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47章 知慕少艾 · 三

周翡問道:“所以你是‘黑判官’封無言,不是沖霄前輩?”

“不錯。”封無言痛快地一口應下來,溫和地回道,“沖霄乃是舍弟,從小在齊門長大,我也是成人以後才機緣巧合碰見他的。因為他的緣故,這些年我一直與齊門淵源頗深,如今江湖早不是我們當年的那個了,連鳴風樓都隱居深山,我自然也早早金盆洗手,‘黑判官’的名號早年間惹的是非太多,我便乾脆在齊門隱居下來,偶爾需要出門,也都是借著沖霄的名號。除了這段故事,我與沖霄並沒有什麼不同,他也與我多次提起過你,周姑娘實在不必對我這樣戒備。”

周翡又問道:“封前輩,你說得有理有據,我差點就信了——可是你有所不知,當年齊門突然解散,沖霄道長落難,他迷藥尚未退乾淨,聽說沈天樞往岳陽霍家堡去了,便連夜離開我們,奔了岳陽而去,臨走,他聽說我是李家後人,傳給我的一本書,裡頭除了記載了這偷奸耍滑的‘蜉蝣陣法’之外,還有一套萬法歸一的內功心法。前輩見多識廣,知道傳人內功心法是什麼意思吧?”

雖然有一些前輩高人好為人師,偶爾遇見可塑之才,也會隨口出言指點幾句,但指點歸指點,不會傳功,招式尚且好說,內功卻絕對是非門人不相語的。至今,除了四十八寨的長輩,只有兩個人傳過周翡內功心法,一個是自稱她“姥姥”的瘋婆子段九娘,一個便是沖霄。

段九娘姑且不論,沖霄將那本《道德經》交給周翡,分明是有自己行將赴死,將傳承託付以使其不斷絕的意思。

“沖銷道長既然後來平安無事,又多次與你提起我來,怎麼封前輩一點也不關心我看沒看懂齊門的傳承,反而一見面就逼著我幫你對付殷沛和涅槃蠱呢?”

封無言一臉無奈,說道:“既然是齊門的傳承,便是齊門的家務事,諸多細枝末節,他怎會與我盡說?唉,小姑娘,說句托大的話,我退隱時,你還尚未出生呢,我若是害你,圖個什麼呢?”

周翡心說:那誰知道,可就要問你了。

她正琢磨著如何不動聲色地將此人嚇走,突然,身後傳來了奇怪的動靜。

周翡當即警覺,倏地側頭,頓時一陣毛骨悚然,只見一個帶著鐵面具的藥人詐屍了,踉踉蹌蹌地從橫七豎八的死人堆裡爬了起來!

另一邊,封無言用帶著些許詭秘笑意的聲音說道:“呀,小心啊!”

他話音沒落,手中那根笛子裡已經甩出了一把長針,將周翡從頭到腳罩在了其中!

一邊是莫名對她懷有殺意的黑判官,一邊是詐屍的藥人,簡直是前狼後虎——要命的是,周翡的腿這會卻還是軟的!

她活到這麼大,最大的本領便是學會了在絕境中保持一顆“氣不斷、掙扎不止”的心,可此時也只能瞪著眼無計可施。

那“詐屍”的藥人好似發狂的野獸,口中發出一聲不似人語的嚎叫,然後猛地向她撲了過來。

周翡本能提掌去擋,無力的手掌卻不聽使喚,只能任憑那藥人撲到了她身上,他還有氣,氣息卻急而淺,噴在周翡脖頸上,帶著揮之不去的腐朽味道,藥人力氣極大,一雙瘦骨嶙峋的手臂好似兩根鐵條,死死地錮在周翡身上。

周翡的雙腳離了地,被那藥人從地上拔了起來,甩了半圈出去,隨即那藥人身體倏地一僵。

周翡睜大了眼睛。

他居然以後背為盾,用那高瘦的身體擋在周翡面前——封無言那一把要命的長針悉數釘在了他身上!

夜風竊竊私語,月色漸黯,而星光漸隱,只剩下一顆晨星,孤獨而無聊地掛在黑幕一角。

有那麼一瞬間,周翡好似感覺到了什麼,她緩緩地抬起手,便要去揭藥人的面具。

藥人卻怒吼一聲,一把推開她,周翡猝不及防地被他推倒在地,摔得眼前一黑。

封無言沒料到這藥人會突然沖出來,只看見他一面攪了自己的事,一面將周翡扔了出去,正在莫名其妙,便見扔下了周翡的藥人猝然轉身,背著一後背的長針,以手做爪,朝那封無言發難。

封無言只好應戰,輕叱一聲,長笛如尖刺,戳向那藥人眼眶。

藥人力氣雖大,此時周身的關節卻好似鏽住似的,不怎麼靈活,橫衝直撞地上前來,封無言的笛子筆直地穿過他臉上鐵面具,直戳入他眼眶——從眼眶處入腦,便是什麼妖魔鬼怪也斷不能活了。

封無言手上陡然加力,卻不防那藥人不躲不閃,一張嘴咬住了他的手腕。

這藥人不知同黑判官有什麼深仇大恨,死到臨頭竟然還要咬下他一塊肉,封無言不由駭然,手上使勁,小半根長笛都沒入了藥人的眼眶。藥人方才急促如風箱的呼吸戛然而止,站著斷了氣息,牙卻依然嵌在封無言手腕上。

封無言大叫一聲,強行掰開那屍體的牙關。他的手腕這會已經沒了知覺,傷口處黑紫的血汩汩地往外流淌,那藥人浸染蠱毒已久,居然連牙關中都帶了毒。封無言滿頭冷汗,一邊運用相抗,一邊拼命擠傷口的毒血,可那麻痹的感覺卻順著傷口一路往他胸口爬。

這時,有刀光一閃,封無言手忙腳亂的動作一頓——

碎遮從他胸口處緩緩露出一個尖。

周翡捅完黑判官,就真的沒力氣拔刀了,只好任憑碎遮插在屍體上,旌旗似的豎在一地狼藉中間。

她脫力地往後退了幾步,背靠在一棵大樹上,又順著樹幹滑到了地上。

畢竟是年輕,手背上的傷口很快結了痂,血跡混在浮塵裡,幾乎看不出皮膚底色。

周翡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手心分明已經被經年日久的揮刀磨出了厚厚的繭子,方才持碎遮時太過用力,居然將厚繭也蹭破了。如果不是她實在沒有餘力,斷然不會這麼痛快地殺了封無言,她還想知道真正的沖霄道長的下落,想知道齊門禁地裡為什麼會養著一只涅槃蠱蟲,想問清楚這金盆洗手已久的刺客到底同海天一色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要殺殷沛、又為什麼要連自己也一併除去……不過畢竟真相可以事後探究,但一個不果斷,小命玩沒了,就什麼都不用問了。

周翡開始覺得有點冷,好像從她下山的那一刻開始,她年幼時嚮往的那種可以和路人坐下喝一壺酒的江湖便分崩離析了,她被迫變得多疑、多思,懷疑完這個又戒備那個,隨時預備著被一臉善意的陌生人暗算,或是被原本親近信賴的人背叛……可是她天生便不願意多想多慮,有時候覺得自己想得腦子都要炸了,卻還是做不到“世事洞明”。

對了……還有那個捨身救她的藥人。

封無言最後撬開了藥人的牙關,將戳在他眼中的鐵笛拔了出來,用力過猛,將他臉上的鐵面具和幾顆門牙一併掀飛了,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一張臉。再英俊的人,眼睛被捅出一個窟窿,形象也齊整不到哪去,何況這人多年身中蠱毒,已經脫了相。

他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張開的唇齒間還掛著些許血跡,醜得十分駭人。

周翡盯著那張臉看了許久,才從那尚算保存完好的半截眉目中看出了一點端倪,依稀認出個熟人的輪廓——好似是當年他們在永州城外偶遇的興南鏢局少爺朱晨。

殷沛搶過活人死人山,其惡績比以前的四大魔頭加起來都更上一層樓,死在他手裡的無辜不計其數,一個小小的鏢局,家道中落,過去便要靠依附在霍連濤手下才能勉強度日,夾縫求存,與無根之草沒什麼分別,想必在如今世道,便是一夜滅門,也沒人會惦記著給他們伸冤報仇。

永州一行,發生過太多的事,記憶裡濃墨重彩處足能畫出一大篇,相比之下,途中順手搭救的小小鏢局好似個添頭,實在沒什麼叫人記住的價值。如今回想起來,周翡只記得一行人裡有個頗為見多識廣的老伯,一個面容模糊的大姑娘,還有個沿途當裝飾、一跟她說話就結巴的小白臉。

周翡年紀漸長,閱歷漸深,很多事不必再像以前那樣非得條分縷析才明白,心裡隱約明白朱晨為什麼幫她。她微微仰頭靠在冰冷的樹幹上,感覺周遭夜風好似不堪重負,將散在其中的水氣沉甸甸地墜成露水,漉漉地壓在她發梢眉間,她心裡浮起萬般滋味,不算驚濤駭浪,卻也百轉千回。

不過無論她坐在這裡發什麼感慨,思什麼故事……對於朱晨來說,也都是無關緊要了。

因為晚了。

周翡不知在滿地屍體的林中坐了多長時間,想起謝允那段風花雪月的《離恨樓》,前些年紅遍大江南北的戲文,已經銷聲匿跡良久,連最蹩腳的藝人都不再唱了——人們不愛聽了,這些年越發兵荒馬亂,人人疲於奔命,傳唱的都是國仇家恨。

風花雪月太遠,過時了。

曹仲昆已死的消息不知有沒有傳到周以棠那裡,想必大戰又要開始。

江湖中也暗藏風波,幾代人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武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私心,每個人都有一套千回百轉的故事,每一時都有人死,每一刻都在爭鬥。眾多不知何處而起的因果好似細線,被最廢物的手藝人禍害過,織成了一團亂麻,周翡連個線頭都找不著,只覺得人人都在自作聰明,人人都被網在其中,就好像這永遠也過不去的未央長夜一樣,一眼望穿了,依然看不見頭。

周翡試圖將種種事端理出個先後條理來,不料越想越糊塗,只好疲憊地閉了眼,任憑意識短暫地消散,靠在樹幹上半暈半睡著了。

直到漫長的一宿過去,她才被刺破天宇的晨光驚擾。

擾人的晨光中夾雜著幾聲琴弦輕挑的動靜,周翡睜開眼的一瞬間已經警醒起來,一眼便看見逆光處有個人坐在樹梢上,就在距她不到一丈遠的地方。

那人卻輕飄飄地坐在樹梢上,兩鬢已經斑白,身上穿了一件妖裡妖氣的桃紅長袍,長髮披散在身後,手中還抱著個琵琶。

居然是好多年不見蹤影的木小喬!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