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23章 回家 · 一


“金陵不是我家,我家在舊都。”

謝允拖著周翡往外跑去,沙石塵土迷得人睜不開眼,他們一幫灰頭土臉的人破開密道出口,一露頭就被傾盆大雨蓋了個正著,雨水與塵土交加,全和成了“醬香濃郁”的泥湯。

殷沛竟也命大,沒人管他,他居然掙扎著跑了出來。他有些站不直,可能是肺腑受了重創,抑或是骨頭斷了,血跡斑斑的手扶著一側的山石喘著粗氣,眼睛望著已經崩塌大半的密道入口,有那麼一時半刻,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殺了鄭羅生,又搭上了紀雲沉,可謂買一個還搭個添頭,他大仇得報了,快意嗎?

那麼十餘年的養育之恩又怎麼算呢?

周翡想起殷沛在三春客棧裡裝蒜時說的那些話,有些是意味深長的挑撥離間,有些卻又隱隱帶了點不想讓紀雲沉死的意思。而倘若他那張嘴放屁的樣子是裝出來的,那麼當中有幾分深意、幾分真意呢?

周翡已經見識了“一樣米養百樣人”,知道“以己度人”乃大謬,這些念頭在她心裡一閃,便沉沉地落了下去,不再揣度了。反正人都死光了,天大的恩怨也只好塵歸塵,土歸土,那一點幽微的心思,便不值一提了。

謝允想起山上還有青龍主的餘孽,便上前和殷沛說話,問道:“殷公子,你要往何處去?”

殷沛置若罔聞,將有幾分漠然的目光從密道口上移開,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散亂的髮絲和外衣,一臉倨傲地抬腳與謝允擦肩而過。

謝允忽然又問道:“你也在找‘海天一色’嗎?”

殷沛終於斜眼瞄了他一下,嘴角牽動,面露譏誚,好像不知道他扯的哪門子淡,然後他不置一詞地緩緩走入雨幕中。

謝允皺了皺眉,盯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了片刻,卻沒有追上去。

周翡他們三人從衡山離開,途中還真沒遇上青龍主的那幫狗腿子,看來這年月,做惡人的也得有點機靈氣才行,否則恐怕等不到壞出境界,便“出師未捷”了。

過了衡山再往南,便是南朝的地界了。

此地依然地處邊境,連年打仗,這大昭正統所轄的地界也沒顯出比北邊太平到哪兒去,基本也是“村郭蕭條,城對著夕陽道”。

破敗的官道上一處小酒肆裡,吳楚楚坐在瘸腿的長凳上,小心翼翼地咬下了一口雜面餅,她跟挑魚刺似的仔細抿了抿,確定裡頭沒有牙磣的小石子,這才放心出動牙齒,咀嚼起來。

雜面餅裡什麼都摻,喂馬喂豬的東西一應俱全,就是沒有“面”。這餅吃起來又幹又硬,卡在嗓子眼裡,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吳楚楚怕別人嫌她嬌氣,也沒聲張,吃一口便拿涼水往下沖一沖。她胃口本來就不大,這麼一來,半塊餅就能灌個水飽,顯得十分省錢好養活。

謝允重新置辦了車馬,跟她們倆湊在一起上了路,他倒是門路頗廣,而且很能湊合,一點也看不出有個王爺出身。

謝允用歪歪斜斜的筷子戳了戳盤子裡看不出真身的醃菜,說道:“這裡還是靠近前線,地也不好種,是窮了點,要是往東邊去,可沒有這麼寒酸,金陵的繁華和舊都比也不差什麼——真不想去瞧瞧嗎?”

吳楚楚默默地搖搖頭,偏頭去看周翡。

周翡原本沒吭聲,見她看過來,才一搖頭道:“我回蜀中。”

吳楚楚有些不自在地對謝允說道:“阿翡說她回蜀中,那我跟著她走。”

謝允一點頭,沒表態。

周翡問道:“你呢?”

謝允仿佛沒聽見,慢吞吞地夾起一片醃菜——他手裡那雙筷子儼然已經彎成羅圈腿了,夾菜竟還穩穩當當的,可見此人至少在吃這方面很有些功力。

周翡翻了個白眼,用胳膊肘碰了吳楚楚一下:“問他。”

吳楚楚尷尬得快把身下的長凳坐穿了,蚊子似的“嗡嗡”道:“阿翡問……謝公子,你呢?”

謝允笑容如春風,彬彬有禮地說道:“我自然奉陪到底,總得有人趕車對不對?”

他們三個分明擠在一張不到三尺見方的小桌上,誰也沒耳背。謝允和周翡卻誰也不搭理誰,咳嗽一聲都得讓吳楚楚傳話——虧得吳小姐脾氣好。

因為周翡在密道耳室中一時衝動,出言得罪了端王殿下,之後又一不小心笑了一下,可謂仇上加仇。於是脫險之後,謝允就變成了這副德行,還是死皮賴臉地跟著她們,但就是不跟她說話。

周翡咬牙切齒地跟那噎人的雜面餅較勁半晌,終於被這玩意兒降服了,放棄努力,一揚脖幹吞了下去,嚼不碎的餅混成一坨,一路從她嗓子眼噎到了胃裡,好半晌才“咣當”落下。周翡伸手按了一下胸口,心裡苦中作樂地想道:比吞金省錢,效果還差不多,真是賺了。

她想休息一會兒再戰,同時心裡有好多的疑問,垂目琢磨了一會兒,她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了出來:“‘海天一色’到底是什麼,為什麼那個鄭……鄭什麼‘蘿蔔’聽完以後那麼在意?”

吳楚楚見她直眉瞪眼地問自己,登時一愣:“我不知道呀。”

說完,她才反應過來這句不是問自己,耳根都紅了,轉向謝允把周翡的話重複了一遍。

謝允抿了一口涼水,臉上找揍的神色收斂了一點,沉聲道:“我也不清楚,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有人說是一夥神通廣大之人的聯盟,有人說是一筆財產,也有人說是一個武庫,還有人說是一隊私兵或是一幫神出鬼沒的刺客——刺客這個最不靠譜,畢竟,相傳‘海天一色’的上一任主人是殷聞嵐。他們說當年殷聞嵐之所以不是武林盟主,勝似武林盟主,就是因為手上的這個秘密……不過這個說法我個人是不太相信的。”

這回不等周翡發問,吳楚楚便自發地開口問道:“為什麼?”

謝允笑道:“江湖莽撞人,怪胎甚眾,爹娘都不見得管得住,世上哪兒有什麼能號令這幫烏合之眾的東西?倘若真有那麼個秘密,那也不外乎‘為人處世’與‘豪爽仗義’兩個秘訣罷了,這都有現成的詞,不必另外起個不知所謂的名叫什麼‘海天一色’。”

吳楚楚跟周翡對視了一眼,問道:“那殷沛知道嗎?”

“他裝作不知道,”謝允說道,“但我猜他肯定知道。沒聽鄭羅生說嗎?他盜走了山川劍的劍鞘。整個殷家莊都落在了青龍主手上,像暮雲紗這樣的寶貝絕不在少數,他別的東西都視若無睹,為什麼偏偏要一把殘劍的劍鞘?

“關於這個,我原先也有些猜測。據說殷聞嵐曾經說過,他一生只有兩樣東西得意,一個是山川劍,一個就是‘海天一色’。”謝允灌了一口涼水,接著說道,“所以如果海天一色有什麼秘密——諸如信物、鑰匙,他會放在哪裡呢?”

周翡聽到這裡,已經明白了。

吳楚楚卻莫名其妙地追問道:“哪裡?”

周翡解釋道:“當然是山川劍上。天下第一劍是怎麼想的我不太清楚,但是如果周圍的人都還不如你靠譜,你最信任的也就剩下手裡的刀劍了。”

吳楚楚先是恍然大悟,隨即又看了她一眼,懷疑周翡在指桑駡槐,找碴兒氣謝允。

謝允依然在裝蒜,好似全然沒聽見,站起來結了賬,又催兩個姑娘把剩下的雜面餅打包帶走:“走吧,這窮鄉僻壤的鬼地方實在不好投宿,咱們天黑之前怎麼也得趕到衡陽。”

說完,他便逕自起身去拉馬車。

周翡瞪著他的背影磨了磨牙,吳楚楚偷偷拉了她一把。

周翡小聲對她說道:“他是不是還來勁了?”

吳楚楚六歲以後就沒見過這樣活潑的慪氣方式,十分想笑,又覺得不太好,只能憋住,跟周翡咬耳朵道:“在衡山的時候,謝公子也是擔心你。”

回想起來,周翡也承認,就以她的本領來說,一口答應紀雲沉拖住鄭羅生確實是不自量力而且欠妥。她自知理虧,便只好往下壓了壓火氣,木著臉沒吱聲。吳楚楚想了想,又問道:“你當時那麼相信紀大俠嗎?”

周翡略一愣,搖搖頭。

她當時其實不知道紀雲沉在搞什麼名堂,也從沒聽說過“搜魂針”。

吳楚楚奇道:“那為什麼?”

究竟為什麼,周翡自己也說不清楚。她沒什麼計畫,甚至剛開始,她也是耍了詐才從青龍主眼皮底下溜走的。她明明知道自己打不過,明明千方百計地不想跟那大魔頭起正面衝突。

要說起來,她大概是在密道中聽見鄭羅生滿口污言穢語的時候,方才起了殺心。

作惡,這沒什麼,“活人死人山”的大名,周翡一路上也算聽過了,什麼時候那幫人能幹點好事才新鮮。可是憑什麼他們能惡得這麼理直氣壯、揚揚得意呢?

憑什麼大聲喧嘩的,永遠都是那些卑鄙的、無恥的人,憑什麼他們這些惡棍能堂而皇之地將二十年沉冤貼在腦門上招搖過市,而白骨已枯的好人反而成了他們標榜的旌旗?

這豈不是無數個敢怒不敢言慣出來的嗎?

亂世裡本就沒有王法,如果道義也黯然失聲,那麼苟且偷生其中的人,還有什麼可期盼的呢?

周翡並不是憐憫紀雲沉,事到如今,她依然認為紀雲沉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她只是覺得,當時如果不答應幫這個忙,她一定會對自己十分失望。

就連吳楚楚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小姐不也一樣嗎?她看不出把周翡和花掌櫃綁在一起,也鬥不過一個鄭羅生嗎?可那纖纖弱質的小姑娘尚且為了朋友不肯獨自離開,何況是拿刀的人?

周翡本來在琢磨著跟吳楚楚從何說起,結果一抬頭,正好發現謝允套好了馬車站在不遠處,好像也在等她的答案。見她目光掃過來,謝允立刻別開眼看天看地,擺出一副“不聽不聽我就不聽”的欠抽樣。

周翡匡扶道義的女俠之心被暴起的幼稚推了個屁股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敗退了。她瞬間沒好氣地將自己滿腹情懷總結成了三個字:“我樂意!”

吳楚楚:“……”

這場混帳官司到蜀中之前還能不能打完了?!

衡陽有地方官,附近還有一部分駐軍,看著像樣多了,起碼沒有當街砍人的。

傍晚時分,車夫端王穩穩當當地將兩個姑娘帶到了衡陽城裡。謝允一看就是慣常在外面行走的,趕車很有兩把刷子,走得不慌不忙,不顛不簸,幾乎沒怎麼拐冤枉路,十分舒心。此地剛下過一場大雨,路顯得不太平整,沿街叫賣的小販和鋪子像是山間石峰裡的草木,有點縫就能活,客棧中兼有酒樓,為了招攬客人,還請了民間藝人。

民間藝人是一對連說帶唱的中年夫妻,丈夫是瞎子,妻子聲音甜美,唱的正好是“千歲憂”謝某某的《離恨樓》。唱完一圈,那妻子就端起一個託盤,在客人中間走一圈,她也不苦苦哀求討人嫌,倘若有人給錢,就輕輕盈盈地沖人斂衽一禮。

謝允放了一把銅錢在她的託盤上。周翡看清那女人正臉之後一愣,只見她遮著半張臉,面紗粗製濫造,有點透,能看出下面坑坑窪窪的疤痕。為免失禮,周翡只一瞥就移開了視線,心裡止不住地可惜——那妻子身材窈窕,輪廓秀氣,本該是個能稱得上漂亮的女人。

等那女人轉身走了,吳楚楚才小聲問道:“她……”

“燙的,”謝允好像見慣了似的,平平淡淡地回道,“沒什麼——多半是自己燙的,在外謀生不易,女人尤其是。她們總得有點自保的辦法,要臉沒什麼用。快吃吧,吃完早點休息,這一陣子顛沛流離,也實在沒睡過幾宿好覺。”

那對夫妻一直在客棧裡唱到很晚,周翡等人都已經回客房休息了,還能聽見一樓傳來細細的“咿呀”聲,但看起來沒什麼收穫。《離恨樓》紅得太久,眾人天天聽,已經有些聽膩了,大多數人耳朵沒在他們身上,也對女人的託盤視若無睹。

周翡洗涮乾淨,本應十分疲憊,卻怎麼都睡不著。她乾脆盤膝而坐,像個武癡似的在冥想中錘煉她的破雪刀。就在她將九式破雪刀從頭到尾連起來一遍,又有些進益的時候,突然聽見隔壁“吱呀”一聲,謝允又出來了。

周翡不管是有多大的怒氣和火氣,一旦沉浸到她自己的世界裡,都會緩緩平息下來。只要不是深仇大恨,她一般來得快去得也快。

破雪刀不愧是“宗師之刀”,月亮還沒升起來,已經把她從未滿六歲的黃毛丫頭教育成了懂事的大人。

“懂事的大人”站起來在屋裡溜達了兩步,自我反省片刻,覺得謝允鬧起脾氣來固然十分好笑,而自己居然會以牙還牙地跟他較真,也是那雜面餅吃飽了撐的。

周翡探頭一看,見樓下還有稀稀拉拉的幾個客人,店小二卻已經哈欠連天,給謝允端了一小壺混濁的米酒,便在一邊懶洋洋地擦起桌子。唱曲說書的那對夫妻寂寞地坐在場中,女人的嗓子已經啞了,瞎男人撥弄著有些受潮的琴弦,琴聲回蕩在空蕩蕩的大堂中,倒有些靡靡之音的淒豔意味。

謝允不知從哪兒要來一盞小油燈,放在手邊,照著桌上鋪滿的舊紙筆。他寫一會兒,就會出一會兒神,偶爾端起酒碗來將濁酒抿上一口,青衫蕭蕭,顯得有些落魄。

周翡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見他正就著賣唱夫婦斷斷續續的琴聲寫一段新唱詞,她便坐在旁邊,撐著下巴看。前面的部分被鎮紙壓住了,周翡只看見一句:“……且見它橋畔舊石霜累累,離人遠行胡不歸。”

謝允筆尖一頓,看了她一眼,繼而又漠然地垂下眼。

周翡自己翻過一個空碗,不問自取地從謝允的酒壺裡倒了一小碗米酒,幾口喝完,咂吧了一下嘴,覺得這酒淡得簡直嘗不出什麼滋味來。然後她伸出兩根手指,夾住了謝允的筆桿。

上了年紀的舊筆桿停在空中,筆尖上的墨蘸得有些濃,倏地落下一滴。但周翡的手更快,瞬間將手中空酒碗往上一遞,當當正正地接住了那滴渾圓的墨點,一氣呵成。

謝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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