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城賦原著 第49章

作者:熄歌

我沒有多說什麽,同他一路沉默著朝宮宴走過去。等進門後,太監一路傳唱了過去,眾人立刻望了過來,目光裏神色各異。母親坐在群臣首位上,端著酒杯,愣愣地瞧著我。我幾乎就要衝過去,然而沈夜一把拉住了我,低聲說道:“不要給我找麻煩,陛下命我看著你。”

我壓抑住了衝過去的衝動,由宮人引路,坐到了高台之上。

酒宴的座位分成三層,第一層坐的是陛下,第二層坐的是皇親國戚,我和蘇容卿就坐在這一層,第三層則是群臣百官。

小桌一路鋪下去,大殿正中央是水榭舞台,現在人還沒來齊,只有一個樂班在上麵奏著小曲。我和蘇容卿坐上去,蘇容卿同一般貴族人家的主君一樣跪坐在我身側。暗地裏一道又一道目光掃射過來,一方麵是偷看沈夜的,另一方麵估計也是在打量著我,想著罪臣之身的我為什麽會出席在宮宴上,而且還是坐在皇親國戚的位置上。

我一坐下,兩個侍衛就默不作聲站到了我身後,全場人看著這陣勢,竟是一個上來同我搭話的人都沒有。沈夜坐在邊上,為我倒了酒,低聲說道:“我讓劉丞去找了你母親,你母親說還沒到時候,所以現在上官婉清還被關著,今日宮宴上官雲為她告假沒來。”

嗯。”我點了點頭。沈夜低眉垂眼,繼續說道:“左排第三個位置,就是上官雲,右排第七十四個位置,是上官林。”

我聽著他的指示,飛快地掃了一眼。上官林我已經見過,是一個五大三粗的女人。而這上官雲確有貴族風範,雖然長相刻薄了些,但高挑纖瘦,她穿著華袍同人打著招呼,舉手投足間還算得體,頗有幾分精明的意味。

白少棠在我母親身邊,離我約有十丈遠。我抬頭瞧著他,幾日不見,他瘦了許多,臉上有了青色的胡楂,掩了他過去的少年稚氣,倒有幾分男人的滄桑了。

他見我看過去,靜靜地瞧著我點了點頭。我朝他遙遙地舉杯,他也舉杯,然後……沈夜也舉了杯。

他舉杯的幅度很大,剛好擋住了我的視線,我不由得有些鬱悶。他卻轉頭看我,那仿佛玉琢一般淡然的麵容上無喜無悲,只靜靜地說了句:“幹。”

說完,他按住寬大的衣袖,將酒杯中的酒慢慢飲盡。

他的動作很慢,每個細節都仿佛刻意雕琢過,堪稱完美,卻沒有讓人覺得不適,只覺得行雲流水,恍若天成。隨著他咽酒的動作,我幾乎聽到整個大廳無數人隨之咽酒的聲音。

我愣愣地瞧著他,片刻後,我猛地回神,忍不住收回了視線,用衣袖遮住眉眼,慌忙將酒咽了下去。就在我慌亂的片刻,陛下終於帶著太後、鳳後一齊入宴,宮人的傳唱老遠傳來,所有人慌忙跪下,高呼萬歲。

純黃色的衣角從我麵前掠過,忽地又頓住。我心跳得飛快,聽到陛下有些僵硬的聲音:“舒少主,傷好些了吧?”

謝陛下關心,調養得好多了。”

嗯。”陛下似乎並不是很開心,帶著薄怒說道,“這天下人分三六九等,少主倒是讓我知道,人與人之間的命運確實是不大一樣的。有的人哪怕犯了小錯只能老死牢中,而有的人哪怕犯了彌天大錯,也奈何不了半分。”

她這話說得太明顯,句句都是暗指我在宮宴上出現這件事於理不合,我如坐針氈,慌忙說道:“這世上的人無論誰犯錯,都違逆不了律法,但法理不外乎人情。臣感念陛下恩德,能辨清是非黑白,在還臣清白之前體恤臣的身子,將臣禁足於宮中休養,陛下仁善,堪比觀音佛陀!”

陛下沒有回我,她嗤笑了一聲,仿佛在嘲諷一般,提步就走。我忽然有些明了她讓我入宮又準許我參加宮宴的意圖,她就是要讓百官群臣以為我是靠舒家獲得恩赦的,舒家仗著權勢,不但違逆了律法,也欺壓了君王。

我抬起頭的時候,果然收到了一大批敵意的眼神。這百官之中,小官大多是不站隊的,他們人微言輕,站隊了也沒用。然而積沙成石,小官雖小,卻人數眾多。這批人這樣多的怒意湧來,我不由得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好在陛下上來隨意說了兩句感恩的話便開始了春祭。先由祭祀院派來的人跳了祈福舞,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我感覺大家的怒氣值小了點,便往沈夜的方向靠了靠。在編鍾禮樂聲中,我壓低了聲音問:“你知道陛下的意思嗎?”

能猜到。”他的話聽不出情緒,“陛下不會只出手一次,現在只是開始,哪怕你不來宮宴,陛下也會換其他方法來做這件事。”說著,他端起酒杯,輕抿了一口酒,淡淡說道,“舒家的名聲,保不住的。”

你能和我母親接上話嗎?”我又問。他飛快地看了一眼我母親,放下酒杯說道:“你母親身邊有陛下的人,我不確定是誰,不能冒險。而且現在不是時候,哪怕我去找你母親,她也不會信我。”

他說得對,舒家只有我會信他的。

然而,其實此時此刻,我也不是全然信他。

我把玩著酒杯,看著祭祀院的人起舞退下,陛下站起來說了祝詞,群臣宴飲,而後便到了獻藝的環節。

獻藝的環節裏,願意獻藝的人會先將名字報上去,由陛下挑選。宮人將獻藝的名單遞了上去,所有人都沉默著,緊張地等待著陛下點名。

今年主動的人不多啊,”陛下在台上笑眯眯地說了一句。所有人都提了神,人不多,也就是意味著報名的人選上的概率大。陛下掃了一眼眾人,又道,“可比往年質量好多了。白少棠少將——”她拖長了聲音,在眾人詫異的吸氣聲中瞧向了白少棠的方向,頗為期待地說道,“少將離開楚都十餘載,為我大楚鎮守邊疆,倒是失了年少風月的機會,如今便給少將一個機會,重溫一下少年人的感覺吧。白少將,上台來為春祭開個彩!”

謝陛下。”白少棠站起身來,他躬身謝過後,便走向了舞台。

舞台有些高,本應從大殿後走上去的,白少棠卻直接走到那高台麵前,手往上麵一撐,翻身一躍便上去了。他身姿輕盈,著實風流倜儻。周遭有人鼓掌吹哨,場麵一時熱鬧起來。

他負手走到台上,宮人們推著九麵鼓從殿後一路小跑而來,就這休息期間,白少棠朝著陛下拱手道:“陛下,臣欲獻水袖鼓舞於陛下,但缺一琴師相和,在下妻主舒大人擅琴,可否請舒大人上台為臣伴奏?也傳我夫妻二人琴瑟和諧之佳話,彰顯陛下仁愛。”

他話一出口,我便知道他為什麽要來獻藝了。然而他的話,陛下必然是不聽的。陛下在高台上抿了口酒,慢悠悠說道:“舒大人今日能來參加宮宴已是極限了,白少將愛妻心切。今日宴上擅琴之人眾多,蘇愛卿,”陛下將目光落到蘇容卿身上,和藹地說道,“聽聞你未嫁之前亦是個中高手,今日不妨來助你兄弟一臂之力?”

聽到這話,沈夜麵不改色道:“回稟陛下,在下今日亦要獻藝,若此時奏琴……”

奏琴不過是幫個忙而已,沒有幫忙卻奪了你名額的道理。”陛下揮了揮手道,“朕也想聽聽被孤山居士誇過的琴藝。”

陛下言出時全場一片驚愕。孤山居士的琴藝在大楚可說是登峰造極,他平生極為傲氣,從未聽他誇過誰。一聽陛下的話,眾人心裏立刻難耐起來,連我都忍不住回頭看了沈夜一眼。沈夜麵色不變,站起來躬身道:“那在下獻醜了。”

說完,沈夜走向了殿後,從殿後登上了舞台。他走到舞台中央,九麵鼓已經環繞白少棠立好,宮人給白少棠捧上了帶著水袖的長袍。白少棠抿了抿嘴,沒多說什麽。沈夜席地而坐,將琴放到身前,撥弄了琴弦幾下,抬頭看向白少棠問:“白少將要什麽曲子?”

白少棠笑起來,笑容裏掩不住怒意,他不敢找陛下的麻煩,就發泄在了沈夜身上。他咬牙說道:“無曲!蘇哥哥不是擅琴嗎?便跟著在下的鼓聲來吧!”

說完,白少棠腰身一轉,水袖猛地擊出,音落時,手中挽出一朵花形。眾人鼓掌,沈夜垂首低眉,眼觀鼻,鼻觀心,麵色不改地撥響了第一根弦。

聽鼓奏琴,對琴藝要求格外高,有現成能跟上的曲子還好,要是沒有,那幾乎就是當場譜曲,我瞧著兩人之間不同尋常的氣氛,心跳竟也快了幾分。

水袖鼓舞,求的就是靈活柔軟、柔中帶剛,如此才能彰顯出舞者身段柔美靈巧。然而白少棠的鼓舞極其不一般,他撇開了水袖鼓舞中柔美的姿勢,身姿雖然保持了鼓舞中要求的靈活,卻帶著殺伐之氣。

他起初的動作極慢,每一次甩袖擊鼓,都帶著厚重之音,琴音隨之而上,聽不出是什麽曲子,卻帶了幾分厚重沉凝,讓人想起大漠黃沙綿延天邊,朝陽逐漸升起,落在邊塞古城斑駁的城牆之上。

接著有了連鼓之聲,白少棠身形一轉,全身骨頭竟顫動起來,他開始有節奏地用水袖敲打鼓麵邊緣,有了輕快的鼓聲,琴聲有了緩慢的過渡,卻不顯突兀,仿佛那琴聲如陽光一般一寸寸落入古城之中。

太陽升了起來,城裏生機勃勃,車水馬龍,人來人往,有小販駐足吆喝,有行人且行且駐,有少女調笑走過,從門縫中瞧見院落裏曬著被子的少年,輕佻地吹了聲口哨。

忽而琴聲一轉,鼓聲深沉,白少棠舞姿漸急,城外刀槍殺伐,城內火焰彌漫,人們奔走哭喊,將士執刀硬上。

吹著口哨的少女持槍駕馬迎敵,衝向萬千軍馬。

鼓聲越發急促,白少棠身形越來越快,琴聲隨之纏繞而上,跟著鼓聲一起,奏得人心跳飛快。

那士兵如潮水湧來,少女孑然一身迎向那潮水。

我不覺濕了眼眶,邊塞古城城牆斑駁染血,那朝陽一寸寸落下,映出血色黃昏。

一聲巨響,鼓聲戛然而止,琴聲卻未止歇,白少棠跪地折腰,琴聲繚繞,仿佛纏綿情歌,一寸寸進入人心間。而白少棠跪地折腰的姿勢,似如少女被踐於千軍萬馬腳下,讓人唏噓。

琴聲越來越小,白少棠直起身來,水袖一甩,卻是最初的姿勢,琴聲也變得輕快許多,同樣的調子,卻帶了些許蒼涼。

變回最初的舞步,白少棠水袖甩向第一麵鼓,折腰,挽花定格。琴聲落在最後一弦,撥弄了一下,卻纏綿悠長。

全場沉寂許久,而後掌聲雷鳴。我從琴鼓之聲中回過神來,陛下亦鼓掌,點頭說道:“白愛卿與蘇愛卿果然都是人中龍鳳,非兩人不足以得此舞此曲。”

眾人應和。白少棠含笑躬身,轉頭看向我,亮晶晶的目光裏全是驕傲。沈夜瞧見了,麵上默不作聲,卻招呼了宮人過來,低頭附在宮人耳邊說了什麽。

過了一會兒,眾人對這舞曲的熱情總算散去。陛下看向沈夜,溫和道:“蘇愛卿不用下台了,直接獻藝吧。”

聽到這話,眾人都有了歎息之聲。

跟在這樣的舞曲後麵,誰都難免失了顏色。沈夜卻沒有尷尬之色,他靜靜地立於舞台之上,雙手籠在袖間,麵容沉靜。白少棠已經退了下去,沈從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提著一雙木屐和一塊踏板就上了台。大家竊竊私語,不得不說,哪怕沒有長開,沈從的容貌也是上乘的。沈夜與白少棠的姿色早已為人所知,而沈從的出現,再一次吸引了眾人的視線。

沈從從容地走向沈夜,然後彎身將木屐放在沈夜身前。沈夜當眾脫了鞋,穿上木屐,沈從則坐到了一邊,將琴抱到了膝上。

今日春祭,諸座皆為君子棟梁,容卿不才,為諸位獻上一舞助興吧。”

說著,屋裏熄了燭火,只聽得“哢嚓”之聲。眾人驚詫,卻見沈夜立於舞台之上,有月光一寸寸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宮宴的大殿是特意設計過的,早在建立之初,設計的人就考慮過舞台的效果,特意在舞台上方設計了天窗。此時整個大殿都暗下來,只有陛下身側還掌著燈,月光從天窗傾瀉而入,落到舞台兩人身上。

兩人均身著白袍,尤其是沈夜,他的袍子染了月光,月光仿佛水一般,在他身上一層層地蕩漾開去。月華籠罩了他周身,讓他整個人似乎鍍了一層華光,明明應算是美豔精致的眉目,在月色下合著從容冷淡的表情,竟生生顯出了清貴之意,仿佛謫仙落塵,令人不忍移目。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他明明什麽都沒做,就那麽一站,便勾了人心。

琴聲悠悠地響了起來,他抬手一抖,寬大的袖子便如水波漾開,這似乎是個拂袖撣塵的姿勢,格外優美。

琴聲很淡,意境悠遠,他抬起手來,如玉的手放到胸前,輕輕擊掌。隨著他擊掌的動作,他的腳也跟著踏了起來,木屐著地之聲、擊掌聲,合著他的歌聲響了起來。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的聲音很淡,卻格外好聽,竟讓人覺得有竹林簌簌之聲。那人仿佛不是立於舞台,而是在竹林之中,月光之下。

我端著酒杯,一時什麽都忘了,呆呆地看著那人。他眉眼冷淡,神色從容;他踏歌而行,踩著流雲碎步,身形仿若流水一般,隨著歌聲滑過舞台。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他側身而過,踏板之聲合著琴聲,仿佛踏在人心之上。

那眉目如冰如水,沁過我的內心,刺痛我的眼眸,我追隨著他的身形,一時竟覺得眼前的人仿若虛幻,高不可攀。

高山白雪,天宮樂府。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是仙是人,君子之心,可是真的如玉冰冷?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

他揚起袖子,長袖似是帶風,他踏步轉身,流雲碎步,玉冠周邊懸著的珠玉晃動,如同觀者的心起起伏伏。

我呆呆地盯著他,直到有人推了我一把,隨後便有一張字條落到了我手裏,我猛地吸了一口氣,才想起來沈夜獻舞的原因。

十八。”白少棠低語了一聲。我看著沈夜的舞姿,不動聲色地將字條交換給了白少棠。

交換完字條,身後就沒有了他人的氣息。我捏緊了手裏的字條,將它放入懷中的暗袋,終於放下心來,抿了一口酒,繼續看著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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