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40章 誅文曲 · 一

周翡徹底服了,但凡謝允嘴裡說出來的事,好事從未應驗過,壞事就從未不准過。她扯了一下手中的天門鎖,抬頭看了看暗下來的天色,問道:“是你這掃把星厲害,還是他們北斗厲害?”

謝允只有苦笑。

楚天權先開始見大隊人馬殺出,還以為是趙明琛那小崽子的伏兵,吃了好大一個驚。誰知下一刻便被水榭中謝允和周翡聯手橫掃水中伏兵的動靜驚動。

楚天權何等機敏,立刻反應過來,趙明琛也是給人坑的,連康王都敢坑,那在南邊得是什麼背景?

楚天權心知裡頭水深,自己恐怕也是著了別人的圈套,他當機立斷,狠心甩下自己大隊人馬,壯士斷腕一般只帶了一小撮精銳,仗著武功高,硬是從那山莊中殺出了一條血路,直奔山中突圍而出。此時意外兜頭遭遇比自己還狼狽的趙明琛,這老成精的楚天權心裡明鏡似的——眼下這情況,多半是南人內部的事,有人想除掉這礙事的小康王,還要順勢將這一坨屎盆子扣在自己頭上,製造一個北斗謀害康王的假像。他看著趙明琛那張尚未長開的小臉,笑成了個白皮大瓢:“哎呀,見過康王殿下,別來無恙否?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趙明琛心亂如麻,卻依然直起腰,勉力撐起趙氏皇族的尊嚴,分開侍衛邁步上前,冷冷地對楚天權說道:“三年前南北劃邊境而治,便約定互不進犯,楚公公今日卻公然入永州,巧取豪奪、殺我百姓,你是想開戰嗎?”

楚天權一團和氣地笑道:“哪裡,康王殿下言重,二十多年前九州還是一家呢,小人祖籍便在永州,承蒙聖上體恤,准我南歸探親,恰好見此地熱鬧,不過路過時來看一看而已。若早知道會牽扯出諸位英雄們這許多恩怨情仇,嘿嘿,就算給座金山,我也是不肯來的。”

趙明琛最不缺的就是小聰明,頗有幾分察言觀色、聽話聽音的本事,立刻便從楚天權的油嘴滑舌裡明白,有人借北斗之刀殺人的事,這老太監心裡分明已經有數了。趙明琛的小心思一瞬間又活絡起來,他眼珠一轉,試探道:“那……”

謝允卻在旁邊截口打斷道:“既然如此,請楚公公自便吧,儘早離開這是非之地,省得引火焚身,令主上失了你這得力幹將。”

楚天權近年來常在北帝宮裡,鮮少離開舊都,一時沒看出謝允與周翡身份,雖然這會是沖著趙明琛說話,餘光卻始終在注意著謝允這未知的高手。聽謝允不客氣地打斷趙明琛說話,楚天權心裡對他的考量不由又慎重了一層。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謝允一眼,說道:“江湖人們鬧起事來,著實不像話。看來康王殿下眼下的處境也不怎麼安全,小殿下金枝玉葉,叫這些渾人們磕了碰了就不好了,相逢是緣,我看不如這樣,咱們姑且結伴而行,等到了安全之處,小人再派幾個穩妥人,送您回金陵去?”

周翡用一種驚奇的目光打量著這楚天權,感覺這文曲真真是個人才,武能手撕猿猴雙煞,文能討價還價、拍花拐賣——他拿了霍家方印不算,還打算買一個順一個,再搭個康王回去!

不過數月,北朝便從來勢洶洶退化為首鼠兩端,在這麼個敏感的時候,趙明琛死了甚好,但活著給抓到北邊去,卻是大大的不妥——建元皇帝南渡時才只是個十歲出頭的沖齡幼子,家國淪陷,遠近無依,不得不在南朝舊勢力中左右逢源,將朝中幾大家族娶了個遍,艱難地在夾縫中保持平衡,這才將趙氏王朝紮根金陵。到如今,二十年過去,建元皇帝翅膀漸硬,重拾先帝之政,沖著舊時扶植過他的人露出獠牙,他不肯立任何一個兒子當太子,君臣之間也越發的暗潮洶湧。趙明琛死在北斗手上,自然能激起南朝北伐之心。可他若是被擄,皇長子母族必定要以其性命優先,就算本想打,此時也會變成主和派。

這樣一來,趙明琛這小小少年的處境便相當微妙了。

可誰知人算不如天算,誰會想到中途殺出個謝允,叫趙明琛在那種情況下也能脫困而出呢?而他跑便跑了,偏偏運氣不好,還孤零零地遇上了楚天權這煞星。

謝允隱晦地沖白先生遞了個眼色,白先生立刻會意,代替趙明琛上前與楚天權等人周旋:“這就不必勞煩楚公公了,我等雖然沒什麼本事,護送小殿下回金陵還是可以的。”

楚天權笑道:“不算勞煩,諸位身上多多少少都帶傷,倘真遇上硬茬,豈不要吃虧?”

白先生目光瞥見楚太監身後那一堆黑衣人,眼神微微發黯。

趁這兩個中老年男子明槍暗箭地周旋,周翡悄悄退後半步,借著謝允擋住了自己,從袖中摸出那九把鑰匙,不動聲色地開始對鎖孔——楚天權不是強弩之末的木小喬,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周翡看得出,他武功還在穀天璿與陸搖光等人之上,不是謝允一只手應付得來的。

周翡全神貫注地摸索著九把鑰匙齒上細微的差別,飛快地將數把鎖扣一一對上,直到七把鑰匙都對已經卡入鎖扣,楚天權不知察覺到了什麼,話才說了一半,突然飛身而起,猝不及防地向謝允發難。

周翡只覺手中天門鎖狠狠一震,整個人被扯了個踉蹌,要不是七把鑰匙已經牢牢地卡入鎖扣,險些脫了手。

而謝允和楚天權已經短兵相接。

這兩人掌風交接處威力非同小可,幾乎叫人喘不上氣來,楚天權給人的壓力居然比當日華容的沈天樞還大得多。他那手白嫩如少女,連一絲褶子都看不見,手背上血管仿佛畫上去的,指甲泛著冷冷的金屬光,圓融地劃了半圈,抓向一側的周翡。

周翡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回手便要去拉別在腰間的望春山,謝允卻倏地橫過一掌,當空卡住楚天權虎口,往下一壓,腳下錯了半步,一推一側身,便將周翡往身後拽去。兩人出招全都既不快又不花哨,乍一看,簡直像兩個書生晨練推手,搭的都是架子,而且彼此一觸即放,幾乎沒有煙火氣。可你來我往才不過四五招,卻生生將周翡看出了一身冷汗。

她見過寇丹詭譎、鄭羅生狡詐、沈天樞強悍——卻都不及眼前這白白胖胖的老太監。

楚天權和謝允過招時就好像在下一盤步步殺機的棋,所有的較量都好似無聲無息、又於幽微處無所不在,只要誰稍微鬆懈一點,連周圍劃過的細小微風都能要命,相比起來,她那日於四十八寨上自以為領悟的無常不周風,簡直粗陋得像是孩子的玩意。

當人尚未入山,望向遠方春山脈脈,只會覺得山峰綿延,溫柔如美人脊背,道雖長,卻並不阻,前路俱在掉下,輕易便能抵達。可是只有漫長的跋涉後,先經歷過“望山跑死馬”的煎熬,再抵達山腳下的人,才得以窺見高峰千仞入雲真容。

有些人會絕望,甚至會生出此生至此、再難一步的頹喪。

有那麼一瞬間,在周翡心裡,她分明已經自成體系的破雪刀九式忽然分崩離析,退化成了乾巴巴的把式。她只好逼迫自己從這場前所未見的較量中回過神來,全副精神集中在天門鎖上。只剩兩把鑰匙,可每每她剛把要是對準鎖扣,楚天權便會卑鄙無恥地故意賣破綻給謝允,同時沖她的方向來個“圍魏救趙”,謝允不可能豁出周翡去,只能回護,又必然會被天門鎖掣肘,而且打斷周翡開鎖的動作,三個人就此局面,詭異的僵持住了。

黃曆上大約說了,今日不宜動鎖,動了就要打不開。

楚天權臉上露出了然的神色:“我道是何方神聖,原來是推雲掌。”

謝允這有史以來最貧嘴的王爺此時已經無暇開口,他手上稀裡嘩啦亂響的天門鎖鏈聲音越來越脆,因為寒氣已經難以壓抑地外放,寒鐵都給凍得脆了一些,簡直不知他這肉體凡胎是怎麼撐下來的。

楚天權再一次打斷想要開鎖的周翡,他也並不輕鬆,氣息略顯粗重,卻依然勉強提氣對謝允說道:“都說推雲掌風華絕代,我看卻是蠢人的功夫,殿下,你的老師誤了你,教了你一身婦人之仁。你用這種柔弱的功夫和借來的內力與我鬥嗎?”

“不勞……”謝允一把隔開他拍向周翡頭頂的一掌,手心中飛快的凝聚出寒霜來,他一咬牙,將剩下兩個字擠了出來,“費心。”

楚天權笑道:“哎呀,還是個癡情種子。”

說話間,楚天權倏地運力於臂,往下一別,謝允手腕竟響了一聲。隨著透骨青發作得越來越厲害,他著實難以耐住久戰,額角露出冷汗,又飛快地凝成一層細霜。

周翡花了兩柱香的時間沒打開一把鎖,反而要叫謝允束手束腳地保護她,有生以來,幾時這樣窩囊過?她心裡窩的火越來越大,居然將方才短暫的迷茫和混亂燒成了一把灰,忽然將天門鎖扔下,喝道:“閃開!”

謝允和楚天權正都無暇他顧,謝允再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破雪刀劈山撼海一般地從他身後冒出來,直接遞到了楚天權面前,那刀光極烈,隱約有些李瑾容的“無匹”之意。天門鎖的鐵鍊繃直,謝允不得已側身半步,他順勢滑出一步,借著楚天權一時鬆懈時脫身而出。

那楚天權倏地伸出兩指,極其刁鑽地夾向望春山刀身。

誰知周翡的刀竟在一瞬間突然加速,憑空變招,擦過楚天權的指尖,刀尖如吐信的毒蛇逼近楚天權雙目之間——這是紀雲沉的纏絲。

楚天權倏地偏頭一避:“破雪刀?有點意思。”

周翡的刀是破雪刀的魂魄,但她見什麼學什麼,久而久之,皮肉裡摻雜了好多別人的東西,除非她偶爾正經八百地使出標準的破雪九式,否則時常叫人頗為疑惑,看不出她的路數。然而儘管她方才所用,都不是標準的破雪刀法,卻還是剛一動手便被楚天權一口道破來路,可見這老太監功夫之深堪稱大家,著實令人駭然。如果他不是臭名昭著的北斗,說不定已經摸到了宗師的門檻。

不過大概是周翡方才已經天崩地裂似的動搖過了,聽了楚天權這句話,她神色居然紋絲不動,乾脆利索地回歸破雪九式,一招“斬”字訣直逼楚天權。老太監大笑一聲,仿佛是覺得這女孩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意思,雙掌泛起紫氣,數十年積澱的深厚內裡決堤似的傾吐而出,撞上周翡刀背,繼而絞上了望春山的刀身。

望春山在兩方角力之下分崩離析,碎成了幾段,而周翡好像早料到了這局面,刀碎了也處變不驚,刀鋒竟不散,鋒利的碎片被孤獨的刀柄攪了起來,好似散入颶風中,她竟用斷刀使出一招“風”。

楚天權沒料到世上還有人摸索出了“斷刀術”,鬢角竟被削去了一點,連出三掌方才將刀片打落,而此時,只聽“喀”一聲,周翡已經趁隙將剩下兩把鑰匙送入天門鎖中,將綁著兩人的鎖鏈打開了。

楚天權眼角跳了幾下,他眯起眼,對周翡道:“沒聽過閣下的名號。”

周翡把斷刀一扔:“無名小卒,不足掛齒。”

她說完,沖趙明琛伸出手,說道:“借幾把兵刃。”

趙明琛傻愣愣地把自己的佩劍摘下來遞了過去。

謝允在旁邊低低地咳嗽了幾聲,活動了一下好不容易解放的右手,往手心呵了一口冰冷的氣,說道:“一柄劍不夠她禍害,多給她留下幾柄,然後你們便走吧。”

趙明琛訥訥道:“三哥。”

“回去就把我方才跟你說的話都忘了吧,無謂的記恨不能改變什麼,”謝允看著楚天權,頭也不回地對明琛道,“好好讀些正經的經史策論,不必再弄這些亂七八糟的邪魔外道討你父皇歡心——你也討不來,更不必整日裡聽你母妃他們危言聳聽,你是皇子,不是他們爭權奪勢的工具,給自己剩點尊嚴。”

趙明琛的眼眶倏地紅了,說不出話來。

謝允背對著他:“走,別礙事。”

趙明琛還要再說些什麼,卻被白先生和一個侍衛左右架住,強行拉開。有先懿德太子遺孤在此,楚天權便對趙明琛失去了興趣,竟也未曾阻攔。趙明琛突然回頭嘶聲叫道:“三哥,我回什麼金陵——你們放開我!同你一樣浪跡江湖有什麼不好,我……”

那囚籠一樣華美的亭臺樓閣、六朝秦淮的金陵河畔,全都叫他不寒而慄,每一陣楊柳風與杏花雨中都帶著重重殺機與諸多野望,將每一個人都顛倒性情、困死其中。趙明琛突然覺得那是個難以忍受的地方,奮力掙扎,一身三腳貓的功夫卻又怎麼掙得出白先生等人的手?

謝允笑了一下,只當沒聽見。

楚天權饒有興致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謝允,說道:“端王殿下好氣魄,怎麼不叫這姑娘也一起走呢?”

“她不歸我管。”謝允道,“她也不會走,楚公公,既然你執意不肯離開,那便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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