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48章 問藥 · 一

周翡一驚,下意識地去摸腰間兵刃,摸了個空,才想起碎遮還卡在封無言的屍體上。

木小喬漠然地看了她一眼,伸出十指壓住琵琶弦,從樹上跳了下來,在眾多屍體中間走了一圈,然後自來熟地轉頭問周翡道:“殷沛還是跑了嗎?封無言是你殺的?”

周翡張了張嘴,但受傷後嗓子有些腫,她一時沒發出聲來。

木小喬“嘖”了一聲,動手從封無言背後抽出了碎遮,摸出一塊細絹,將刀柄和刀身上的血跡擦乾。

“碎……遮。”木小喬念出刀銘,歪頭思量片刻,說道,“有點耳熟,這是你的?”

以周翡如今在破雪刀上的造詣,本是不必怕木小喬的,可這會她一身重傷,刀還在別人手裡……就不大好說了。

誰知下一刻,木小喬一抬手,把碎遮拋給了她。

周翡一抄手接住,不由得松了口氣,只有握住刀柄,她才有自己雙腳踩在地面的踏實感。她略帶疑慮地打量著這位前任大魔頭,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你不用那麼緊張,”木小喬一邊用腳尖將封無言的屍體翻過來仔細觀察,一邊頭也不抬地對周翡說道,“我不殺女人。”

周翡聽了這番不要臉的標榜,實在哭笑不得,便重重清了一下嗓子,啞聲道:“你怎麼不說自己還吃齋?”

木小喬竟未動怒,坦然道:“不騙你,我確實不殺女人——只殺男人和醜人,其貌不揚的在我這裡不能算女人,殺便殺了。”

周翡無言以對,感覺能說出這話的人,腦子裡想必有個洞庭湖那麼大的坑。不過她轉念一想,又覺得這也沒什麼,因為木小喬一直是個舉世聞名的大魔頭,向來不講搭理,整日恃強淩弱、濫殺無辜,想取誰性命就取誰性命,他今日說醜的不算女人,明日說年紀小的不算女人,後天沒准又變成年紀大的不算女人——反正都是自己說了算,取決於他想對誰下手而已。

人們評判山川劍之類的聖人,往往標準奇高,但凡他有什麼地方處理不當,便覺此人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有偽君子之嫌。但對木小喬之流便寬容得多,只要他不暴起咬人……或是只要他咬的人不是自己,便還能從他身上強行分析出幾絲率性可愛來。

周翡也不能免俗,很快便“原諒”了木小喬的出言不遜,問道:“朱雀主許久不露面了,今日到此地有何貴幹?”

木小喬攏了一把鬢角的亂髮,說道:“我來瞧瞧那個鐵面魔,聽說那小子就是殷沛,山川劍鞘也在他手上?”

周翡道:“不錯。”

木小喬便說道:“按理這不關我的事,只不過上回在永州,羽衣班那老太婆算是幫過我一把,雖然她沒什麼用,不過我不欠人情,這回也來幫她一回。”

永州城裡,霓裳夫人出面爭奪過慎獨印,為什麼算是“幫過木小喬一把”?這回圍剿殷沛,她又是因為什麼?

木小喬這句話語焉不詳,內涵卻十分豐富。

周翡想了想,遲疑著試探道:“恕我愚鈍,沒聽明白……朱雀主幫霓裳夫人什麼呢?”

木小喬看了她一眼,笑道:“想問什麼直說,我才不管什麼誓約盟約限制,我想說什麼便說什麼。”

周翡本來就不擅長打機鋒,立刻就坡下驢,直言道:“所以朱雀主也是‘海天一色’的見證人。”

“不錯。”木小喬道。

周翡又道:“霓裳夫人曾經說過,所謂‘海天一色’,並沒有什麼異寶,只不過是一個盟約。”

“一群大傻子立的誓約。”木小喬道,“雙方互相不信任,便找了一幫兩頭拿好處的見證人——比如我,一邊給我的好處是答應幫我查一個仇人的身份,另一邊答應幫我脫離活人死人山。”

周翡恍然大悟——這麼看來,魚太師叔他們也一樣,當時鳴風樓主兄弟兩人中了透骨青,一邊給了他們“歸陽丹”,一邊給了他們退隱容身之地。

怪不得當年老寨主李徵力排眾議,將格格不入的鳴風樓引入四十八寨。

周翡問道:“那誓約到底是……”

“就是不洩露‘海天一色’的秘密,”木小喬道,“你別看我,看我沒用,那秘密至今沒洩露過,所以我也不知是什麼。保密人大多家大業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們見證人卻大多是刺客之流,藏在暗處,一方面盯著保密人不洩密,一邊見證他們不因此被殺人滅口……好比個買房置地的‘中人’,你明白麼?”

周翡被這裡頭亂七八糟的關係繞暈了,低頭沉思。

“水波紋就是那些保密人最後的保命符,要是對方生了惡意,要害死他們,保密人便能通過約定方式將信物託付給見證人,據說幾件信物湊在一起,就算當年的保密人都死乾淨了,也能拼湊出‘海天一色’的秘密來。”木小喬道,“不過這麼多年過去,保密人沒有洩露秘密,也都死於不相干的事,看來不能算是‘殺人滅口’,此事便該一了百了了,至於那水波紋的信物被別人拿去也無所謂,反正他們不知道這東西是什麼。”

周翡道:“所以當年山川劍被鄭羅生拿去,霓裳夫人也並未出面去追?”

“追也沒用,羽衣班那婆娘鬥不過鄭羅生。”木小喬一擺手,“不過確實也這樣,殷聞嵐絕不會將‘海天一色’四個字洩露給鄭羅生,她若是不依不饒去追討,反倒等於將這事捅出來了,這才一直沉默,只是……”

木小喬話音一頓,周翡飛快地接道:“只是沒想到好多年以後,‘海天一色’居然不知怎麼被捅出來了,還因為一堆越傳越離譜的傳說,導致大家都趨之若鶩地爭奪,所以朱雀主當年去永州是為了收回慎獨印?”

“哈!”木小喬長眉一挑,“我才不像羽衣班的女人那麼愛管閒事,我就是取霍連濤的人頭去的。”

周翡沒理會他這番出言不遜,說道:“那霓裳夫人這回是為了從殷沛那收回山川劍?”

“大概吧。”木小喬道,“那姓柳的肉球出身泰山,我與泰山派素有齟齬,便沒露面,沒想到他們打得那麼熱鬧,居然叫殷沛無聲無息地跑了……咦?這是……”

周翡剛想問他黑判官是否也是見證人,以及此人是什麼來路,便見木小喬負手站在一邊,頗為感興趣地低頭望著一只巴掌大的蟲屍,說道:“聽說齊門那老道士抽羊角風,不知從哪找到了涅槃蠱苗,我還當是謠傳,原來世上真有這東西……嘖,可惜被你一刀劈了,聽說老道士養著這玩意是為了入藥呢。”

周翡聽見一個“藥”字,立刻把什麼都忘了:“入什麼藥?”

木小喬道:“我怎麼知道?”

周翡病急亂投醫地上前一步:“求前輩告訴我。”

木小喬挑眉看了她一眼,突然不知怎麼臨時起意,猛地伸出他那只專門掏心的左手,抓向周翡咽喉。幸好周翡雖然心神微亂,卻沒有真的將他那句“不殺女人”的鬼話當真,她在極有限的地方,一把將碎遮往上拋出,刀背“嗆”一下撞在木小喬那兇器一樣的指甲上,隨後她單手一帶刀柄,橫刃往前一推,繼而毫無預兆地變擋為砍。

木小喬被迫側身避開,刀風的餘韻撥響了他手中的琵琶,“錚”的一聲。他長髮與長衣在晨風中亂七八糟地飛成了一團,緩緩將指甲收入掌心。

他的臉很白,眼珠卻格外的黑,這些特點若是生在少女身上,該是很好看的,可是落在一個上了年紀的男子身上,便活脫脫是個吊死鬼的模樣了,幸虧他今天大發慈悲,沒塗胭脂,倒是沒有前幾次“盛裝登場”時那麼駭人。

周翡無奈道:“我早知道朱雀主准得食言而肥,只是沒想到您吃得這麼快。”

木小喬“哈哈”一笑,將清亮的嗓音捏了起來,捏出了一把能以假亂真的女聲,俏生生地說道:“哪裡,我看那齊門呀,也散了攤子,霍家呢,也斷子絕孫了,殷聞嵐的兒子好大出息,在外頭給那蟲怪當孫子,倒是你們李家一支,還有些人留下來,想好好端詳一二呢,你要是出息,我就把涅槃蠱的故事告訴你。”

周翡冷笑,要是“端詳”完發現不怎麼樣,搞不好就“失手誤殺”了,這大魔頭到時候還有說辭——你死你的,我又不是故意的。

木小喬把玩著自己的指甲,目光從周翡身上緩緩掃過,每一次停頓,都仿佛暗示著周翡身上的一處空門,他好像個抓到了耗子的大貓,用爪子將獵物來回扒拉著玩,不恐嚇個夠,不肯輕易下嘴。

周翡卻突然動了,她看也不看木小喬,徑直邁開步子繞過他,撿起頭天晚上掉落在藥人之間的鞘,將碎遮還刀入鞘。

木小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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