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48章 問藥 · 二

他頭一次見識到這樣囂張的“傻大膽”,有點新鮮。

周翡不慌不忙地說道:“我聽一位長輩說,上一代人中,朱雀主的資質可謂其中翹楚……之一,但是年輕的時候戾氣太重,練的功夫學名叫做‘百劫手’,走了傷人傷己的旁門,鼎盛時固然無堅不摧,可一旦走起下坡路,便也如江河日下,我原先不信,現在看來是真的。”

“百劫手”三個字一出,木小喬的神色便是一頓,只是他城府深沉,沒露出什麼,只淡淡道:“哦?”

“三年前我在永州見朱雀主,見你身形已略有凝滯,”周翡將長刀背在身後,在原地踱了幾步,又轉頭一指木小喬胸口道,“方才見朱雀主出招,感覺更明顯一些,你檀中氣息不順,百劫手便欠了幾分果斷,不然就憑當年活人死人山的四聖之首一爪,我也沒有那麼容易避開。”

木小喬奇道:“你們不都說四聖之首不是鄭羅生嗎?”

周翡很文靜地低頭一笑,說道:“鄭羅生?算個屁。”

木小喬皮笑肉不笑道:“小姑娘,你這是究竟在奉承我,還是在嚇唬我?”

周翡站定,不答反問道:“朱雀主素日是不是還有頭痛之症?”

木小喬的眉頭終於皺了起來。

周翡略一攤手,說道:“我可不是算命的,方才朱雀主的百劫手再高一寸,撞到的便是我的刀柄,我必來不及取刀變招,以閣下這身高,不該這樣‘眼高手低’,大約是長期垂目所至吧?這才有這一猜。”

木小喬緩緩道:“哦?若我再高一寸,你‘必來不及取刀變招’?那你又怎麼敢這麼使刀?”

“蒙的,”周翡十分敷衍地笑道,“可能運氣好。”

她說話間,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伸手彈了彈自己的左臂,微微活動一下脖頸,手掌自頸側擦過,又好似沒睡醒一樣,按起了右邊的太陽穴。

木小喬下意識地將琵琶端在了身前——周翡點到之處全是他身上微恙處,方才她那招劈砍顯然留了餘地,否則一擊不中可以中途直接變做“破”,若取他左肩,木小喬必不甘心在一個小輩面前躲閃,肯定會反擊。

然而以那種姿勢,他左手必被碎遮壓制,提不起來,只能側身以右臂格擋,而“破”乃是破雪刀中變招最多的一式,因擊其一點,隨時能幻化為“斬”“劈”等、甚至滑入“山海風”中的招數,倘若周翡的刀夠快——不必很快,能和當年她在永州時差不多便可以——她就能轉成“風”,招式將老未老時變過去,剛好能擦過他右脖頸!

木小喬見她煞有介事地按太陽穴,腦子裡那根三五不時要出來搗亂的筋好似又有蠢蠢欲動之意,“突突”地跳了起來。

“我的刀一直是瞎練,鮮少能遇上前輩高人指點。”周翡道,“難得朱雀主仗義,那我便卻之不恭了。”

話音剛落,周翡突然棲身上前,碎遮在半空中出鞘,這本朝第一國師的遺物果然非同尋常,流星一般的光順著刀刃疾馳而過,木小喬聽見風聲時,那刀已經到了近前。他悚然一驚,將琵琶往前一推,這一回,碎遮卻在空中劃出一道極複雜的弧線,分毫不差地避開了那琵琶琴身,直指木小喬端琵琶的手,逼得他不得不避其鋒芒。

木小喬料到這姑娘或許得到了南刀幾分真傳,卻沒料到她年紀輕輕,一把刀竟然已經走到了這種地步,神色一時陰晴不定,說不出話來。他再一回頭,卻見紛繁的刀光倏地煙消雲散,周翡好像她突然發難一樣,又毫無預兆地驟然止歇,她隨手收起碎遮,似笑非笑地對木小喬道:“這回朱雀主可打量清楚了?”

木小喬盯著她瞧了許久,忽然說道:“你的刀同李徵不太一樣。”

周翡從身上扯下一塊乾淨的布料,小心翼翼地將那怪蟲涅槃蠱的屍體包起來:“自然比不上我外公——朱雀主方才說告訴我這蠱蟲的故事,現在可以說了麼?”

木小喬沒理會,將放下琵琶,目光放空了,望向灑在地上的晨曦,半晌,方才出神似的說道:“李徵刀法很好,取各家之所長,透著一股淵博中正之氣,我見他時,他沒有你那麼深重、那麼包羅萬象的殺機。若論修為,你還比不上他,但倘若他還在世,真要動刀,也未必能贏你。”

周翡一愣,沒料到木小喬對她的評價忽然這麼高。

木小喬突然有點索然無味,他一生想怎樣便怎樣,恣意任性、罔顧聲名,輕生也不重諾,無義無情,睥睨群雄,到此,方才意識到被他睥睨謾駡的“群雄”都已經老死年華里了,好似不過一夜之間,那些不值青眼一看的少年人們便都開始嶄露頭角。

霜華落盡,他再怎麼孤高自許,也是老了。

他便平淡無奇地講道:“相傳,涅槃蠱是從關外某個神神叨叨的巫毒墓裡挖出來的,在地下埋了不知多少年,出土時已經是個乾癟的殼,卻居然還是活的,它一出世,便將當時挖墳掘墓的幾個賊變成了自己的藥人,藥人們橫行過一時,好像還成立了一個什麼‘涅槃’神教,很是威風,因涅槃蠱嗜好高手血肉,便驅使它的傀儡們惹了不少人命官司,涅槃神教自然犯了眾怒,當時武林盟主牽頭,帶了中原十六門派一同前去討伐,國師呂潤那時還是個意氣風發的藥谷弟子,代表大藥谷前去助拳,身上帶了七種克蟲的藥粉,至今都已經失傳,其中一種正是涅槃蠱的剋星,制住了母蠱,方才剿滅了這個‘藥人’神教……只是個傳說,不知道真假,那時候我還沒投胎呢。”

“呂國師當年親口證實涅槃蠱已被他藥死,至於後來為什麼又活了……嘿嘿。”木小喬十分尖酸刻薄地笑了一下,說道,“那可得問問你們名門正派是怎麼想的了。不過有謠言,說這蠱蟲之所以名‘涅槃’,是因為它有起死回生之功。”

周翡:“……”

如果別人告訴她,這東西能祛痰止咳、解毒化瘀……哪怕說是能壯陽呢,她都信的,可是“起死回生”?這也太沒煙了,一聽就知道是胡說八道,她不由得有些失望。

隨即她轉念一想,覺得自己確實也是瞎激動,呂潤的《百毒經》還在她手上,這涅槃蠱母要真有什麼藥用價值,應該會有所記載才是。

“我還聽到過幾個江湖謠言,”木小喬想了想,又道,“呂潤留下涅槃蠱,據說是為了讓趙毅將軍還陽,齊門那牛鼻子就不知道為什麼了,他早年同大藥穀私交甚篤,涅槃蠱都能弄到手,想必手裡還有其他好東西。你要真好奇得厲害,可以去試著找找齊門禁地,反正齊門現在已經沒人了,不算擅闖,據說就在湘水一帶,離你家不太遠,只要他們慣常藏頭露尾,又喜歡裝神弄鬼地搞一些陣法,找不找得到就看你自己了。”

周翡本來十分可有可無,此時聽到“其他好東西”,頓時眼前一亮:“多……”

“謝便不必了,看你樣子好才同你多說幾句,唉,這世道,上躥下跳的都是醜得可殺之之人。”木小喬冷漠地感歎了一聲,便不再理她,盯著封無言的屍體看了片刻,將他翻過來又調過去地踢著玩了一會,嗤笑道,“可憐的老東西,武功稀鬆,虧心事又幹太多,仇家比我還多,這些年美其名曰當‘見證’,龜縮在齊門裡方才過了幾年安穩日子,齊門一暴露就開始惶惶不可終日,只敢拿著兄弟的名號行走江湖,不料人家還是沒拿他當自己人,到死也沒叫他找到齊門禁地的門往哪邊開,怪不得那麼恨殷沛。”

周翡:“……”

她這才知道,原來封無言剛開始只是利用自己對付殷沛,後來竟是因為殷沛多嘴多舌地當著她叫破了“黑判官”的名號,才逼他要殺自己滅口。

這冤情簡直沒地方訴!

木小喬說完,便不再搭理周翡,輕輕一撥琵琶弦,唱道:“音塵脈脈信箋黃,染胭脂雨,落寂兩行,故園有風霜——”

正是久未聞聽的《離恨樓》。

木小喬一句唱完,人已經在數丈開外,反復吟詠的靡靡之音低回婉轉,卻極有穿透力地傳出了老遠,大概是在昭示霓裳夫人他已經來過了的意思,所謂“人情”還得也是敷衍。

周翡立刻便要掉頭回柳家莊找李晟,臨走又想起了什麼,神色複雜得看了朱晨一眼,走到他身邊靜默片刻,伸手將他那只僅剩的眼睛合上,忽然看見他衣袖間掉出一塊小小的牌子,便拂去上面的塵土,撿起來看了看,只見那小木牌被人摸索得油光水滑,不少字跡都淺了,上面的“興南鏢局”幾個字倒還清晰可認——正是朱家的舊物。

周翡想了想,把木牌收起來,又在旁邊尋了一處土壤鬆軟的地方,刨了個淺坑,削下一塊木頭刻了個碑,將人入土為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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