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城賦原著 第47章

作者:熄歌

他沒說話,喂著我麵條。我一口一口地吃著,不得不說,他的手藝真是頂尖的,就算只是一碗蔥花麵,都好吃得讓人咋舌。我忍不住回想起以前府裏的東西,那都是些什麽玩意兒!還不如一碗蔥花麵……

我猜不透陛下的意思,”沈夜想了很久,終於回了我的話,“或許,我已和徐清一樣了呢?”

他苦笑出聲,我忍不住被麵條嗆了一下,瘋狂地咳嗽起來。他輕撫著我的背,麵色不改說道:“慢著點兒,別著急。”

他拍著我的背,我琢磨著他話裏的意思。他說這麽多給我聽,絕不只是單純的敘舊,他說他已和徐清一樣,是不是暗示我他要背叛女皇,投靠舒家呢?

可他投靠舒家有什麽好處?女皇已給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舒家哪怕是第一貴族,畢竟只是個貴族,明麵上終究是被女皇拿捏住的,能許他的絕不會比現在多。

我想了許久,終於覺得應該坦誠地確認一遍,於是咳嗽稍稍斂住後,我抬起漲紅的臉,問了句:“你跟我說這個,是想告訴我你要投誠嗎?”

他愣了,似乎沒有想過我竟會問他這樣的問題。片刻後,他拉下臉來,將碗“哐”地放在了桌子上,而後抿緊了唇,沒說一句話。

我不知哪裏得罪了他,不由得有些好笑:“若不是投誠,你跟我說這麽多緊要的事做什麽?”

他沒說話,站起來將碗往地上一扔,轉身就往外走去。走到門口時,他似乎又想起什麽來,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艱難地說道:“我只是想跟你好好說說話,不想讓你總覺得我騙你,僅此而已。”

其實你跟我說的機密已經夠多了,”我不由得想笑,“可是關鍵之事,你從不告訴我。”

舒城……”他似乎有些疲憊,聲音裏都帶了歎息,“那麽,你想知道什麽?”

女皇是怎麽打算的?”我徑直提問,他麵露了難色,我不由得笑了,“你看,這關鍵……”

我不知道。”他直接開口,“陛下從來不在事情做完之前告訴別人她要做什麽,暗庭不過是一把刀,殺誰、為什麽殺,有什麽必要告訴一把刀?

我只知道她是要用這個案子牽製你,但我想不出她為什麽一定要在這個時候突然發難廢黜你一個少主,這樣的手筆,哪怕是對付你母親都已經足夠了。

而且陛下向來是打蛇七寸的人,若非能扳倒你們舒家,她不會出手。

我想過很多種可能,以我對陛下的了解,”他皺著眉頭,語速快了一些,“第一種可能,是她打算徹底廢了你。舒家與你平輩的人並沒有優秀的,但有心人不少,你是嫡係獨子,你一出事,就會憑空多出十幾號有繼承資格的人,屆時她稍作挑撥,你們舒家內鬥,不出十年就會自耗斷了出路。

第二種可能,是她要逼著我救你,”他說出這話來,有些不確定,“但我不確定她是要尋個借口逼我放權,還是……要培養你我的感情。”

什麽意思?”我皺了眉頭。他看著我,目光裏有了波瀾:“我不確定,但是我知道一件事。”他這話說得極其艱難,然而他還是說了出來,“你愛上我,必然是陛下所希望的。”

我微微一愣,隨後不由得笑了。

這樣必然的事,又何須他來提醒?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站起來走到他身邊去,溫和地說道:“走吧。”

說著,我便引著他上前,走了兩步,我又停住,回頭瞧他。

我未曾遮掩我的感情,溫柔地瞧著他道:“沈夜,夜裏太涼,你多穿點。”

他微微一愣,片刻後卻紅了耳尖。他轉頭看著庭院,好久才憋出一聲:“嗯。”

我在他這裏住了兩天,他照顧得精細,我的傷很快就好了起來。

他沒有出宅子,消息卻源源不斷地往宅子裏送。我被他帶走後,舒家便慌了神,白少棠闖進了宮裏求太後做主,太後與女皇發生爭執,氣暈過去,陛下才鬆了口說我被沈夜帶走養傷了。

舒家卻是不信的,朝堂上就我所在的問題撕咬了半天,母親一直未說話,極其沉得住氣。不久後,我接到了母親的字條。

這是一個丫鬟在遞藥時放在藥碗下的,我摸到字條就知道母親已有打算,打開字條來看,上麵只有一個字:等。

我知道母親大概是準備好了,只差一個契機,心裏不由得格外安定。我看了那個丫鬟一眼,不動聲色地喝了藥,讓人退下後便燒了字條。

夜裏時,沈夜風塵仆仆回來,麵上帶了怒意。我瞧了他一眼,漫不經心地問道:“誰惹你了?”

他麵色僵了,周身的氣勢卻突然溫和了下來。他走到我身邊來探了探我手邊的茶,歎息了一聲:“又是涼茶。伺候的給我滾出來!”

他怒喝了一聲,奉茶的小廝立刻跪了下來。我笑了笑:“我愛喝涼茶你又不是不知道,當著我的麵發什麽火?”

你敗壞自己身子,我舍不得罵你,就只能罵幫你的人了。”他垂下了眼簾,倒是說得直接。我服了軟說道:“好吧,那我以後不喝了。”

他終於轉了臉色,坐到我邊上來,讓小廝上了熱茶,用熱帕淨手後,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聊天。

他知道我關心什麽,詳細地說著朝上的事情。

秦陽把你的口供交上去了,我讓奉筆女官壓了下來,過幾天再呈上去。

但陛下沒有要,證明她現在並不想要,陛下應該也在等。

你母親現在滿世界在找當時上官流嵐身邊跑掉的那個侍衛,她叫秋楓,當時的事情,估計只有她知道。上官流清太機敏了,現在誰都抓不著,也只能等她自己出現。這兩個人出來了,你母親幫著上官流清接管了上官家,上官流清才能徹查上官流嵐的案子;秋楓回來了才能知道真相,到時候我再將鄭參放出來……”

流嵐到底怎麽死的?”我打斷他。他看了我一眼,眼裏有了安撫之意:“她中毒許久了……但致命傷是劍傷。她死於兵刃,不過哪怕沒有人動手,她那毒也拖不過幾天了。”

什麽時候死的?”我冷了聲音。

你走後兩天。”

屍體現在在哪裏?”

在大理寺扣著,我派了人,你母親也派了人,陛下也派了人,三方看管著……”

死了也不得安寧。”我苦笑出聲來,卻暗暗捏緊了拳頭。外麵傳來了喧嘩之聲,不一會兒,沈從披著披風氣勢洶洶地衝進來,怒喝道:“大哥,把她給我送進宮去!”

滾出去!”沈夜竟頭也不回就將杯子砸了過去。沈從一動不動,站在原地,任沈夜的杯子砸破他的額頭。

外麵的爭吵聲還在繼續,甚至還有了兵刃相接的打鬥聲,我心裏忍不住有些不安,沈從冷冷地看著沈夜,任由額頭上的血流出來,毫無動作。

沈夜沉默不語地坐在我身邊,溫柔地拉過我的手,扳開了我捏得死緊的拳頭,溫和地說道:“不開心就說出來,別這樣傷著自己。”

沈從不說話,一擺衣袖跪了下來。

沈夜不看他,溫和地對著我問道:“你今晚上吃飯沒?是要我做,還是其他人做?”

舒大人,”沈從忽然開口,竟不是同沈夜說話,而是朝向我,我不由得微微一愣,“我知道舒大人對我大哥並無他意,只是我大哥不放手罷了。我大哥雖看似身處高位……”

阿從,”沈夜聲音淡然,抬頭瞧向了他,“你逾越了。”

卻是如履薄冰。”沈從看也不看沈夜,繼續說道,“他絕不可忤逆陛下,如今陛下不過是想……”

拖下去。”沈夜抬手。旁邊小廝對視一眼,沈從猛地加快了語速:“讓舒大人進宮而已。大哥為您做得已經夠多了!您何須這樣害他!不過就是進宮,宮內全是……”

話還沒說完,沈夜已猛地閃身到他麵前,一巴掌抽了過去。

沈從被他抽倒在地,清貴的麵容上帶了一絲狼狽。他終於止住了聲,目光投向了我。我不動聲色地抿了一口茶,聽著外麵的爭執聲。許久,我終於回頭看向了沈夜。

他已經讓人把沈從帶了下去,我微笑著注視著他。

你想讓我進宮,何必要借沈從的口?”

他愣了愣,張了口,還未說話,我便打斷他:“但凡你有一點不願意,便不會讓沈從到我麵前說這些。”

他沒說話,靜靜地瞧著我。許久後,他麵上帶了一絲嘲諷,轉頭說道:“隨你如何想吧。”

說著,他轉身往外走去,一麵走,一麵說道:“你要吃什麽同下人說,我出去一趟。”

說完,他便消失在轉角。我站起身,撣了衣袖,走出門口,見到牡丹站在門前笑得一臉明媚道:“沈從說讓我帶您去前門,舒大人要走嗎?”

他就算好了他一定能說動我?”我忍不住挑眉,倒是高看了沈從幾分。

牡丹含笑不語,轉身走到了前麵,白色的腰封上繡著的大紅牡丹,隨著他走路扭動的姿勢格外誘人。

說起來,牡丹才是大楚女子心中喜歡的男子模樣,無論是沈夜、沈從還是白少棠,比起他來雖然麵容絕佳,卻都太過寡淡剛硬了。過剛易折,要是沈夜和白少棠不嫁我,倒不知道誰會娶他們。娶了他們,又會如何憐惜這樣堅硬性子的人?

我跟著牡丹走到前門,遠遠看見兩方兵馬對峙,沈夜站在正前方,雙手籠在袖中,溫和地說道:“沒想到陛下居然會這樣猜忌我,派出這麽多人來搶一個女人。陳大人今日帶了這樣多兵馬來,可有手諭了?”

站在另一邊的,是個二十歲出頭的藍衣女子,倒是我從來沒見過的。她騎在馬上,手裏提著劍說道:“我們暗庭人做事什麽時候需要手諭?殿下當隱帝多年,怕是把規矩都忘了?”

暗庭也是朝廷的一部分,”沈夜笑得溫和,“做事總該有憑證的。這是陛下的重犯,陳大人讓交就交,萬一陳大人是騙本宮的,陛下怪罪下來,本宮該如何交代?”

沈夜,”對方冷笑出聲,“你不過是不想交人胡攪蠻纏!陛下發了三道詔令,你都將傳召之人斬殺了假裝不知,你當陛下是傻子嗎!”

陛下竟發了這樣的詔令?”沈夜露出了詫異的表情,正要繼續說下去,我從後麵走出來,朗聲道:“二位大人不必爭執了,我進宮就是了。”

沈夜沒說話,他回頭看了我一眼,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對麵的女子立刻笑了,忙說道:“舒大人識趣再好不過,既然舒大人不介意,殿下應該不會介意吧。”

那是自然。”沈夜語氣僵硬,“陳大人回吧,我送舒大人回去就好。”

殿……”

陳大人信不過我?”沈夜眯起眼睛。女子愣了愣,隨後便讓開說道:“自是不敢,那便請殿下送舒大人回去吧。”

沈夜點了點頭,轉身吩咐人去牽馬車來。藍衣女子駕馬觀察著我們,沈夜抬頭瞧向她:“陳大人還等在這裏做什麽?回去向陛下述職吧!這樣的功勞,陳大人升遷二品指日可待了。”

借殿下金口玉言。”女子笑眯眯地拱了手,而後便招呼著人轉身。我掃了一眼,借著夜色仍可看見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地屍體。

沈夜站在夜色裏,神色從容:“牡丹。”

主子。”牡丹垂了眼簾,靠近了沈夜。沈夜麵色不改,淡淡說道:“殺了扔在半路上。”

是。”牡丹說完便退回了夜色中,隱去了身影。我心裏驚濤駭浪,從沒想過暗庭的人做事竟這麽直接。

等處理完周邊的事,馬車也拉過來了,沈夜走到前麵,頭也不回地上了車。

我跟著上車,一進去便看見沈夜閉目養神。馬車緩緩啟動,他仿佛當我不在,一言不發。許久後,他忽然嘲笑出聲來:“怎麽,現在不覺得皇宮可怕了?”

嗯。”我麵色不改,暗地裏摩挲著自己的衣袖。

母親讓我等,沒給我其他消息,那我就老老實實地聽從安排等著。母親就是需要一個契機而已,我沒必要再多動手腳。

沈夜卻不這麽想,他睜開眼睛,玩味地看著我:“你倒是說說看……什麽消息改變了你?”

我不說話。沈夜坐起身來:“是你知道了什麽,還是從一開始你不打算進宮就是用來挑撥我與陛下的一個理由,抑或這是試探我對你忠心與否的借口?”

沈夜,”聽到這話,我終於開了口,“不是每個人在相信一個人忠誠的時候,都要試探的。”

聽到我的話,沈夜僵住了。我忽然想起成親之前的事來,慢慢說道:“我愛一個人或是信一個人,從不去試探。這世上牽扯到感情的事,是不能試的。”

你還在怪我。”他明白我在說什麽,拉下臉來,“你還是怪我騙你……”

我沒有回話。他閉上眼睛,低笑出聲:“舒城,在我告訴你我是蘇容卿之前,你是喜歡我的吧?”說著,他語氣帶了些苦澀,“或者說……其實你一直,哪怕到現在都是喜歡我的?”

你要聽真話?”我抬頭看他。他麵色一僵,片刻後,抬手說道:“不要說了,我什麽都不想聽。”

說完,他便閉上眼睛,從旁邊抱了一個抱枕靠在了車壁上。那個抱枕似乎很舊了,我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因為……這個抱枕,是個兔子樣的……

一個巨大的、泛著舊色的白色棉麻兔子抱枕。沈夜將它抱在懷裏,看上去竟有幾分孩子氣。

我不說話,打量著那個抱枕,思索著這難道是沈夜的癖好。

沈夜抱了一會兒,終於沒忍住,睜開了眼睛。

舒城,”他語調裏有了咬牙切齒的味道,“我生氣了。”

嗯。”我點頭,“然後呢?”

你為什麽不哄我!”他話語裏竟是帶了幾分脾氣。我愣了,瞧著抱著兔子的他。

我忍不住想,其實這是第幾次他向我妥協了。

他總是跟我生氣,總是跟我吵架,我們總是在劃清界限。但每一次,他都若無其事地再一次出現在我麵前。

我垂了眼簾,好半天竟說不出一句話。

我似乎有一絲奇怪的念頭,這輩子無論我做了什麽,他大概都會轉頭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繼續當大大咧咧的沈夜。

我們坐著馬車,搖搖晃晃地到了皇宮。

等下車的時候,我看到沈從已經老早就等在那裏了。他收斂了情緒,靜靜地瞧著我們,等我們走到宮門前時,他躬身道:“大哥來了,我就放心了。”

沈夜點點頭,帶我往宮裏去。沈從立在宮門前,回頭注視著我們,神色莫測。

我不由得有些擔心,上前了一步說道:“沈從倒是一個心思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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