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王棺 三、打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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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在這個時候,李蓮花的手伸了過來,捂住他的眼睛,隨即背後要穴一麻,他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方多病人事不知,展雲飛重傷倒地,李蓮花看了那毒霧兩眼,突地扒下方多病的外衣,小心翼翼的繞過那已然靜止的怪異鐵籠,以木床的碎屑為釘,釘在牆壁那個大洞上。轉過身來,那鐵籠就在他身後不到一尺之處,這東西雖非活人,卻是觸之見血。展雲飛並未昏迷,胸前一箭雖然貫穿肺葉,但李蓮花點穴之力平和,促使積血外流,並未淤積肺內,傷情並不致命。在這個時候,要他拔劍而起,和人動手拼上一命,他依然可以發揮八成功力,但李蓮花要他躺下,他便躺下。

他在少年時便很敬這個人,十幾年後,即使在這個人不再少年,但在展雲飛眼裡,他並沒有變。

所以他聽話。

以這個人的意旨為意旨是一種本能。

在展雲飛想到「以這個人的意旨為意旨是一種本能」的時候,李蓮花卻瞪著那四面獠牙的怪物發愁,這東西顯然還藏有無數機關,只需稍微震動或碰觸就會激發,好大的一塊燙手山芋卻長滿了刺無處下嘴,何況這東西的樣子長得實在像個帶刺的椅子讓他多看兩眼便忍不住想笑。

怎麼辦?

屋外的毒霧慢慢浸濕方多病那件長袍,不過方氏所購的衣裳質地精良,加上方大少闖禍成性,家裡為他添置的衣裳在尋常綢緞中夾雜了少許金絲,令衣裳更為堅韌,可略擋兵器一擊。正是如此,這件衣服在毒霧之中並沒有即刻腐蝕,而是慢慢濕透,屋外的水汽沿著長袍緩緩滑落,凝成一滴滴的毒水,在地上積成了水窪,居然沒有侵入屋內。

李蓮花想了很久,突然趴在地上聽了聽,又摸了摸屋裡的地面。這屋地上鋪的是尋常的地磚,他轉身在方多病身上摸索了一陣,突然摸出一柄劍來。此劍名為「爾雅」,方多病持它橫行江湖久矣,後來嫌長劍俗了,去換了把玉笛。李蓮花想方設法叫他吹一曲來聽聽,方多病卻不肯。

這一次紀漢佛信函相邀,四顧門當年以劍聞名,現在的門主肖紫衿也以劍霸天下,他也就偷偷摸摸的又把「爾雅」帶了出來。

「爾雅」此劍為方氏重金專門為方多病打造,劍型單薄輕巧,劍柄鑲以明珠白玉,華麗非常,和方多病的氣質十分相融。李蓮花輕輕拔出「爾雅」,不發出絲毫聲息,隨即極輕極輕的在地上划了一劍。

劍入寸許,毫不費力。展雲飛面上露出驚訝之色,此劍之利不在任何傳聞中的名劍之下,卻籍籍無名。李蓮花在地上划了個二尺來長二尺來寬的方框,爾雅入地二尺有餘,這是柄難得的寶劍,他卻當做鋸子來用。將地磚鋸開之後,他將方多病抱了過來,放在展雲飛身旁,爾雅一揚,往一側牆上射去,隨即手掌按在那被他切畫出來的方框上。

「叮」的一聲劍入數寸,隨之「篤」的一聲箭鳴,院外那人果然還等著聲音,一支長箭幾乎不差分毫射入「爾雅」貫入的牆壁。牆壁微微一震,地面也輕輕一抖,地上那鐵籠砰地一聲再度射出數十點黑芒。李蓮花手掌已然按在地磚上,這切下的地磚少說也數十將百斤,卻見他以「粘」勁一揮掌將地上那一大塊地磚硬生生抬了起來,地下露出一個大坑。鐵籠射出黑芒,再度往前滾動,只聽「轟」的一聲,那東西驀地掉進李蓮花硬生生挖開的坑裡,叮咚乒乓一陣亂響,突地聲音漸消漸遠,卻不見暗器射出。

李蓮花掌運粘勁橫起那一大塊地磚和黃土,正好擋住鐵籠第一輪黑芒暗器,此時院外那弓手顯然也聽屋內情況不對,篤篤篤一連三響,三支長箭貫牆而入,弓弦聲不絕於耳,他顯然已不再聽聲發箭,而是不管人在何處,是死是活,他都要亂箭將這屋裡的東西射成刺蝟。

二尺長二尺寬的泥板擋不住屋外勁道驚人的長箭,李蓮花匆匆探頭一看——方才被他翻起的地方露出一個大洞——難怪那鐵籠一掉下去不見蹤影。此時要命的長箭在前,顧不得地下是什麼玩意,他抓起方多病,當先從大洞里跳了下去。展雲飛按住胸口傷處,隨即跳下,地下並不太深,下躍丈許之後,後腰有人輕輕一托,一股熱氣自後腰流轉全身,展雲飛落地站穩,「不必如此。」

助他落地的是李蓮花,這房間下的大洞卻是個天然洞穴,自頭頂的破口所露的微光看來,四面潮濕,左右各有幾條通道,自己站立的這條似乎乃是主幹,筆直向下。方才跌落的那古怪鐵籠正是沿著向下的通道一路滾了下去,在沿途四壁釘滿了黑芒暗器。

「這是……」展雲飛皺眉,「溶洞?」

但凡山奇水秀,多生溶洞,青竹山山雖不奇,水也不秀,但馬馬虎虎也是有山有水,因此山裡有個溶洞也並不怎麼稀奇。李蓮花嘆了口氣,「嗯,溶洞,溶洞不要命,要命的是這是個有寶藏的溶洞……」

「寶藏?」展雲飛奇道,「什麼寶藏?」

李蓮花在方多病身上按來按去,不知是在助他逼毒,還是在摸索他身上是否還有什麼救命的法寶,「展大俠。」

展雲飛極快的道,「展雲飛。」

李蓮花對他露齒一笑,「你不覺得……外面那些要射死我們的箭有點……不可理喻……彷彿只因我們踏入屋中卻沒有死,他氣得發瘋非射死我們不可……」

展雲飛頷首,「不錯,並且那些箭不是人力所發,也是出於機關。」李蓮花連連點頭,「不錯,即便是弓上高人,也不可能以這等強勁的內力連發十來箭,箭箭相同,這箭穿牆之後尤能傷人,若是人力所發,抵得上二三十年苦練。」展雲飛突然笑了笑,「這箭若是人射的,我就已經死了。」李蓮花又連連點頭,「所以,外面有個人,他手上持有能射出長箭的厲害機關,他不懼毒霧,他意圖殺人但他又不敢進來,為什麼?」

展雲飛淡淡的道,「自然是他不能進來。」

「不錯,在我們殺螞蟻的時候,鐵籠射暗器的時候,因為聲音太雜,他無法射箭,這說明這人聽力不好,」李蓮花正色道,「若非受了重傷,便是不會武功。」

展雲飛笑了,「他也許不會武功,但他精通機關。」李蓮花也笑了,「不錯,他不怕毒霧,他精通機關,他知道從哪個角度射箭箭能穿牆,死在這屋裡的四個人卻既怕毒霧,又不通機關,所以——」

「所以很可能屋外的那個,才是真正的屋主。」展雲飛苦笑,「如果外面的是屋主,那麼他為什麼在外面?」

「那問題自然是出在四個死人身上,」李蓮花又嘆了口氣,「而我們不幸成了那四個死人的同夥……」

兩人面面相覷,過了半晌,展雲飛問,「這和寶藏有什麼關係?」

「那四個死人死在兩個屋裡,既不像同道,也不像同門。」李蓮花道,「感情看起來很差,能讓一些不同道的人聚合在一起的事有幾件。一是開會,二是尋仇,三是尋歡作樂,四是寶藏……」他東張西望了一下,苦笑道,「你覺得像哪個?」

展雲飛啞口無言,喉頭動了一下,「這……」

「這件事的蹊蹺之處還有很多,」李蓮花突地道,「這整件事……」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在左邊通道之中突然露出了一張臉。

那是一張蒼白的臉,臉頰消瘦得只剩個骷髏的輪廓,眼圈黑得驚人,見到有人站在溶洞中,尖叫一聲,撲了過來。李蓮花見他撲得踉蹌,還打不定主意是要阻要扶,卻見那人摔在方多病身前,定睛一看,卻又慘叫一聲,踉踉蹌蹌的奔了回去。

展雲飛一怔,李蓮花喃喃的道,「我早就說你這副骨瘦如柴的樣子遲早要嚇到人,這人原本要出來吃人,竟也被你嚇跑……」

「老子倒也想要嚇跑,只是跑不動而已。」地上「昏迷不醒」的方多病突然有氣無力的道,「這是什麼鬼地方?」李蓮花彎下腰來溫柔的看著他,「這是個鬼窟。」

方多病躺在地上,一點站起來的意思都沒有,「我怎麼到了這裡?」李蓮花指了指頭頂,「我在地上挖了個坑,坑裡突然有個洞,於是我們都跳了下來。」方多病咳嗽了兩聲,「他奶奶的,為什麼你每次在地上打洞,洞里都會有些別的……」他終於坐了起來,在自己身上摸了幾下,身上的麻痹卻已好了大半,他仔細一看,腿上的傷口流出一大堆黑血,不知是誰助他運功逼毒,將體內的毒血逼出了一大半。自己運功一調,內息居然沒有大損,心下一樂,能助人逼毒而不損真元,這等功力自是非展雲飛莫屬了。沒想到這位大俠自己中箭受傷,還有這等功力,不愧是當年能與李相夷動手的人啊。在身上摸了好一會兒,確認四肢俱在,皮膚完整,方大公子終於搖搖晃晃站了起來,「現在是要怎地?」

「這裡是個溶洞,洞里許多岔路,在其他岔道里有人。」展雲飛說話簡單幹練,「這裡有古怪。」方多病聽得莫名其妙,「什麼和什麼?」李蓮花慢吞吞的道,「那座充滿機關的屋子,還有殺人的毒霧,就蓋在這個溶洞頂上。我猜這溶洞里或許有什麼寶物,引了很多人來這裡尋寶,上面那屋子的主人只怕誤以為我們也是……」方多病脫口接話,「來尋寶的?他奶奶的,老子家裡金山銀山寶石山堆得像豬窩,誰稀罕什麼寶了,殺人也不先問問行情,真他媽的莫名其妙!」

「這底下恐怕有不少人。」李蓮花正在聽聲,幾條通道中都傳來人聲,遙遠而複雜,「問題……問題恐怕不僅僅是寶藏。」展雲飛胸口流血過多,有些目眩,微微一晃,方多病連忙扶住他,他自己卻是個跛子,兩個人都踉蹌了幾步。李蓮花左顧右盼,喃喃的道,「我看……我看我們最大的問題是要先找個地方躺躺,可惜這下面都是餓鬼,若是有些食水,下面也不算太壞,這邊……」他一只手扶住展雲飛,一只手托住方多病,三人一起慢慢的在通道中走動起來。

地下溶洞四通八達,要走出條出路來很難,但要鑽得更深卻很容易,三個人轉了幾個圈,就找到了個不大不小的洞穴,艱難的躲了進去。

四面八方的通道里有不少人,不知道為了什麼聚合在這裡,其中有一些似乎已經餓瘋了,還有個神秘古怪的機關客就在頭頂上等著殺人。不管這一切是為了什麼,先養好自己的傷才是上上之策。

這是個莫約可以容得下五個人的洞穴,展雲飛胸口有傷,一坐下就閉目養神,不再說話,方多病卻開始懷念起他家英翠樓、雪玉舫、洪江一枝春茶樓等等酒樓里妙不可言的菜肴,忍不住自那只蜜汁松雞說到芙蓉香雪湯再說到燒烤孔雀腿油炸小蜻蜓,李蓮花本來很有耐心的聽著,聽到最後終於忍不住嘆了口氣,「我很想說餓了,但實在又不餓了。」

「你肚子餓的時候連昆崙山上的蚯蚓都吃,這下還怕起蜻蜓來了?」方多病嗤之以鼻,「當老子不知道前年你去昆崙山迷路,那白茫茫的滿山是雪,除了幾只蚯蚓啥也沒,你不吃得可歡了?」

李蓮花正色道,「那叫做冬蟲夏草……」他看了方多病腿上的傷口一眼,「走得動嗎?」方多病腿上仍然乏力,但既然李蓮花問了,他單腳跳也要蹦得比他快,立刻道,「走得動走得動!如何?」

李蓮花指了指展雲飛,「展大俠外傷很重,這底下不太安全,你既然走得動,去給他弄點水回來。」方多病張口結舌,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就我一個人去?」李蓮花道,「外面餓壞的瘋子見了你就跑,自然是你去。」方多病瞪眼道,「那你呢?」李蓮花一本正經的道,「我自然是坐在這裡休息。」方多病目瞪口呆,只聽他又道,「快去快回,展大俠失血太多,定要喝水。」方多病被他用「展大俠」的大帽子扣了兩次,恨恨的瞪了他兩眼,搖搖晃晃的走了出去。

方多病離開不久,李蓮花伸指往展雲飛胸前點去,展雲飛雙目一睜,一把抓住他的手,淡淡的道,「不需如此。」李蓮花柔聲道,「別逞強,年紀也是不輕了,你又還沒娶老婆,自己該多照顧自己些。」他仍是在展雲飛胸口點了幾指,揚州慢的內勁透入氣脈,展雲飛失血雖多,元氣不散,胸前背後的傷口均在收口。展雲飛鬆開手,臉上也不見什麼感激之色,過了半晌,他道,「你的功力……」李蓮花微笑,「現在你若要爬起來和我比武,我自是非輸不可。」展雲飛搖了搖頭,他從不是多話的人,這次卻有些執著,一字字的問,「可是當年在東海所受的傷?」李蓮花道,「也不全是。」展雲飛未再問下去,吐出一口氣,他伸手去摸劍柄,一摸卻摸了個空。

就在這時,不遠處微微一響,兩人即刻安靜下來,只聽隱約的鐵器拖地之聲緩緩而過,隨即軲轆聲響,又似有車輪經過。聲響來自不遠處的另外一條通道,那拖地的鐵器聲很輕,等聲音過去,展雲飛壓低聲音,「鐵鏈。」

李蓮花頷首,不錯,那鐵器拖地之聲正是幾條鐵鏈,在這古怪的溶洞之中,是誰身帶鐵鏈而過?

鐵鏈聲過去,洞口白影一閃,只穿著中衣,越發顯得骨瘦如柴的方多病抱了個直口寶珠頂的瓷罐回來,竟是平安無事。李蓮花忙忙的去看那瓷罐,瓷罐里確實是一罐清水,展雲飛失血多了也確是口渴,也不客氣,就著瓷罐喝了起來。方多病慚慚的一邊看著,李蓮花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你從哪裡摸來的死人罐子?」

他的話一說出口,展雲飛似乎嗆了口氣,卻依舊喝水,方多病乾笑道,「你怎麼知道?」李蓮花敲了敲那瓷罐,「這東西叫將軍罐,專門用來放骨灰,這地下難道是個墓?」方多病聳聳肩,指了指外面,「我沿著來路走,一路上沒見到半個人,一直走到你打洞下來的地方。我想那鐵籠怪暗器厲害,它滾下去的地方大概不會再有活人,就沿著鐵籠怪滾下去的路走。」李蓮花欣然道,「你果然是越來越聰明了。」方多病得意洋洋,摸了塊石頭坐下,翹起二郎腿,「然後走到底就有個湖,我四處摸不到裝水的東西,突然看見湖邊上堆滿了這玩意,就抓了一個倒空了裝水回來。」

李蓮花怔了怔,「湖邊上堆滿了這玩意?」方多病點頭,「堆得像堵牆一樣。」展雲飛不再喝水,沉聲問,「罐里當真有骨骸?」方多病被他的語氣嚇了一跳,「死人罐里當然有骨骸,老子也不是故意用這個給你裝水回來,那骨骸被老子抖進水裡,罐子也洗乾淨了……」李蓮花皺起眉頭,「這地下如果放了許多骨灰罐子,或許……或許這裡真是個墓。」方多病抓了抓頭皮,「墓?可是下面全是水啊,有人在水坑裡修墓的嗎?」李蓮花喃喃的道,「天知道,但這可是個不但有許多死人,還鑽進來許多活人的地方……」他突地往地上一躺,「天色已晚,還是先睡一覺。」方多病心裡一樂,大咧咧也躺下,「老子今天真是累了。」展雲飛閉目打坐,以他們在竹林中迷路的時間計算,此時已近二更,的確是晚了。

不管溶洞中究竟是寶藏或墓穴,一切疑問都可等明日再說。

但李蓮花和方多病睡得著,他卻不敢睡。

劍不在手,方才那奇怪的鐵鏈之聲讓他有些緊繃,在蘄家住得久了,再過上危機四伏的日子,他竟有些不適應。

這一夜過得出奇的安靜,寂然無聲,彷彿溶洞里這一塊角落全然被人遺棄。展雲飛不敢睡,但揚州慢的真力點在身上,前胸背後暖洋洋的很是舒服,坐著坐著不知何時朦朧睡去。當他醒來的時候,李蓮花和方多病還在睡,他突的有些苦笑,身在險境,竟有人能睡得如此舒服,倒是了不起。

又過了好一會兒,方多病打了個大哈欠,懶洋洋的起身,閉著眼睛四處摸索了一陣,沒找到衣裳,茫然睜大眼睛,過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己那外衣從昨天醒來就不見了。李蓮花被他無端摸了兩下,也茫然坐了起來,獃獃的看了方多病好一會兒,眨眨眼睛,眼裡全是迷茫,「幹什麼?」方多病喃喃的問,「我的衣服呢?」李蓮花本能的搖搖頭,「你的衣服不見了,我怎會知道……」突然想起他那件價值千金的衣服的確是被自己拿去當門帘,頓時噎住。方多病一見他臉上的表情,立刻怒道,「本公子的衣服呢?」李蓮花乾笑,「扔毒霧裡了。」方多病大怒,「那一早起來我穿什麼?」李蓮花道,「在這地下黑不隆冬,穿什麼都一樣……」方多病冷笑,「極是極是,既然穿什麼都一樣,那你的衣服脫下來讓給我穿!」李蓮花一把抓住自己的衣袖,抵死不讓,「萬萬不可,你我斯文之人,豈可做那辱沒斯文之事……」方多病暴怒,「他奶奶的,你脫老子衣服就是英雄好漢,老子要脫你衣服就是辱沒斯文了?你當老子稀罕你那件破衣服?老子要穿你衣服那是你的榮幸……」

那兩人為一件衣服打成一團,展雲飛只做不見,耳聽八方,潛查左右是否有什麼動靜。方多病眼看逮不住李蓮花,突的施展一招「左右逢源」,一腳將李蓮花絆倒,雙手各施擒拿將他按住,得意洋洋的去扒他的衣服。李蓮花當即大叫一聲,「且慢!我有新衣服給你穿——」

此言一出,不但方多病一怔,連展雲飛都意外了。昨夜混亂之際,大家的行李都扔在馬上,李蓮花哪裡來的新衣服?方多病更是奇了,「新衣服?你也會有新衣服?」李蓮花好不容易從他手裡爬起來,灰頭土臉頭昏眼花,甩了甩頭,「嗯……啊……衣服都是從新的變成舊的……」方多病斜眼看著他,「那衣服呢?」李蓮花從懷裡扯出個小小的布包,方多病皺眉看著那布包,這麼小一團東西,會是一件「衣服」?

展雲飛眼見這布包,腦中乍然一響,這是——

李蓮花打開那布包,方多病眼前驟然一亮,那是團極柔和雪白的東西,泛著極淡的珠光,似綢非綢,雖然被揉成了一團,卻沒有絲毫褶皺。他還沒明白這是什麼,展雲飛已低呼出聲,「嬴珠!」

嬴珠?方多病彷彿依稀聽過這名字,「嬴珠?」展雲飛過了片刻才道,「嬴珠甲。」

嬴珠……甲?方多病只覺自己的頭嗡的一聲被轟得七葷八素,「嬴嬴嬴嬴……嬴珠甲?」展雲飛點了點頭,「不錯。」

嬴珠甲,那是百年前蘇州名人綉進貢朝廷的貢品,據傳此物以異種蛛絲織就,刀劍難傷,雖不及嬴握,穿在身上卻是夏日清涼如水,冬日溫暖如熙,有延年益壽之功。嬴珠甲進貢之後,被御賜當年鎮邊大將軍蕭政為護身內甲,傳為一時佳話。回朝後蕭政將此物珍藏府中,本欲靜候聖上歸天之時將嬴珠甲歸還同葬,不料一日深夜,在大將軍府森嚴戒備之下,此物在藏寶庫中突然被盜,此案至今仍是懸案。又過數十年,此物在倚紅樓珍寶宴上出現,位列天下寶物第八,結果珍寶宴被金鸞盟攪局,天下皆知嬴珠甲落到笛飛聲手上,又隨金鸞盟的破滅銷聲匿跡。

卻不想這東西今日竟然出現在李蓮花手中。方多病叫了那一聲之後,傻了好一會兒,「死蓮花,這東西怎麼會在你手裡?」這問題不但方多病想知道,展雲飛也想知道,這是笛飛聲的東西,為何會在李蓮花手裡?李蓮花面對兩雙眼睛,乾笑了好一會兒,「那個……」方多病哼了一聲,「少裝蒜,快說!這東西哪裡來的?」李蓮花越發乾笑,「我只怕我說了你們不信。」方多病不耐煩的道,「先說了再說,這東西在你手裡就是天大的古怪,不管你說什麼我本就不怎麼信。」

「這東西是我從海上撿來的。」李蓮花正色道,「那日風和日麗,我坐船在海上飄啊飄,突然看見一個布袋從船邊飄過去,我就撿回來了。天地良心,我可萬萬沒有胡說,這東西的的確確就是在那海上到處亂飄……」

「海上?」方多病張大嘴巴,「難道當年李相夷和笛飛聲一戰,打沉金鸞盟大船的時候,你正好在那附近坐船?」李蓮花道,「這個……這個……」他一時想不出什麼話來應答,展雲飛卻已明了,突然笑了笑,「莫約是笛飛聲自負武功,從來不穿嬴珠甲,只把這衣服放在身邊。那艘大船被李相夷三劍斬碎,沉入大海,船里的東西隨水漂流,讓你撿到了吧?」

他很少笑,這一笑把方多病嚇了一跳,李蓮花連連點頭,欽佩至極的看著展雲飛,「是是是。總而言之,這衣服你就穿吧,反正本來也不是我的,送你送你。」方多病看著那華麗柔美的衣服,竟然有些膽寒,展雲飛淡淡的道,「你身上有傷,嬴珠甲刀劍難傷,穿著有利。」方多病難得有些尷尬,抖開嬴珠甲,別彆扭扭的穿在身上,那衣服和他平日穿的華麗白袍也沒太大區別,他卻如穿了針氈,坐立難安。

李蓮花欣然看著他,方多病憑空得了件衣服,卻是一肚子彆扭,看他那「欣然」的模樣心裡越發窩火,恨恨的道,「你有嬴珠甲,竟然從來不說。」李蓮花一本正經的道,「你若問我,我定會相告,但你又沒有問我。」方多病跳了起來,指著他的鼻子正要破口大罵,那白色衣袖隨之一飄,方多病罵到嘴邊的話突然統統吞了下去。

這雪白衣袖飄起來的模樣,他似乎曾在哪裡見過。

這種風波水月,如仙似幻的衣袂,依稀……似曾相識。

方多病突然呆住,李蓮花轉過頭來,「展大俠,傷勢如何?」

展雲飛點了點頭,「揚……」他突然頓住,過了一會兒淡淡的接下去,「……確是一流,我傷勢無礙。」李蓮花欣慰的道,「雖說如此,還是靜養的好,能不與人動手就不與人動手。」展雲飛卻不答,反問,「我的劍呢?」李蓮花道,「太沉,我扔了。」展雲飛雙眉聳動,淡淡的看著李蓮花,過了一會兒,他道,「下一次,等我死了再卸我的劍。」李蓮花張口結舌,惶恐的看著他,展雲飛目中的怒色已經過去,不知為何眼裡有點淡淡的落寞,「有些人棄劍如遺,有些人終身不負,人的信念,總是有所不同。」李蓮花被他說得有點呆,點了點頭,「我錯了。」

「死蓮花,」方多病看著自己的袖子發了半天呆,終於回過神來,「頂上那個洞還能回去嗎?我看從地底下另找個出口好像很難,這地下古怪得很,既然天亮了,外面的毒霧應當已經散了,要離開應該也不是很難。」李蓮花道,「是極是極,有理有理,我們這就回去。」他居然並不抬杠,方多病反而一呆。展雲飛也不反對,三人略略收拾了下身上的雜物,沿著昨日奔來的道路慢慢走去。

通道里依然一片安靜,昨日逃得匆忙,今日通道中似乎是亮了一些,除了天亮之外,通道深處似乎燃有火把。走到昨日那洞口下方,竟然還是空無一人,李蓮花抬起頭來,頭頂上那不大的破口光線昏暗,不知上頭還有些什麼,方多病躍起身來,仗著他那身嬴珠甲就要往上沖。李蓮花驀地一把拉住他,「慢著。」

方多病疑惑回頭,李蓮花喃喃的道,「為什麼不封口……」展雲飛也很是疑惑,敵人自地洞躍下,隔了一夜,非但沒有追兵,連洞口都毫無遮攔,這是為什麼?是因為上面有更多埋伏嗎?李蓮花游目四顧,朦朧的光線之下,只覺溶洞上層四周凹凸不平,布滿黑影,突然引燃火摺子,往溶洞四壁照去。

火光耀映,溶洞四壁上的陰影清晰起來,方多病目瞪口呆——那是一層密密麻麻的菌類,蘑菇模樣的東西,柔軟的蓋子重重疊疊,一直生到了昨夜打破的那洞口上去,一夜功夫也不知長了多少出來。李蓮花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蘑菇……」方多病看著洞壁上許許多多的蘑菇,莫名其妙,「長在洞里的蘑菇倒是少見。」展雲飛皺眉看著這些蘑菇,沉吟良久,「這些蘑菇生長在通風之處,你看凡是有洞口的地方,越靠近通風口蘑菇長得越密,但不知這些東西是偶然生長在這裡,或是什麼毒物。」

「這洞口不能上去。」李蓮花突然道,他一把抓住方多病和展雲飛,「快走快走,這地方不能久留,這東西有毒。」方多病和展雲飛吃了一驚,三人匆匆忙忙自那地方離開,沿著昨天鐵籠滾下去的路筆直走到方多病取水的湖邊。

這是個很深的地下湖,水色看來黝黑實則很清。

在湖的東邊累積著數以千計的將軍罐,如果每一個罐子里都有屍骨,那湖邊至少堆積了上千具屍骸。放罐子的土堆被人為地挖掘成梯形,將軍罐就整齊的羅列在一級一級如台階般的黃土上。

台階共有九層,每一層整齊堆放著一百九十九個罐子,有一層少了一個,正是被方多病抱走,九層共有一千七百九十一個。每一個罐子都蒙著一層細膩的灰塵,顯然自被放在這裡之後,並沒有被動過,這雖然是個溶洞,卻有許多通風口,自然遍布塵沙。

而那個射出無數暗器,稀奇古怪的鐵籠就靜靜躺在湖邊的淺灘里,地上四處都是它射出來的黑芒、短箭和毒針。方多病抓了抓頭,「奇怪,這地方這麼大,竟然沒半個人在,有一千多具屍骨的地方怎麼也算個重要的地方吧?怎麼會沒人?」

「看來不是因為這東西掉下來所以才沒人。」李蓮花慢慢走過去看著那古怪的鐵籠,「你看它射出這麼多暗器,一路下來卻沒有半具屍體,也沒有半點血跡,顯然昨天它滾下來的時候這裡就沒人。」展雲飛舉目四顧,「如果說昨夜我們找到的洞穴那邊之所以沒人,是因為那邊到處長滿了毒菇,那這邊沒人——難道是因為這裡也有什麼毒物?」李蓮花嗯了一聲,仍舊目不轉睛的看著那鐵籠。

在這個時候,他才當真看清了這是個什麼東西。

這東西很像一張椅子,之所以被當做個鐵籠,是它在椅子上頭還有個似傘非傘的擋板,左右各有兩個像輪子的東西,但普通輪子是圓的,這東西左右兩側卻是一大一小兩個八角形的怪圈。通體精鋼所制,四面八方都有開口,因為方多病那揮笛一擊,它已炸裂外層鐵皮,露出內里那一層狼牙似的鋼齒。因為摔得重了,那椅座扭曲破裂,座內一層一層一格一格全是放各類暗器的暗格。

「死蓮花,小心!」方多病驀地一聲大喝,撲過來一把把李蓮花拖出三丈來遠。展雲飛一掌拍出,只聽轟然一聲巨響,水聲如雷,李蓮花抬起頭來,只見漆黑的水潭中一個什麼東西掉頭游過,潛入深深的水中。

「那是什麼東西?」方多病失聲道,李蓮花道,「蛇。」展雲飛深深地吸了口氣,「是一群的蛇。」

只見潭水中漸漸湧起波浪,方才掉頭而去的東西繞了一圈又遊了回來,水中緩緩有數條黑影隨之浮起,但見鱗光閃爍,嘶嘶有聲。

果然是蛇,還是和人大腿差不多粗細的蟒蛇。

洞壁生有毒菇,水中一群蟒蛇。如展雲飛之輩自然不欲徒然和一群蟒蛇打架,三人不約而同縱身而起,越過那重重瓷罐,直落瓷罐之後。

那一堆瓷罐之後,卻是一個諾大的巨坑,坑內燈火閃爍。三人估計有錯,只當瓷罐後只是土丘,卻不知竟是個深達十數丈的大坑,身子一輕,三人各自吐氣,方多病大袖飄拂,在洞壁上快步而奔,滴溜溜連轉九圈,安然落地。展雲飛胸口有傷,一手護胸,左掌在洞壁上一拍一揮,身形如行雲飛燕,掠至對面壁上,再拍一掌,如此折返,三返而落。兩人落地之後,只聽兵器之聲錚然作響,叮叮咚咚好不熱鬧,仔細一看,只見十幾把明晃晃的兵器統統指著落入人群中的另外一人,他們兩人方才那番了不得的輕功身法倒是沒幾個人看見。

那沒頭沒腦撲進人群中的自然是李蓮花,人一站直,嘩啦啦兵器比划了一身,上至名刀名劍,下至竹棍鐵鉤,以至於竹枝古琴等等不一而足。李蓮花僵在當場,這地下巨坑之中竟然有不少人,且光頭者有之,道髻者有之,錦衣華服者有之,破衣爛衫者有之,卻清一色都是二十上下的少年,也不知誰去哪裡找齊了這許多品種的少年,委實令人咋舌。

「哼!昨晚我就聽說來了新人。」坑中一位相貌俊美,頭戴金冠的白衣少年冷冷的道,「聽說闖過了紫嵐堂,了不得得很。」另一位相貌陰翳偏又抱著一具古琴的黑衣書生也陰測測的道,「又是一個送死的。」

李蓮花張口結舌的看著這許多人,頭上那些通道空無一人,原來是因為人都擠在這坑裡了,眼角一飄,尚未看到這坑裡究竟有何妙處,他先看見了一個人。

然後他就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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