏,我正好在附近,卻全無察覺,半夜聽見附近打了起來,連忙冒雨上山前去探看,竟見北軍曹氏的王旗被圍困山谷,片刻後便倒了。那一戰……嘖,打了整宿,滿山谷都是沾了泥的屍體,也有趁夜跑了的,完事以後照著聞將軍的規矩,將戰俘歸攏,又把幾個斬獲的北軍大將頭顱高高掛起,我來回看了三遍,沒有曹寧。”

旁邊有人恭恭敬敬地說道:“老前輩,你還認得曹寧?”

另一人答道:“那有什麼不認得,曹寧那一顆腦袋據說有尋常腦袋兩顆大,我要是在,我也認得!”

眾人又一片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以曹寧的大塊頭來,周翡見那老人撂下酒錢,持杯的虎口處長滿老繭,磨得膚色都比別處深不少,她便忍不住脫口道:“前輩練過衡山劍法?”

這還是她從吳楚楚那亂七八糟的筆記上看來的,據說當年的衡山劍派所持的劍樣式奇特,有一條彎起的手柄,剛好能卡在虎口上,久而久之,那處便磨黑了。

老人一頓,片刻後,輕聲說道:“現在居然還有小娃娃記得南嶽衡山。”

衡山密道於她有救命之恩,周翡連忙起身,那老者卻不等她說話,便將斗笠往頭上一遮,朗聲笑道:“好,只要有人記著,我南嶽傳承便不算斷了!”

說完,他兩步離了破酒館,飄然而去。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