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城賦原著 第46章

作者:熄歌

於是我急忙搖頭:“不去不去,你當我傻啊!”

你不進宮,陛下不會放你離開這裏的。”

那我就待在這裏了。”我趕忙說道,“這裏挺好的,近來天氣越發熱了,這裏剛好涼爽,而且有很多小動物陪伴我,它們煞是可愛,我十分喜歡。這裏夥食也很好,又安全,你別管我了,趕緊走吧。”

小動物?”沈夜挑眉,“你喜歡從茅坑裏爬出來的老鼠?”

我語塞。

夥食很好?”沈夜掃向角落裏剩了大半的飯盆,他踢了踢那飯盆,“你山珍海味吃膩了,喜歡上吃糠了?很安全?”沈夜往上抬頭看了一圈,他身後三人立刻心領神會,“唰唰”地飛了上去,下來時手裏各自提了一個黑衣人。

沈夜回頭看了三個黑衣人一眼,“都趴在這裏一晚上了,他們都不願意走,還很安全?”

那也比宮裏好……”我小聲嘀咕。沈夜冷笑了一聲:“宮裏有我一所別苑,連陛下進來也要通報,你進去,我保管你無事。”

我不說話,白少棠說沈夜不能信。

大概我也耗光了他的耐心,他往旁邊鎖鏈看了一眼,身後一個侍衛立刻上前開鎖。就在這間隙裏,他靜靜地瞧著我說道:“你信我也好,不信也好,總之你只要知道我不會害你就行了。舒城,”他垂著眼簾,摩挲著手裏的小扇,“有很多事,我不做,也會有別人做,而讓我做,對你會更好。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為了讓你更好。”

你說,我聽著。”我嘲諷地笑了笑。

大約是知道再勸不了我,他歎息了一聲,徑直走了進來道:“那好,那就不進宮。你這傷不能再待在這裏了,我帶你走。”

聽到這些話,我忍不住眼裏露出疑惑。

其實他大可不必管我想什麽,點了我的穴扛著就走,他卻始終耐心地和我討論,似乎不願拂逆我。我打量著他,他又問:“可以嗎?”

我終於點了頭,沈夜這才舒了一口氣,溫和地說道:“我抱你出去吧?”

我自己能走。”我麵色沉下來,“沈夜,我的確武功沒你高,體格也不如你強壯,但我比一般女子好不少,你不能這樣看不起人!”

嗯,”沈夜憋住笑,帶著笑說道,“我知道的,是我太多慮了,那走吧。”

說著,他轉過身去,引著我往前。

我活動了一下筋骨,跟著他走了出去。這番受傷,主要是因為魏秀折斷我的琵琶骨,其他的,不如大皇女上刑的傷來得重。想想我約莫是最落魄的貴族了,能在家族鼎盛的時候在監獄裏把酷刑都過一遍,這簡直是匪夷所思。

沈夜領著我到了門口,他麵色冰冷地對等候在門口的牢頭點了點頭,便帶著我大搖大擺地上了馬車。上馬車時他怕牽動我的傷口,小心翼翼地跟在我後麵,猝不及防在我腰間一抬,便將我送了上去。我忍不住黑了臉,他一言不發,一進車內,他笑眯眯說道:“你近來又瘦了,腰細了不少。”

我麵色僵了一下,決定不與這個流氓繼續對話,幹脆躺倒在馬車裏的小床上閉眼假寐。

他的床很軟和,帶著他身上的味道。這是一種特別調製的香味,我以前以為是蘭香,後來才發現這應該是幾種花香混合而成的,初嗅是蘭香,過一會兒在鼻尖縈繞,淡雅清冽,似是青竹雨露的味道。

我靜靜地臥在馬車裏,他似乎知道我累了,沒有多說什麽,低聲讓人放緩了馬車的速度。等到我昏昏欲睡時,他小心翼翼地坐到我邊上來,為我搭上一條薄毯,然後便坐在我旁邊,握著我的手沉默不語。

我雖然極累,但他在我身邊,我便始終帶著一份警惕,放不下心來。我調整了呼吸,假裝熟睡。馬車行得緩慢,過了許久,車突然停了下來,外麵傳來交談之聲,隨後便有人撩起簾子,帶來了一陣寒風。他微微側身,為我擋住外麵的風,壓低了聲音說道:“怎麽這麽冒失?”

你怎麽把她弄出來了?!”沈從也壓低了聲音。他們似乎都以為我睡著了,這點聲音驚不了我,又或者是哪怕驚了我,他們也不在意。

她之前就被大皇女磋磨了一次,魏秀那一日又傷了她琵琶骨,我怕她落下病根。”他聲音低低的,聽不出情緒,他話鋒一轉,又說道,“我讓你去找上官流清,人呢?”

人活著,我找到蹤跡了,但這上官流清也是個有手腕的,把自己的蹤跡抹得幹幹淨淨的。我覺得咱們也不用追了,她自己怕也在往楚都趕。”

你要保住舒城,現在就得先拖著。現今上官家是上官雲一手把持,所有人都以為是舒城殺了上官流嵐的,齊心合力地要舒城一命抵一命。你拖到上官流清回來,上官家只要上官流清接手,收拾了上官雲一派,也就安穩了。”

上官家只要鬆口,陛下想要將元德年的事追查下去,可用的人也不多,大理寺和刑部都是上官家的人,他們不願意查下去,陛下也就查不下去。暗處我也讓玉鳳、白祺去準備了,上官流清回來,這個案子就準備得差不多了。”

歡喜呢?”

我讓鄭參看過了,用藥吊著身骨。”

秦陽呢?”

也還好。”

上官婉清在哪裏?”

被上官雲關著,對外稱病,朝堂上替她請了假。”

該放出來了,”沈夜笑了笑,語氣溫和地說道,“禦史台的劉丞,原就是個不中用的,暗地裏通過玉錦洗賬販賣私鹽,你讓牡丹去知會她一聲,就說上官雲與上官婉清不和,仗勢關押了上官婉清,禦史台的言官怎麽能看著這樣違法亂紀的事發生呢?讓她一定要拿出言官的氣魄來主持公道。”

我知道,”沈從沉吟了片刻,“再讓牡丹撥一支護衛隊過去?”

太招搖,你前腳撥過去,上官家後腳就能查過來。雖然上官雲還沒把上官家吃透,但你以為上官家是吃素的?”

那……”沈從有些不確定了。沈夜用手指梳了一下我的頭發,歎氣出聲:“讓劉丞死死地跟著舒柔,舒家其他人不能信,舒柔畢竟是城兒的母親,不會害她。”

你已經安排得這樣周到了……”沈從聲音裏有些不滿,“舒城就不必從天牢接出來了吧?秦陽已經答應過你會照拂她,你還有什麽好擔心的?你現在這樣正大光明地把她從天牢裏接出來,陛下會起疑心的。”

沈夜難得地沉默,沈從有些著急地說道:“你既然接出來了,就趕緊給她送進宮裏去,陛下還能容你幾分,你要是太過了,陛下怕是要和你撕破臉皮了。”

沈夜依舊沉默,我感覺他似乎把目光落到我身上。片刻後,他溫熱的指腹撫上我的眉頭。沈從的聲音裏全是慌張:“大哥!”

阿從,”沈夜忽地開口,“我有些累了。”

你什麽意思?”沈從語調冷了。沈夜低啞地笑出聲來:“我似乎突然知道……陛下當年為什麽要殺我父親了。若我父親未死,天慶十九年,死的便是陛下,不是魏雲曦了……阿從,”沈夜抬頭看著麵前麵容清貴的少年,有些茫然地說道,“我為你指門婚事吧?”

沈從猛地變了臉色,好半天,他才咬牙切齒說了句:“胡鬧!”

那口氣,竟就像個大人訓斥孩子一般。沈夜低聲笑出來,竟沒有反駁。馬車裏突然安靜了,帶著一種莫名的詭異。好久以後,我才聽到沈從清冷的聲音:“大哥,人總有慌亂的時候,你我兄弟,我不會放著你不管的。”

沈夜沒說話,他歎息了一聲,暗中握上了薄毯下我的手。

馬車搖搖晃晃了許久,終於停了下來,他小心翼翼地抱起我,慢慢下了馬車。

我在他懷裏臥著,一直沒有睜眼,他也沒有叫醒我,就這樣一路抱著我進了臥室,然後將我放上了床,而後走了出去。

等他走了,我才睜開眼睛。我打量了一下,這是一間極其簡單的臥室,但屋內擺放的無一不是精品,就是床上點綴用的珍珠,都是顆顆圓潤分明的上品。

我掙紮著起身,剛直起身,他便推門走了進來。我們對視了片刻,他垂下頭去,溫和地說道:“這是我在郊區的莊子,你在這裏靜養再好不過。天牢裏飯菜不好,你又是精細慣了,怕是沒好好吃過飯,你要吃什麽,我讓人去做吧?”

煮碗麵吧,”我也不推辭,徑直道,“蔥花麵,無須太複雜了。”

說我挑剔,倒也不知道是誰傳出來的,我向來再好對付不過了。

他笑了笑,歪著頭道:“我給你做吧,好像我還未給你做過飯菜……雖然手藝不怎樣,但蔥花麵還是沒問題的。”說著,他慢慢走到我麵前,“你能走動嗎?”

嗯。”我點了點頭,起身走了下來。畢竟我只是傷了琵琶骨,又不是斷了腿。

我隨著他去廚房,他便在路上給我介紹著莊園裏的布置。這院子修建得別致,帶了南方小橋流水的韻味,水榭長廊,假山布景,無一不是大家手筆。我看得津津有味,等到了廚房裏,沈夜屏退了眾人,讓我坐到邊上等他。

廚房不大,就像普通人家的灶房,有灶台、桌子、碗櫃,還有張八仙桌。

碗櫃是梨花木的,又穩又大,有一格沒有封上,掛滿了各種各樣的刀,顯得十分專業。

我們來之前灶火已經生好了,大鍋裏盛滿了水,正在煮著。我瞧著沈夜熟練地拿出麵粉,加了水和雞蛋,和麵、揉麵。

他做得極為嫻熟,明明是一件很平凡的事情,被他做出來,卻帶了一股別樣的韻味,仿佛他不是在和麵、揉麵,而是在煮茶、插花一般高雅。

他手生得極好,寬大的袖擺被他挽起來,露出白皙修長的手臂,在燈光下仿佛冰雕玉琢的,泛著淡淡光華。他纖長的手指在那軟和的麵團上揉捏著,插進去,又打了轉,竟讓我覺得他那手下的不是麵團,是我的心一般。

怎生的不是呢?

這麽久以來,我的心不就像這麵團一樣,任憑我抗拒掙紮,卻都任由他擺弄。說好不要理會他,卻始終舍不得要理;說好不相信他,卻終究去信;說好要與他劃分界限,卻從頭到尾都陷進他的陰謀裏,死活不肯傷及他。最壞的打算,不過是尋了錯處將他休了扔到大理寺去,卻從來沒有想過要殺他。

而他呢?

假裝蘇容卿愚弄我的情誼,借著我的信任套話給我設局,用我的關懷害死流嵐……

想到這裏,我不由得移開了眼睛,將目光落到我麵前的杯子裏。他手中的麵團終究是會越來越硬的,雖然它一開始是團稀泥,但他拿捏著、搓揉著,就會慢慢有了韌性。

正如我的內心。

我閉上眼睛,忍不住歎了口氣。

他已經揉好了麵團,從刀架上取了刀,將那麵團切成均勻的小塊。他的手法幹淨利落,似乎是做慣了這樣的事。

我原以為你的刀只會殺人。”我覺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找了個話題。

他將小塊麵團拉長,卻不避諱,溫和地笑道:“我年少時帶著沈從那些年,身受重傷,又沒銀兩,沈從腸胃不好,街上買的食物,差一點的吃進去就吐,我沒法子,只能自己做給他吃。

他原是嬌貴慣了的,一般的味道他不願意下咽。小孩子挑食容易生病,我沒法子,只能去一個酒樓裏打下手偷師,便學了許多……”

他說著過往的事,聲音淡淡的,沒什麽起伏。我不免有些好奇:“沈從打小是你帶著的?他是你親弟弟?”

算血緣的話,可能勉強算個表親,不過是遠得不能再遠的了。”他笑了笑,揭開鍋,熱氣蒸騰,模糊了他的麵容。他將拉好的麵條一根一根放進水裏,聲音溫和,“他是沈家的後人,你也知道,沈家當年滿門幾乎是沒有人活下來的,女眷抄斬,男人、孩子自縊。那時候阿從才三歲,他命好,跟著家人的屍體被丟到亂葬崗時還留了口氣。”

我當時也被埋在屍體堆裏,掙紮著醒過來的時候,聽見有人叫救命。我一貫不愛救人,那天也不知道為什麽竟撐著從屍體堆裏把他掏了出來。”他一麵說著,一麵打了個雞蛋進去,他話格外多,“我沒有親人,他也沒有親人,後來我就一直帶著他。那時候我還是的人,之所以會倒在亂葬崗,就是因著爭權被人刺殺。我那段時間掩藏自己的身份,就帶著阿從到處流亡,要過飯,也當過雜役。後來我傷好了,帶人殺回了,最後成了主。”

我是知道的,江湖第一殺手組織。我向來知道沈夜過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活,卻從來沒想過他居然真的是從死人窟裏走出來的。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對我說這麽多往事,但是他既然願意說,我就聽著,多知道點總歸是有好處的。

水沸騰,他開始嫻熟地在碗裏添加佐料。

我十二歲就將握在了手裏,後來我將分成了兩個部分,一部分是鳳樓,一部分是。那時候鳳樓還開在江南地界,只負責打聽情報,而和以前一樣幹刺殺的活計。剛好暗庭派了人來,要招降為它所用,當時暗庭還歸一個叫徐清的人管,我便將送給了徐清,成為暗庭的一個分部。

十四歲時,我在暗庭裏已經有了一定的實力,暗中頻頻給徐清下絆子,挑撥了徐清和陛下的關係。暗庭和陛下之間決不能有的就是猜忌,我估摸著到了時候,就將鳳樓開到了楚都,開張當天,陛下親臨鳳樓。”

說著,他將麵條夾進了碗裏,又從一個陶罐裏舀了一碗雞湯,端到了我麵前,為我拌著麵。

我為陛下效忠,陛下也有意讓我成為對付徐清的一把刀。暗庭的實力比你們明麵上見的大得多,連陛下也害怕。徐清知道了陛下的意圖,便有了反意。

我和徐清鬥了整整三年才終於將暗庭收歸羽下。

我從不忤逆陛下的意思,萬事以她為先。為她我重傷三次,其中一次差一點就死了。”

他從碗裏挑起麵條,吹冷之後,溫柔地喂給我。

我手不方便,他這樣做省了我的麻煩,我便一麵聽著他的話,一麵吃下麵條。

為君者不能完全信人,但也總不能一個可以信的人都沒有。於是最後,我便成了陛下最信任的人。”

她信你,是因為你不曾忤逆欺瞞她。”我嚼著麵條,思索道,“你現在將我從天牢裏帶出來,這不算忤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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