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城賦原著 第50章

作者:熄歌

整支舞都很靜,他動作幅度不大,相比白少棠的舞,他的舞姿更為古樸厚重,帶著春秋時嚴格禮樂的味道。然而木屐踏板和流雲碎步,又讓他整個人多了晉魏風流的灑脫。

沒有花哨的動作,沒有格外高超的技巧,仿佛一個貴族公子步行於月下竹林之間,平淡柔和。

便就是這樣淡雅從容的舞,卻讓人移不開目光,他的一顰一笑,舉手投足,近乎苛刻地完美,美得攝人心魂,驚心動魄。

大楚建國以來以男子妖媚柔為美,然而此時此刻的沈夜,不卑不亢,沒有脂粉妖柔,只有君子風雅,令人移不開目光。

所謂國色天香都成了下乘,萬千粉黛都失了顏色。

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為虐兮。”

他旋身甩袖,麵向眾人。琴聲變得格外有節奏,他踏足擊掌,垂頭傾聽,那始終平淡的麵容終於慢慢有了笑意。這一笑傾城,大殿之中頓時全是吸氣之聲。

然而他不管不顧,踏歌前行,木屐撞擊著大理石的地麵,發出“嗒嗒”的聲音。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行到舞台前方,彎腰,卻又忽然停頓,琴聲恰到好處地停住,全場一片安靜。

而舞台上的人在月光下慢慢起身,背對著我,側過臉來。

琴聲忽響,讓人心頭猛地澎湃起來,仿佛是那君子風流意氣卷席而上,眾人於竹林之間聽得風聲梭梭高揚。

有匪君子——”他拖長了聲,高喝出聲,不等他答,所有人下意識地合唱:“終不可諼兮!”

聲如浪潮,回蕩在大殿之中。

琴聲又低了下來,他在月光下靜靜地瞧著我,仿若歎息一般輕聲開口:“終不可諼兮……”

餘音嫋嫋,不可忘懷。

終不可諼兮。

如此美人,又怎能忘記呢?

全場靜默,所有人都回過神來。而我癡癡地看著那月下之人,張了張口,想要開口,卻始終說不出口。

燈光一點點明亮起來,舞台之上,沈從已沒了蹤影。沈夜從容轉身,拜謝君王。直到他踏著長廊悠然地消失在後殿,眾人才回過神來。

掌聲雷鳴,讚歎之聲不絕於耳。

這才叫傾國傾城啊。”

這等風姿,若能娶得,便是做牛做馬也願意啊!”

大殿裏人們激動起來。我靜靜地坐著,不一會兒,沈夜回到了我身邊,端正地跪坐到我身後。

我不敢看他。

我向來知道沈夜是美的,我卻第一次體會到,他一直在收斂著自己的美麗。

若是他願意,他也可以把這種美散發到極致。

美色如刀,可以駕馭人心傷人。我無法直視他,因為我怕我抵擋不住這樣的美麗,彎了脊梁,拋了尊嚴,不計一切後果臣服於他。

他大概也知道自己有這種天然的優勢,可能也看穿了我這不堪的內心,跪坐到我身邊之後,他安靜地跪著,不發一言。許久之後,大殿裏才安靜了下來,陛下似乎慢慢回過神來,感歎道:“舒少主的兩位夫君,都是難得的美人啊。”

陛下開口,眾人立刻附和起來。我點了點頭,嗯,我夫君美,我當然知道。

蘇愛卿的舞,動作如此簡單,卻這樣動人,怕這天下間只有蘇愛卿能跳這君子之舞了。”陛下輕聲感歎,“他人的舞蹈,美在姿態,蘇愛卿的舞,卻美在氣韻啊。”

姿態可學,氣韻難成。

白少棠勤學苦練,總有那麽幾分神采,但沈夜這支君子舞,我此生所見,怕只有他能跳了。

我跪坐著,看著後麵的人一個又一個地獻藝,過了好久,我終於平複了心情,轉頭看向他。

沈夜。”

嗯?”他端著酒杯,正看著舞台,聽到我的聲音,他回頭看我。

燈火下,他的目光淡淡的,帶了幾分酒意。

那瞬間,我突然覺得,我想吻他。

當天晚上回去,我估計大多數人和我一樣忘不了沈夜的風姿。

沈夜晚上很忙,沈從似乎帶來了很多消息,鳳樓的一幹人和他去了偏殿,一群人關著門商議事情。這剛好給了我時間,趁著他不在,我將白少棠給的字條拿了出來。

我給白少棠的字條裏詳細地寫了最近我所知道的所有信息,白少棠的字條很簡單,但信息量很大。

他們已經準備好了上官雲和上官林勾結、軟禁上官婉清的證據,也準備好了元德年間姨母是“調用”而不是“私吞”軍餉的證據。最重要的是,母親收到了上官流清的信,說她會帶著上官流嵐身邊逃掉的那個侍衛,在十九日抵達楚都。

按照他們的計劃,他們會在近期散播消息出去,將當年姨母調用軍餉是為了維護普通士兵權益,不讓軍餉一味地供應給貴族的原因說出去,在民間建立我和姨母的良好形象。然後十八日早朝,母親會讓劉丞先參奏上官雲和上官林軟禁上官婉清,借此發揮說我殺上官流嵐有隱情,緊接著組織人跪在宮門前請旨輕判我。

這是明麵上的,而十八日晚上,我必須從宮裏逃出去,由白少棠接應我藏起來。同時,母親會調五千騎兵入城。只要我藏起來,母親一口咬死人在陛下那裏,陛下也沒辦法。一方麵在外施加輿論壓力,另一方麵上官流清回來,與母親聯手接管上官家,洗清我的冤屈,然後舒煌姨母再出來接下罪名。憑借著舒煌姨母的名聲和外麵百姓的壓力,母親再帶著五千騎兵去向陛下施壓,陛下必然不敢為難。

這其中的關鍵就是我必須出宮,不能被陛下握在手裏,否則母親沒有辦法潑汙水給陛下,而且我也會被當作人質,讓母親受製於陛下。

十八日當日,白少棠會在宮殿西門等我,我要做的事情只有兩件。

第一是在約定時間到達西門,第二……

我看著信裏最後一句話,再呆呆地看著手裏的小藥丸,臉白了。

——用“相思”除掉沈夜。

我知道白少棠的意思,沈夜武功這麽高強,想從他手裏搶人,簡直難如登天。

而且沈夜是陛下手中第一助力,他站在陛下那邊,所有人都不知道到底會產生多大的幫助。這樣一個人,毒死了絕不可惜。

相思”這味藥,是天下難得的奇藥,無色無味,沒有絲毫痕跡。人服藥之後毫無感覺,但只要碰到紅豆粉,便會立刻毒發身亡。

用了“相思”,我可以任意控製沈夜的死亡時間,我可以讓他帶著我出西門,然後在白少棠接應我時撒上一包紅豆粉。

沈夜會當場死去,沈夜一死,白少棠就可以帶人直闖西門將我帶走。

我手顫抖著,握著藥丸。

好久好久,我都不能回過神來,直到字條被我燃燒殆盡,我都不能恢複常態。

當天夜裏,我睡得很早,夢裏麵,我似乎來到一片竹林,月光傾瀉下來,沈夜穿著白色的袍子、木屐,擊掌踏歌而舞。美輪美奐,恍若謫仙。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麵容清冷,朝著我慢慢走來,我心慌不已,伸手抓他。

沈夜!”

他旋身,輕巧避開,凝望著我,眼裏全是溫柔。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他朱唇微張,聲音如羽毛一般,輕輕飄散在風裏。我追逐著他,去抓他的袖子,然而每一次都只差一點點,他總能輕巧地避開。

竹林之中,風聲輕嘯,竹葉沙沙作響。我拚命去抓他,追著他,我總覺得他要走了,我總覺得這一次抓不到,他就再也沒有了。

沈夜!沈夜!”我急促地呼吸著,拚命想要追上他的腳步。然而他輕盈地往前,越走越遠。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他的歌聲回蕩在夢裏,我拚命呼喊著他,奔跑,追逐。

他走向一道白光,輕聲歎息:“終不可諼兮……”

沈夜……沈夜……”我嘶吼著,大哭出聲,“你別走……別走!”

我看著他站到白光裏,背對著我,側過頭來。他望著我,神色那麽鄭重,那麽溫柔,仿佛是要讓人溺死其中。

我記得這眼神的。

那時候我在馬上,他揭開我的麵具,將永生花溫柔地插入我發間時,他就是這樣看著我的。

我在夢中哽咽,再也說不出話來。朦朧中有人喚我的名字:“舒城、舒城。”

我聽出是沈夜的聲音,猛地驚醒,一把抓住了他。

我用盡了所有力氣死死地抓住他。他將我抱在懷裏,像勸小孩一樣拍打著我的背,溫柔地說道:“沒事了,我在這裏,沒事的。”

我喘著粗氣,回不過神來。他低頭親吻我的額頭、麵頰,反反複複地說道:“我在這裏,舒城,別怕,我在。”

他的懷抱灼熱,讓人心安。我瘋狂跳動著的心髒慢慢平複下去,好久以後,我才顫抖著慢慢抬起頭來,然後我就看到沈夜的眼睛,那麽明亮,那麽溫柔。

別怕。”他瞧著我,目光裏卻沁滿了悲哀之色。我抬手摸上他的眉眼,我想問他,沈夜,你怎麽了?

你有什麽不開心,你告訴我,我都會幫你。

沈夜……

我靜靜地看著他。

如果你注定要死,那麽人生最後一段路途,讓我對你好一點。

可是這些話我沒說出口,我只是摸著他的眉眼,一遍又一遍,最後終於沙啞地出聲:“沈夜,你真好看。”

他身子僵硬了一下,而後他垂著眼簾說道:“陛下派人去了你們家,私下裏。”

嗯。”

你的大姨母舒染膝下有三個女兒,小女兒同她雲遊江湖,大女兒舒靖交由你母親撫養,她手下一個幕僚是陛下的人。”

聽到這樣的秘辛,我忍不住僵直了身子,沈夜繼續說著:“二女兒舒素由舒煌撫養,她手裏有一支暗衛隊,其中有陛下的人,而且,她恨舒靖和你。”

你……別說了。”我打斷了他,“我知道,我們舒家人身邊總少不了別人的人,你說這麽多,是想表達什麽?”

如果你不是少主了,”他輕笑起來,“舒城,你說你們家這些人,到底會怎樣?”

這個問題我不是沒想過,我知道答案,我比他更清楚後果。

我靜靜地注視著他,他伸出手來,溫柔地摸著我的發。

舒城,這些後果你都該想想,做人要做萬全的準備。我……”他注視著我,眼裏全是苦澀,好半天,他慢慢閉上了眼睛,“我不能再當沈夜了。”

那你要去當誰呢?”

陛下給了我命令,”他痛苦地說道,“我得做回我的隱帝了。”

說著,他站起身來,將手籠在袖間,借著月光靜靜地打量著我,仿佛要用這雙眼睛化作刻刀,借著這一眼,將我深深刻進他的眼裏。

我明顯察覺出了他的情緒變化,不由得心裏一涼,思索著到底發生了什麽,致使他對我說出這樣的話。

你不是一直說,”我遲疑著,有些不敢肯定道,“你愛我嗎?”

他沒說話,沉默著。我心裏不由得更為惶恐,他就那麽安靜地站著,許久,他終於開口:“舒城,我沒有太喜歡任何事物,還有人。我喜歡你,僅止於喜歡。”

我比不上陛下嗎?”我恍然大悟。

他輕歎出聲:“不,是比不過權勢。舒城,”他彎下腰注視著我,一雙眼裏全是悲哀,“我從地獄裏爬上來,我踩著無數人的屍骨,沾染著無數人的鮮血,為的不過是今天。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甚至是再不在任何人之下。你為什麽不能給我這些呢?”他很是惋惜,“如果是你而不是陛下,至少這個選擇不會讓我更難過,可是舒城,我現在覺得我有點難過。我以前喜歡一只貓,在君子門的時候。”他抬手捂在自己的胸口上,神情很溫柔,“它常常陪我出任務。從它是只小奶貓的時候,我開始養它,我把它養大了之後,君子門的門主突然想嚐一嚐貓肉,他看上了那只小貓,你說我該怎麽辦呢?”

他說著那只貓,我卻無比清楚,他是在說我。

我聽著他的話,感覺那言語裏全是血腥味。

我將它殺了,切成肉片,煮成湯,成了一頓火鍋,和門主一起吃了它。後來我當了君子門的門主,我就將吃了它的人都像它一樣,扒了皮,剔了骨,煮成了肉湯。舒城……”他伸手撫向我的麵容,那白玉一般的手向我伸來,我卻在那一瞬間似乎聞到了血腥味。幻覺也好,真實也罷,我都忍不住後退了一步,身子微微顫抖。

他愣了愣,隨後笑了。他將手溫柔地蓋到了我的發頂,撫摸著頭發說道:“我會為你報仇的,你別怕。”

——像那只貓一樣,誰傷了你,殺了你,我就原數奉還。

我身子顫抖著,看著他眼裏的悲傷之色,強忍著懼意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陛下容不得我背叛。”

可你從來沒有真的背叛,”我迎上他的目光,“是你為她出謀劃策,設下這個局,讓我姨母的案子作為引子的吧?”

他動作僵硬,看著我的眼裏全是痛苦:“你找到證據了嗎?還是你認為的?”

需要證據嗎?”我冷笑出聲,“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明擺著的……”他笑著收回了手,撫上了自己的額頭,搖頭說道,“那還有呢?你還知道了什麽?”

白少棠打傷沈從那天,你是想和秦陽潛入舒家的地宮對吧?”

對,”他深吸了一口氣,慢慢抬頭看我,“你說得沒錯,但那又怎樣?”

我去藥王穀的路上,你其實已經知道了上官流嵐的消息,知道只要我們早回來一天甚至早回來幾個時辰,就可能救她,所以你故意拖延,對吧?”

對。”

在藥王穀的迷陣裏,你打開地道時故意關上了上麵的門,也是因為知道上麵已經布下天羅地網,你把進藥王穀的路堵死,就可以讓他們無路可退,對嗎?”

對,沒錯。”他笑著看我,再不掩飾自己的張揚,“你都知道了,可那又如何?我做了這麽多事,我害死了你的好朋友,我害你身陷險境,我協助陛下用你算計舒家,可是,那又怎樣?!你知道什麽最值錢嗎?”他笑了笑,指尖點到我胸前,淡然說道,“真心。我做了一切,可我一點都不害怕,因為我知道,哪怕我做了這一切,你都還愛著我。你會為了這樣的事殺了我嗎?”他大笑起來,“你連算計我都做不到!”

我聽著這些話,忍不住拚命顫抖起來。

我的左手死死地抓著自己的右手,逼著自己鎮定下來,不去對著麵前這人出手。我第一次有了這麽強烈的感覺,我想殺了他。

然而我不能讓他看出來,我必須忍耐。所以我喘著粗氣,艱難地抬頭,對他露出了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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