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23章 回家 · 二


周翡知道自己這張嘴多說多錯,於是討好地沖他一笑。她臉上大部分時間都掛著屬於獨行俠的愛搭不理,然而仗著自己是個年輕貌美的小姑娘,偶爾賣一次乖巧,居然也不顯得生硬,叫人看一眼就發不出脾氣來。

周翡問道:“你在寫什麼?”

謝允一邊鬱悶於自己的沒出息,一邊抽回筆桿,沒好氣地搭理了她一下:“怕死令。”

周翡見他開口,忙順坡下驢,說道:“謝大哥,我錯了。”

謝允瞄了她一眼。

周翡暗暗運了運氣——想那李晟小時候,跟她比武輸了,從來都是回去自己哭一場,第二天又沒事人一樣,哪兒還用人哄?她心裡這麼想,臉上就帶出來一點“你好麻煩”的埋怨來,搜腸刮肚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道:“那……那個在衡山的時候,我說錯話了,其實不是那麼想的。”

可是事絕對沒辦錯。

謝允將筆桿放在旁邊,歎道:“我用鼻子都能看出你沒誠意來。”

他還想怎樣?

周翡被破雪刀教育下去的那點火氣頃刻就有死灰復燃的趨勢。

好在謝允沒有得寸進尺,瞪了她一會兒,他便繃著臉道:“姑娘,你是名門之後,不能總逮著我這種溫厚老實又柔弱的書生欺負。”

周翡聽謝允又開始不要臉地胡謅,就知道他已經消氣了,頓時松了口氣,眼角一彎,往自己臉上輕輕拍了一下:“可不是嗎,我真沒出息,替你打一下——你在寫什麼?”

“一出新戲。”謝允說著,旁邊油燈的小火苗閃爍了一下,他的眼睛上看起來有一層淡淡的流光,“講一個逃兵的故事。”

周翡不太能明白聽戲的樂趣在哪兒,念白她還偶爾能聽懂幾段,至於那些唱腔就完全不明白了。戲詞寫得再好,到了那些唱曲的人嘴裡,統一是又細又長的“嗷哇咿呀”,根本也不知道在叫喚什麼。

說說英雄也就算了,還講“逃兵”,周翡一臉無聊地用鞋底磨著木桌的一角,問道:“逃兵有什麼好講的?”

謝允頭也不抬地飛快寫了幾行字,漫不經心地回道:“英雄又有什麼好講的?一個人倘若變成了舉世聞名的大英雄,他身上一定已經有一部分不再是人了。人人都蒙著眼,一知半解地稱頌,卻誰也不了解他,不孤獨嗎?再者說,稱頌大家都會,用的詞自古以來就那麼幾句,早都被車軲轆千百遍了,寫來沒意思,茶餘飯後,不如聊聊貪生怕死的故事。”

周翡道:“……你是還在諷刺我嗎?”

謝允悶聲笑了起來,周翡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腳。

“哎哎,踢我可以,別掀桌。”謝允小心翼翼地護住他那堆亂七八糟的手稿。

周翡拽過一張紙,看了兩眼,磕磕巴巴地念道:“燕雀歸來……”

謝允說:“哎,是來歸,你那眼神會自己蹦字是不是?”

“哦——來歸帝子鄉,千鉤百廊小……小窈娘,自言胸懷萬古刃……呃,不對,萬古刀,誰顧巴里舊……章台?”

周翡念了兩行之後,被謝允一把搶回去。謝允將那張紙團成一團,往空杯子裡一扔:“姑奶奶,饒了我吧,你一念我就覺得得重寫。”

周翡本來就沒有什麼吟風弄月的天分,也不在意,問道:“你是說這個貪生怕死的逃兵胸懷萬古刀嗎?”

“他沒逃的時候,覺得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必能衣錦還鄉,風風光光地娶到自己心愛的女孩。結果後來發現朝廷不用他頂天,也不用他立地,根本沒把他當人。他只是個誘敵深入的活誘餌,死在那兒任務就完成了,於是他逃了。可惜一路險阻重重,逃回家鄉,也沒能見到他的女孩。”

周翡問道:“為什麼?”

謝允眼珠一轉,注視了她一會兒,似笑非笑道:“因為那女孩是個水草精,已經乘著鯉魚遊走了。”

他一句話說完,微微有些後悔,因為似乎有些唐突。可惜,周翡沒聽出來,她臉上露出一份單純和驚詫,真誠地評價道:“什麼亂七八糟的!”

謝允說不好是失落還是慶倖,他無聲地歎了口氣,收回目光,懶洋洋地說道:“那你別管了,反正能賣錢。咱們要去蜀中,還得沿著南朝的地界走,從衡陽繞路過去,好幾千里,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走完的——你知道貴寨的暗樁都怎麼聯繫嗎?”

周翡毫無概念。

謝允一挑眉,說道:“看吧,咱們連個能打秋風的地方都沒有。我好歹得一邊走一邊想轍攢盤纏,這不是白紙黑字,是銀子。告訴你吧,哥會的都是賺錢的買賣,學著點,人生在世,穿衣吃飯才是頭等大事,光會舞刀弄槍有什麼用?”

周翡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聽了這番“過日子經”,很是吃了一驚:“你還操心這個?你不是王爺嗎,沒有俸祿嗎?”

謝允笑道:“你還知道什麼叫俸祿?”

周翡又橫出一腳,謝允好像早料到有這一出,飛快地縮腳躲開,搖頭晃腦地說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吃了我小叔的飯,我還得供他差遣,乖乖回金陵去當吉祥物。”

周翡問道:“你為什麼不肯回家去?”

她說的不是“回去”,不是“去金陵”,而是“回家去”,這是一個溫暖又微妙的用詞。因為在周翡腦子裡,世上始終有那麼個地方,可能沒有多舒服、多繁華,卻是一切羈旅的結束。

謝允愣了片刻,輕輕地笑了一下:“回家?金陵不是我家,我家在舊都。”

遲鈍如周翡,都感覺到他那一笑裡包含了不少別的東西,可是不等她細想,謝允便有些生硬地將話題轉開,問道:“你又為什麼想回……家?”

周翡一提起這事,就稍稍有些羞愧,不過事實就是事實,她實話實說道:“我功夫不到家,得回去好好練練。”

謝允的表情頓時變得非常奇怪。

周翡問:“怎麼?”

謝允蘸了一點酒水,在桌上畫了一座小山,在靠近山頂的地方畫了一道線,說道:“如果說高手也分九流,那你將鄭羅生堵在一個小窄道裡,殺了他的人,劃破了他的手掌,還能全身而退……雖說是占了點對方輕敵的便宜吧,但你手上連個稱手的兵刃都沒有,能做到這一步,證明你如今的功力,足以躋身二流。只不過你這個‘二流’運氣格外不好,滿世界的嘍囉你沒碰上過,碰上的都是讓人聞風喪膽的大人物,顯得有點狼狽。”

周翡聽了這一番吹捧,沒當回事,有些不以為然地想:你一個寫小曲的書生,會唱就行了唄,怎麼還扭起來了。

謝允又將他的毛筆倒過來,用略微有些開裂的筆桿在酒漬上又一畫,說道:“但是也不必揚揚自得,武道如攀山,一重過後還有一重,世上還有不少一流高手,譬如一些名門前輩……舉例來說,大約就是齊門的道長、霍家堡的堡主之類。一流之上的,是頂尖高手,鳳毛麟角,不管名聲怎麼樣,但是只要說出來,南北武林必然如雷貫耳。”

周翡聽到這裡來了點精神,因為這不屬於武術技術評價,屬於奇聞逸事,在這方面,她所認識的人裡沒有能出謝允之右者,便追問道:“頂尖高手是像北斗、四象那樣的人嗎?”

謝允“嗯”了一聲,眉心一揚道:“不——木小喬算,鄭羅生不算,沈天樞算,仇天璣那樣的恐怕就夠不上。鄭羅生位列四象之首,是因為他有一幫能打能殺的狗腿子,而且心機深沉,小花招層出不窮。這種人十分危險,一不留神就能要你的命,但你要說他是頂尖高手,恐怕不用說別人,四象中其他三個人就要嗤之以鼻。”

周翡不知不覺聽進去了。

謝允又道:“頂尖高手之上,是宗師級的人物,你知道這二者的區別是什麼嗎?”

周翡追問道:“什麼?”

謝允見她微微前傾,心裡的賤格便又不由得蠢蠢欲動起來,故意不慌不忙地給自己倒了碗酒,直到周翡的手開始發癢,他才拖拖拉拉地說道:“這二者的區別就是,頂尖高手每一代都有,宗師級的人物卻不一定。

“枯榮手那對師兄妹劍走偏鋒,亦正亦邪,而且兩人分一部絕學,稍稍差了一層。北刀關鋒早早歸隱,留個徒弟尚未成名,已經隕滅,也稍差了一層。但山川劍是武林無冕之尊,南刀開宗立派、補全絕學,這兩人卻實打實地堪稱一代宗師。二十年前,中原武林人才輩出,正是極盛之時,多少絕學重現人間,多少逸事到如今仍叫人津津樂道……”

周翡被他三言兩語說出了一身戰慄的雞皮疙瘩,謝允手中的筆桿卻突然在桌上一畫,那半幹的小山被他塗成了一團,他話音倏地一轉:“可是這個群星璀璨的時代太短命了,一陣風的工夫就過去了。山川劍與南刀先後亡故,枯榮手失蹤,北刀封刃,縱然有令堂這樣的後人,卻也為風雨飄搖的四十八寨繁雜的庶務所累,這些年都沒什麼進益,日後再向前走一步,恐怕也不容易了。沈天樞窮凶極惡地襲擊霍家堡,想吞下天下奇功之心昭然若揭,也是因為他想再上一層樓——只可惜,能想出這種餿主意和髒手段,我看他還是拉倒吧。”

他手一松,任憑裂縫的舊筆桿摔在桌上,“啪”一聲。

周翡心裡跟著一跳。

謝允接著低聲道:“大盜移國,金陵瓦解。山嶽崩頹,既履危亡之運;春秋反覆運算,必有去故之悲……你說是天意還是人為?”

這時,瞎子的琴音正好停了片刻,謝允的話音也就跟著停住了。他目光一轉,好像頃刻間就從方才盤點的古今中走了出來,從懷裡取出一點零錢,遞給周翡道:“我看那兩位也要收攤了,替我送他們一程吧。”

周翡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納悶道:“你自己不是還貧困潦倒寫小曲呢嗎?怎麼走哪兒在哪兒仗義疏財?”

謝允擺手道:“身外之物、權宜之計,不能沒有,但也沒那麼重要,不如紅塵相逢的緣分珍貴,拿去吧。”

周翡當即被這酸唧唧的腔調糊了一臉,意識到謝公子確乎是個稱職的小曲話本作者,抓過零錢,又倒了杯茶水,給那唱啞了嗓子的歌女端了過去,說道:“姐姐,你歇一會兒吧。”

歌女忙起身道謝,頗為拘謹地收了她遞過去的錢,小聲道:“姑娘既然給了賞,便點一曲吧。”

周翡沒料到給了錢還不算完,頓時好生發愁。

別說曲子,連山歌她也沒聽過幾首。那毀容的歌女面帶愁苦,唱什麼都淒淒慘慘的,實在不是什麼半夜三更的好消遣。她正琢磨怎麼說才不讓人察覺出自己不愛聽來,謝允便收了筆墨走過來,插嘴道:“小孩子家聽不出什麼好賴來,夫人也不必跟她白費嗓子,說個熱鬧點的故事哄她早點去睡覺算了。”

周翡:“……”

她意識到自己好像不知什麼時候又得罪了謝允一次,因為這句聽著還是像諷刺。

那歌女見他們這樣客氣,有些受寵若驚,想了想,便輕輕地壓著嗓子說道:“既如此,我與二位說一段時事吧,道聼塗説,不見得是真的,博諸君一笑——近日來,聽聞南北交界之處,著實出了幾件大事,還有一個不得了的人物。”

周翡他們就是從南北交界處走過來的,聽著這個開頭,便覺得十分有代入感,立刻就來了興趣,她抱起一碗米酒,準備慢慢地喝、仔細地聽。

“據說此人是一位女俠,隱居深山,習得神功在世,一露面,就是十分了不得。”

周翡一邊聽,一邊想道:女俠、了不得,還在南北交界附近……說的不會是段九娘吧?

那歌女聲音雖輕,卻十分引人入勝,只聽她繼續道:“……她一出關,便遭遇了北斗七狗攻打霍家堡、包圍華容城。當時城中百姓人心惶惶,便是那位女俠憑一己之力,力克北斗,殺了祿存星,沖出一條血路,毫髮未傷便飄然而去。而後千里獨行奔衡山,在客棧打抱不平,設巧計引出青龍主大魔頭,截殺於衡山腳下,人人稱快——你道她是何人之後?”

周翡一口米酒嗆進了氣管,咳了個死去活來。

歌女還以為周翡是聽故事聽得太入神,便笑道:“據說這位女俠是南刀之後,二十年了,破雪刀又重現江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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