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城賦原著 第48章

作者:熄歌

沈夜苦笑了一下,沒有接話,只是帶著我進了禦書房。剛進去,沈夜便跪在了地上,說道:“見過陛下。”

陛下沒說話,沈夜就不動。我進去不慌不忙地叩首,跟沈夜跪在了一塊兒。

陛下批著折子,仿佛我們兩人不存在一般,等了一個時辰,她批完了最後一張折子,終於抬起頭來,接過旁邊的臨染給的茶,淡淡問道:“知道為什麽跪嗎?”

臣帶走了舒大人,卻未向陛下知會一聲。”

我派過去四撥人通知你將人帶回皇宮來……”陛下漫不經心地喝著茶。

沈夜霍然抬頭,假裝詫異說道:“四撥?”

陛下愣了,皺起了眉頭:“你沒見著?”

臣惶恐,”沈夜還是皺眉,“臣帶走舒大人,一是因為由臣親自看管更為放心,二是因為臣畢竟是舒大人的夫君,見不得她吃苦,有自己的私心,但若陛下傳召,臣絕沒有這樣大的膽子違抗聖令的!”

沈夜說得越多,陛下眉頭皺得越深,等沈夜說完,陛下對旁邊的臨染說道:“臨染,讓人去查。”

沈夜跪在地上,不急不躁,我卻忍不住心驚肉跳起來。

我偷偷看了一眼他,不由得覺得,這人果然是好膽色。

吩咐完旁邊的人,陛下終於回頭看我了:“舒大人,傷可好些了?”

蒙陛下澤被,”我忙回答道,“好些了,性命是無大礙的,就是抬不起手來,大夫說若繼續受寒,怕是保不住手了。”

倒不能委屈舒少主了。”陛下變了稱呼,抿了一口茶道,“繼續在牢裏,你母親怕是要怪我的,我與她畢竟是國子監同窗好友,作為皇帝我不能偏私,但作為你的長輩,於情於理要對你好些。這樣吧,你受了傷,養傷不是不可以,但總不能跑太遠。”

陛下,東苑有間殿是蘇公子的。”臨染在旁邊笑著提醒。陛下臉上露出笑意:“是了,舒少主畢竟是容卿的妻子,理當與容卿住在一起。”說著,她看向我,淡淡說道,“少主就住在東苑的養心殿吧。”

謝陛下。”我跪拜叩謝。陛下點了點頭,溫和地說道:“你未定罪,便好好養傷。宮宴照常參加,只要不出宮,朕也不為難你。”

我恭敬地應了聲“是”,便和沈夜一起退了出來。去養心殿的路上,我和沈夜無言。我越發搞不懂陛下的心思,她為什麽突然對我這麽好?讓我在宮裏住著,不定我的罪,還讓我照常參加宮宴。為什麽不現在就定我的罪?為什麽還給我們家準備時間?

我一路思索著,沈夜大概也在想這個問題。等我們走到養心殿時,他的麵色還很是陰沉,直到我叫了他一聲“沈夜”他才驀地抬頭看我,問了一句:“怎麽了?”

我意外地發現,麵對我的時候,他總是會一掃那些陰暗的情緒,格外溫柔。

我不由得愣了,瞬間紅了臉,轉頭說道:“養心殿是你在宮裏住的地方嗎?”

嗯,”他想著事情,沒注意到我的異常,語速加快說道,“養心殿都是我的人,你可以放心,養心殿外就不要亂走了。我現在琢磨不透陛下的意思,你多照顧自己一些。你還沒吃飯吧?”他忽然想起,轉頭吩咐宮人道,“備膳吧。”

說完,他揉了揉太陽穴,有些疲憊地先跨步走了進去。

沈夜格外沉默,從頭到尾都沒認真吃飯,等用完飯菜後,牡丹和沈從提著劍從門外走了進來。牡丹換了一套衣服,身上帶著濃重的脂粉氣,卻沒能掩住那一身血腥味。我忍不住皺了皺眉,沈夜立刻說道:“牡丹,你坐遠點。”

牡丹愣了,片刻後,他怒道:“沈夜,不帶你這麽過河拆橋的!我剛辦完事你就嫌棄我臭!”

沈夜不說話,轉頭瞧著沈從:“吃過沒?你還小,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要多吃點才長得高。”

我吃過飯來的。”沈從麵色從容,“牡丹辦事的時候,溫衡給我買了梅花糕,我順便吃了。”

這話說得我抖了一下,牡丹身上那掩不住的血腥味,聞到就知道他殺了人,沈從也就十幾歲,卻看著殺人吃飯,我不由得覺得,這鳳樓出來的都不太正常,相比之下沈夜的行徑也就可以理解了。

聽沈從的話,牡丹冷哼了一聲,沒坐上前來,而是蹺著二郎腿坐在最遠處的椅子上。下人給他奉了茶後,他轉頭說道:“人我都清幹淨了,屍體和前麵四撥人一起扔在了必經路上的那個破廟裏,我用的箭是有上官家家徽的,但是用紫杉木製的。”

紫杉木是舒家封地的特產,我一聽就明白,牡丹這是做了舒家陷害上官家的樣子。

上官家攔陛下的人沒有理由,但舒家是有的。我聽著他們的打算,忍住了把碗砸到這群人臉上的衝動,深吸了一口氣,冷聲說道:“你們這是打算嫁禍舒家嗎?”

不不不,”牡丹笑眯眯地瞧著我,“前陣子,暗庭的閻羅殿進貨了一大批紫杉木。”

暗庭按等級分成隱帝三殿主九護法。閻羅殿專司刑訊,由徐明主管,她是徐清的侄女;君子殿是改製而成的,司暗殺,溫衡主管;鳳樓也就是第三殿,司情報,牡丹主管。”

沈夜在一旁給我解釋,我點了點頭算是明白。沈夜給我夾了菜,漫不經心說道:“你不必擔心舒家,這樣拙劣的計謀陛下不會信,她還是會繼續查的。臨染一定會把紫杉木大筆購入的交易都查一遍,紫杉木很少往北銷售,臨染很快就會注意到徐明。”

那你們哪裏來的紫杉木?”我有些疑惑。沈夜麵色淡然:“從舒家拿的。你們舒家桌子都是紫杉木做的,我讓沈從偷了五張桌子,隨便用幾張就夠了。”

果然是千防萬防,家賊難防。

那徐明為什麽要嫁禍舒家?”我迅速轉換了思維。沈夜又給我夾了塊肉,淡淡說道:“如果是陛下,她會認為徐明是想挑撥我和陛下的關係,讓陛下以為我為了袒護舒家假意收不到消息,這樣就可以偽造成我和舒家人結盟,所以舒家人更信任我而不是陛下的樣子。到時候徐明如果聰明,看到陛下查出是舒家人做的,她一定會挖坑準備好證據說我與舒家人結盟了,可只要臨染查出紫杉木……別光顧著聽,”他推了推我,“趕緊吃。”

我忙吃東西,沈夜才有心情繼續說:“我會偏袒舒家,陛下是早就知道的,所以陛下心裏並不介意我一定程度偏袒舒家。而徐明嫁禍我的行為,才會讓陛下進一步相信我是清白的。”

一箭雙雕……”我露出了崇拜之色。沈夜笑彎了眉眼,一旁喝著茶的沈從嘲諷地冷笑了一聲,轉過頭去,嘟囔了句:“蠢。”

沈從的聲音把沈夜吸引了過去,沈夜笑眯眯說道:“阿從,你這麽聰明,幫我個忙吧。”

不要。”

去查舒家各分支的動作。”

兩個人同時出聲,沈從滿臉不滿,冷哼了一聲說道:“大哥,你和那周幽王沒差多少了。”

沈夜不說話,喝了口茶,淡淡說道:“我樂意。”

沈從怒得猛地站起來,一甩袖子就衝了出去。牡丹坐在一旁靜靜地喝茶,我默默地把飯咽了下去。

當天晚上,沈夜跑到我房裏來,我知道自己是拒絕不了他的,便自動讓出了位置。他躺在我身邊,一句話沒說,溫柔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在夜裏睜著眼睛,好半天才問他:“你在想什麽?”

他將臉埋在我的脖頸裏,慢慢說道:“沒什麽。明天晚上就是春祭了,”他似是想起什麽,“你要去嗎?”

春祭是大楚重大的儀式,定在每年的春末夏初,用以祈禱國泰民安、當年風調雨順、秋季豐收。春祭的宮宴一般極其盛大,由祭司領舞,百官朝賀,世家子弟也會在宮宴上被欽點上台獻藝,是許多人在聖上麵前露臉揚名的好機會。

我已經過了揚名立萬的年紀,但是被困在宮裏,春祭是我唯一能接觸到母親的時刻,所以我全然沒有拒絕之理,說道:“當然要去的。”

嗯,那我安排。”

他低語,而後在我臉上蹭了蹭。

等第二日,宮裏忙碌了起來,我在養心殿裏也能聽到外麵熱鬧的聲音。宮人捧著桃花燈笑意盈盈地進了殿裏,一盞一盞地掛了上去。沈夜早上同我吃過早餐後便被陛下召了去,我一個人捧了熱茶站在宮裏,瞧著宮人把燈一盞盞掛上去,沉重許久的心情竟莫名有些放鬆下來。

沈夜被陛下召過去一天,等到下午,沈夜才匆匆忙忙趕了回來。

他全身是汗,讓人備了浴桶沐浴。我從宮人手裏接過他換洗的衣物,靜靜地等在門口,等他召喚的時候,我便拿著衣服進了房間。

他整個人埋在泡著桃花的浴桶裏,露出肩膀,背對著我,長而濃密的頭發散落在背後。我走進房間裏時,他帶著疲憊的聲音說道:“把沈從叫過來。”

我沒說話,走到他身後去,拿了帕子替他細細地擦著頭發。他身子猛地一僵,他知道是我來了,我低著聲音說道:“我私下想見舒家人一麵。”

陛下不會準允。”他沙啞著聲音說道。我摩挲著他的頭發,用帕子壓幹了上麵的水分,彎腰親上他的脖頸,低聲呢喃:“所以我來找你。”

他僵硬著身子,我就將手探進了水裏。他猛地抓住我的手,急促地呼吸著,好久,他才沙啞著聲音說道:“我知道了,你把衣服放著出去吧,晚上我會安排。”

好。”我低頭親了親他,便起身走了出去。他坐在水裏,在我即將出門前,突然開口道:“城兒。”他很少這麽叫我,此刻他拖長了尾音,舌尖一轉,那“兒”字帶著拖音出來,顯得格外親昵。我頓住步子,他似乎要說什麽,許久,才道,“你走吧。”

我沒解釋,開門就走了出去。關門的瞬間,我聽到他狠狠拍打水麵的聲音。

太陽正在落山,第一顆星星升到了山頭,日星交接,我瞧著遠方的雲霞,深吸了一口氣。

在沈夜麵前玩美人計,我果然還是嫩了一點,沒撩到他,居然先撩到了自己……

我拍了拍發燙的臉,趕緊回了大廳。

過了一會兒,沈夜穿好衣服走了出來。他的頭發還沒幹,手裏搭了一方帕子往我走了過來。他拉著我走進寢室後,坐到一邊椅子上對我說道:“幫我擦頭發。”

我看了看天色,琢磨著還有一會兒才開席,便站到他身後為他擦著頭發。

他坐得端正筆直,趁我給他擦頭發的時候,指揮著宮人道:“把那個衣櫃打開,裏麵衣服一套一套地拿出來給我看。”

宮人立刻照做了,衣櫃一開,我就變了臉色,裏麵居然滿滿當當全是女子的衣服!這不是他的寢宮嗎?這麽多女人的衣服哪裏來的?!

我忍住了問和罵。宮人上前一件一件地把衣服拿了出來,在他麵前展示,他一件件地點評著。

太醜。

太豔。

太俗。

太素……”

他看了半天衣服,那裏麵的衣服真是太多了,他的頭發都被我擦得半幹,衣服卻還有一大半沒看。我從旁人手裏接過頭油,抹到他的頭發上,他身上那股獨特的蘭香彌漫開來。此時宮人又拿上來一件白色的袍子,這件衣服和他身上那件應該是同一塊布料裁剪的,都是純白色錦袍,在燈光下仿佛有水紋在布料之上一層層地蕩漾開去。他歪著頭,笑眯眯說道:“就這件吧。”說著,他轉頭招呼道,“把首飾盒拿過來。”

沈夜,”看著宮人們魚貫而入,一個又一個地打開首飾盒,我實在忍不住了,“你哪來這麽多女人的東西?”

他沒回答我,仔細地挑揀著首飾盒裏的東西,直到挑出一支工藝複雜的綴著紅寶石的鳳凰步搖,才慢慢說道:“舒城,你太不愛打扮自己了。這些東西我準備很久了。”他又挑出一對紅寶石耳墜,慢慢說道,“我那時候總想著你嫁給我的樣子,每次我想你的時候,我就去挑點送給你的東西。”

這話我沒法接。

我向來知道,在撩人這件事上,沈夜簡直是爐火純青,讓我實在沒法子應對。

他的頭發已經差不多快幹了,天色也晚了,我為他束發,加了白玉綴紅寶石的玉冠。做完這一切後,他站起身來,指著捧了他挑的東西的侍女道:“伺候夫人更衣吧。”

你有心了……”我嘴角抽搐,“下次打扮自己就夠了,我畢竟是女人……”

我美。”他打斷我,一臉不滿道,“打不打扮都沒人比過我,你就不一樣了,本身就不怎麽好看,再不打扮一下,根本沒有還擊的餘地了。”

我被他這話氣得差點一口氣憋死,然而想了半天,我居然沒什麽好說的。

他確實好看,而我確實不好看,可我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只能說道:“女子以才名聞於世……”

可你也沒才啊。”他撐著自己,冷眼瞧著別人給我披上衣服,拉著我坐到銅鏡前,替我挽發。我忍住了用桌子上的簪子插死他的衝動,深吸了一口氣說道:“你要是走仕途,禦史大夫之位我一定送給你。”

他在我背後輕笑。旁人給我挽好了發,他走到我身後來為我插上了步搖,而後他從身後抱住我,在我頸間深吸了口氣道:“今晚我以蘇容卿的名義和你一起出席,你是被陛下特赦出來養傷的。”

嗯。”

我們倆的位置會緊隨在王公之後,但離你母親很遠。夜裏我會獻舞,到時候我會讓大殿熄燈,只有陛下的位置和舞台有燈,我們的位置在暗處,白少棠肯定會潛過來,你和他只有一支舞的時間。”

我知道。”

舒城,”他聲音低了下去,有些疲憊,“不要欺負我。”

我沒說話,好久之後,我終於拍了拍他的手背,輕聲說了句:“好。”

他大概也知道這話是敷衍他的。欺負不欺負他,不由我說了算,由情勢說了算。我們倆說的話,大概在說的時候都是真誠的,只是後來形勢不由人。

他靜靜地抱著我。很久後,宮人進來請我們兩人出席,他才放開我,為我理了理衣服,拉著我走了出去。

一出門,他立刻收斂了笑意,麵色淡然地停住腳步,跟在我身後。

他穿著白袍,收斂放蕩不羈的樣子,一瞬間竟高貴起來,帶了幾分仙氣,仿佛高山白雪。我忍不住回頭多望了他一眼,想著這果然是蘇容卿的樣子。

那個高貴的、清冷的貴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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