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39章 黃雀 · 四

一根天門鎖,一段鎖鏈,左邊牽著近乎禪意的極靜,右邊牽著叫人眼花繚亂的莫測。

小小的水榭中一時鴉雀無聲,落針可辨。

不知過了多久,趙明琛才難以置信地說道:“三哥,你……”

他們都知道懿德太子的遺孤端王是個怪胎,文不成武不就,一天到晚浪蕩在外,寧可過得窮困潦倒滿世界要飯,也不肯回端王府當他清貴的王爺。建元皇帝常年派人追著他跑,就為了偶爾逢年過節時能將他抓回宮中過個年。每每提及這侄兒,趙淵都得先表示自己想要撂挑子還位的“夢想”,再針對這怪胎皇侄一言難盡地痛心疾首一番。

可是……這一招便逼退朱雀主的高手又是誰?

然而謝允此時卻並沒有他看起來的那麼輕鬆寫意,朱雀主畢竟是成名高手,縱然受傷也不容小覷,謝允兩次出手,幾乎使上了十成功力,只覺自己內息過處,好似有徹骨的西北風從奇經八脈裡刮過去,他雖沒有露出痛苦,臉色卻又慘白了幾分。

“別‘你我他’了,”謝允強忍著蜷縮成一團尋找熱源的渴望,一把抓住趙明琛的肩膀,將他往白先生懷裡一塞,簡短地說道,“走!”

幾步之外的木小喬捂著自己的胸口,神色晦暗不明地望著謝允。

謝允沖他一拱手:“朱雀主請了。”

木小喬一照面就知道自己不是謝允的對手,更不用說旁邊還有一把未歸鞘的望春山,他雖然瘋,而且熱愛同歸於盡,卻不怎麼喜歡自取其辱,見大勢已去,便沒再動手。謝允無意為難他,客客氣氣地沖他一點頭,便一拉天門鎖,將周翡拽走了。

兩人方才走出幾步,木小喬突然在身後說道:“那個丫頭,你用的是李徵的破雪刀嗎?”

周翡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

她第一次見木小喬的時候,那時她和他隔了一個山谷那麼遠,見他與沈天樞和童開陽等人動手,認為這個傳說中的朱雀主已經可以位列“妖魔鬼怪”範疇,非人也。而今,她終於看清了這活人死人山的大魔頭,發現他身形不過與謝允相仿,只是個略顯清瘦的普通男子,他靠在水榭中濺了血的柱子上,面色蒼白,沾染了一身說不出的倦色。

周翡與這凶名在外的大魔頭沒什麼話好說,只一點頭,便隨著謝允快步離去。

趙明琛被一群如臨大敵的侍衛簇擁著走在前頭,謝允卻與他相隔了幾丈遠,不肯並肩而行。他兀自出了會神,低聲對周翡解釋道:“我在我們這一輩人裡排老三,十三歲那年,被我小叔接回金陵,離開舊都之後,我便一直在師門中,與宮牆中雕欄玉砌格格不入。明琛那會正是好奇粘人的年紀,不知怎麼特別黏我,喚我‘三哥’,白天到處跟著,晚上也賴著不走。我一個半大孩子,還得哄著這麼個趕不走的小東西,剛開始很煩他,可是宮中太寂寞,一來二去,居然也習慣了。現如今他大了,心思多了,有點……我見了他有難,卻還是忍不住多操心一二。”

謝允極少談起趙家的事,這一番話已經是罕見的長篇大論——因為周翡非但不傻,還聰明得很,又聽見他和吳楚楚的對話,自然已經明白趙明琛就是眼下這番亂局的始作俑者。

這小子聰明反被聰明誤,一不小心將自己也卷了進來,實在是死了也活該。周翡這會卻被他牽連過來,冒著未知的風險,出手保護這個罪魁禍首,于情于理,謝允都得要多說幾句。

周翡卻沒給他什麼反應,只是一點頭示意自己聽見了,應道:“嗯。”

謝允愣了愣,沒明白她這個“嗯”是怎麼個意思。

“他是個什麼東西不關我的事,”周翡說道,“你願意救他,我願意幫你而已——你怎麼這麼多廢話?”

謝允轉過頭去看她,喉嚨微動,很想說一句“多謝”,又覺得此二字自口中說出太浮,便只好又原封不動地任它落回了心裡,在凜冽的透骨青中凍成了一盒精雕細琢的冰花,高高地供奉了起來。

兩人飛快地追上了趙明琛等人。

趙明琛此時已經回過神來了,楚天權氣勢洶洶而來,是他明裡的敵人,倒還好打發,可那暗中坐收漁利、還要置他於死地的又是誰?

此番他費了好大的佈置、好多的心機,不但為他人做了嫁衣,還險些將自己也搭進去。他心裡窩了好大一把火,燒得他已經無暇去考慮謝允這個著名的廢物到底是被什麼“奪舍”了。

趙明琛語氣很沖地問道:“到底是誰這麼大膽子,這是要連本王也要一起清理了嗎?”

侍衛們都不敢吭聲,只有白先生低低地勸解幾句“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殿下這回也是個教訓”之類的廢話。可是十五六歲剛愎自用的男孩,哪裡聽得下勸?別人越勸,他反而越生氣,當即放狠話道:“叫本王知道了這幕後黑手,我定要將他千……”

“明琛,慎言。”謝允突然出聲打斷了這句“千刀萬剮”,隨後,謝允頓了頓,又面無表情地說道:“楚天權是曹仲昆宮中近侍,與其他北斗身份地位不同,他是曹仲昆的心腹,為何他會千里迢迢地涉險來永州,大費周章地謀奪霍連濤的慎獨方印?”

趙明琛聽了他這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不由得皺起眉:“三哥,你說這些……”

謝允不理他,又道:“還有年前,曹寧為何要突然發兵蜀中,你都沒看出什麼端倪嗎?曹仲昆怕是真要不行了,才會放任兒子們爭權奪勢,還派自己身邊最得用的人去追尋‘海天一色’這種虛無縹緲的傳說,企圖給自己謀個長命百歲。這些日子周先生坐鎮前線,但雙方短兵相接基本沒有,戰局始終是風聲大雨點小,為什麼?因為蜀中嚴格來說是北朝的地盤,聞將軍這次發兵歸根到底是師出無名,現如今曹寧一邊拖著大軍按兵不動,在軍中經營自己的勢力,他不撤軍、也不出兵。他不動,周先生和聞將軍也動不了,你可知這又是為何?”

趙明琛啞口無言。

“因為北朝眼下一邊是曹甯擁兵自重,一邊是太子頻頻往我朝求和,曹仲昆倘有什麼三長兩短,北朝便得動盪,對他們太子來說,動兵大不祥,是我們的大好時機。可偏偏我朝新政推得坎坎坷坷,皇上與周先生拔了無數盤根錯節的舊勢力,他們仍然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眼下皇上看似說一不二,其實要真想幹點什麼,可謂舉步維艱,那些人為削軍費,必會百般阻撓這一戰,處處掣肘,這麼扯皮下去,我朝恐怕會錯過北伐的時機。”謝允神色不復往日柔和,一口氣說到這裡,他目光如錐,狠狠地剜了趙明琛一眼,“除非給皇上一個不得不動兵的理由,現在你明白了嗎?”

他把話說到這裡,有些人已經反應過來了,白先生陡然變色,趙明琛臉上的血色潮水似的褪去,他睜大了眼睛,竟顯得幾分茫然的可憐相,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來。

謝允絲毫不給他喘息的餘地,一字一頓地說道:“北斗楚天權竟敢私跨邊境,謀害皇長子于永州——這就是出兵的理由。”

黃雀在後——今天真正的黃雀就是趙明琛的親爹,當今天子。

趙明琛驚惶道:“不可能!我父皇……不、不可能!”

周翡被迫聽了一耳朵趙家這點狗屁倒灶的糟心事,只好把嘴閉得緊緊的,假裝自己不存在,同時胸口泛起一點說不出的悲涼,心道:我爹離家千里,就整天跟這幫人混在一起,他圖什麼?

這時,好似專門為了驗證謝允所言不虛,趙明琛等人剛撤到後山,那催命似的哨聲便緊隨而至,一隊人馬憑空攔在眼前,再一看,這夥人雖然個個以黑紗蒙面,一副江湖人打扮,行動間卻是整齊有素、令行禁止,分明是軍中做派。

白先生喝道:“你們好大的膽子,可知……”

來人卻根本不給他自報家門的機會,上來就動手,一句話也不說,傳令全用哨子,尖銳的哨聲到處都在響,近攻者車輪似的而湧上,遠處還埋伏了弓箭手,大有將此間所有人都一鍋端了的意思。周翡橫刀斬斷一根戳向趙明琛的箭,側頭看了那好似經歷了一番天崩地裂的少年一眼,問道:“你一點武功也不會?”

趙明琛滿心憤懣無從宣洩,遷怒地瞪著她。

這種聽不懂人話又難揍的小崽子周翡見得多了,李晟小時候便是其中翹楚,她才不在意幾個瞪視,周翡側身移動幾步,天門鎖的長鏈倏地往趙明琛身上一抻,將他往旁邊拽了幾步,她說道:“會還傻站著,你找死?”

趙明琛何曾受過這種噎,當即七竅生煙,瞪大眼睛怒視周翡。

這時,只聽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整個地面都跟著震了幾震,小山上的石塊塵土撲簌簌地下落,不少受了傷的侍衛險些站不穩,濃煙自那山莊處升起,轉眼便火光沖天。他們居然還事先埋了火藥與火油!

周翡心裡一跳,心道:幸虧讓楊瑾他們早走了,不然豈不是要陷在這裡?

這時,明琛的侍衛們奮力撕開了一條通途,領頭的朗聲道:“殿下,這邊!”

這一行人雖然有謝允這樣的頂尖高手護衛,周翡、白玄二人與趙明琛身邊的侍衛也個個武功不俗,卻畢竟人少,面對千軍萬馬,即便是高手也只有自保的餘地,當下便不戀戰,飛快地從包圍圈外撕開的口子裡魚貫而出。

沿途跑出了足有數裡,突然,謝允倏地刹住腳步,回頭一擺手,只見林中寒鴉受驚似的高叫著飛起,不遠處傳來了腳步聲,正向著他們這方前來。

謝允面無表情道:“我有不祥的預感。”

謝公子給自己取字“黴黴”,寫個小曲還叫《寒鴉聲》,可見與烏鴉一物有不解之緣,一張嘴與那倒楣的黑雀兒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周翡來不及發問,便見密林中一幫黑衣人沖了出來,其後一人居然是那老太監楚天權!

這一照面,雙方都愣住了,他們居然被同一路人按著頭逼到了一起。

生動地演繹了一出什麼叫做冤家路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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