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24章 挑戰 · 一


周翡一時間覺得無比荒謬——二十年前紀雲沉挾持殷沛挑戰山川劍的事竟然原原本本地重演在了她身上!

“假如你說話靠譜……”

馬車轆轆地往前滾著,拉車的馬屁顛屁顛地邁著四方步。周翡把謝允獨霸的車夫寶座搶走了一半,手裡無意識地玩著一根馬鞭,全然無心欣賞沿途靈山秀水,面色有些凝重。

謝允抗議道:“我說話本來就靠譜,你見過幾個人能像我一樣,滿天下的大事小情都如數家珍的?”

耳朵長嘴碎有什麼好驕傲的?周翡沒心情跟他打嘴皮子官司,擺擺手,簡單粗暴地說道:“按照你那個‘層次’的說法,我頂多是個二流貨色。”

謝允哼了一聲,接道:“狀態好的時候勉強能算。”

周翡翻了個白眼:“你聽見那說書的把我說成什麼了?”

謝允搖頭晃腦道:“連跳兩級,技壓頂尖高手,直接奔著一代宗師去了——別的宗師不值一提,個個鬍子一把孩子一幫,在青春貌美這點上就遠不及你,聽得我都快給你跪下了。大俠,小的以後不幹別的了,專門給你趕車行嗎?你打算什麼時候上天把玉帝那老兒捅下來?”

吳楚楚莫名其妙地掀開車簾,探出頭來問道:“你們在說什麼?呃……不對,你們倆又開始說話了?”

謝允頭也不回地說道:“我們在說一代名俠‘周斷刀’的故事。”

周翡道:“……信不信我把你踹下去?”

“不信,”謝允有恃無恐道,“把我踹下去,周大俠能把馬車趕到南疆去。”

周翡:“……”

謝允仍不肯見好就收,沒完沒了地道:“就你這種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大俠’啊,到時候弄不好真得去要飯。對了,大俠,你會唱‘數來寶’嗎?要不然我臨時教你幾句?”

周翡忍無可忍,一腳掃了出去,謝允就好像一片靈巧的樹葉,輕輕地“飄”了出去,在半空中打了個驚險又好看的把式,風度翩翩地掠上了車頂,好整以暇地往下一坐。

吳楚楚下意識地伸手蓋住自己的腦袋——怕他老人家將車頂坐塌了。

周翡重重地在馬身上抽了一鞭,也不知她是趕得不得法,還是拉車的駑馬屁股上有三尺厚老繭,怎麼也不肯再加速,那馬死豬不怕開水燙地扭了扭,依然是不緊不慢地往前溜達。

周翡怒道:“這其實是頭踩了高蹺的驢吧。”

她聽了歌女那段聳人聽聞的“武林逸事”,足有好幾個晚上沒睡好,一會兒夢見北斗、四象湊了一圈太極八卦來圍攻她,一會兒夢見她娘拿腰粗的鞭子把她當陀螺抽,抽得她足足踮著腳轉了好幾百圈,第二天睜眼醒了還在頭暈眼花。

可是這麼沒影的謠言究竟是怎麼傳出來的?

周翡忽然皺皺眉,想出了一種可能性,問車頂的謝允道:“你說會不會是沈天樞在背後陰我?”

“怎麼陰?”謝允的聲音從車頂上傳來,“昭告天下,說自己敗在了一個黃毛丫頭手上?”

周翡:“……”

也對,沈天樞他們那幫成名已久的大壞蛋,幹不出這麼丟人現眼的事——再說大動干戈地對付她一個無名小卒,也實在沒什麼必要。

謝允又慢吞吞地說道:“你不經常在江湖上跑,可能不太清楚。大家伙兒對北斗積怨很久啦,每隔十天半個月,就有一條貪狼星被個什麼野孩子打得滿地爬的謠言。連沈天樞自己都計較不過來了,一般不會有人當真。”

周翡奇怪道:“誰閑得沒事編這種謠言,有意思嗎?”

“有啊,”謝允十分逍遙地晃蕩著兩條長腿,“所有人都在泥沼裡憤世嫉俗的時候,總是希望能有個英雄橫空出世的。不過呢……你的情況特殊一點,巧就巧在青龍主真死了。”

三春客棧旁邊魚龍混雜,誰也不知道窗戶縫後面有多少個抻著脖子看熱鬧的腦袋,周翡在三春客棧跟九龍叟大打出手確實鬧了好大動靜。後來在衡山,除了他們三個和殷沛,其他人都死在密道裡了——殷沛連自己姓殷都不想承認,想來也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造謠或者澄清什麼。

反正破雪刀真的在三春客棧出沒過,沒多久青龍主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從局外人的角度一想,還真有點像真的。

華容的事想必大抵是道聼塗説,三春客棧的事卻能以訛傳訛。

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人,真敢單挑青龍主,贏了人頭後飄然而去……那她挫敗沈天樞的事聽起來頓時顯得真了不少。

周翡乾巴巴地說道:“我娘肯定會打死我的。”

謝允從車頂上探出頭來:“你還有心思想你娘?唉,真是不諳世事。阿翡,我勸你啊,從現在開始夾起尾巴做人,能不動手儘量別跟人動手,在回蜀中之前也儘量裝死,讓他們傳去。只要你不露面,不再闖禍,他們過一陣子就忘了。”

周翡想得比較簡單,她倒不是怕別的,主要是連李瑾容都一直說自己沒得到破雪刀的真傳,她不過學了一點皮毛,就整天讓人“傳人傳人”地叫,感覺是在給祖宗抹黑,因此當時哼了一聲,算是同意了謝允的話。

可能是前一段時間過得太驚心動魄,接下來的一段日子簡直堪稱太平。

謝允寫完了他那出荒謬的新戲,周翡則終於把馬車趕順溜了,吳楚楚也越來越沒有大家小姐的矜持。不知是不是突然有了來自外界的壓力,周翡好像是個臨時抱佛腳的學童,每天膽戰心驚地擔心別人揪住她“考試”,抓緊一切時間,不分晝夜地練起她的破雪刀來。

連吃飯的時候她都不閑著,周翡時常吃著吃著眼睛就直了,一眨不眨地盯著筷子尖。

謝允將筷子伸過去,十分手欠地在她眼前晃了晃:“哎……”

周翡想也不想,手腕一翻,便以木筷為刀,一招“分海”敲了過去,謝允的筷子應聲而折。

謝允:“……”

吳楚楚只好忍無可忍地出面調停:“食不言寢不語,打架也不行!”

當然,周翡也沒有太過躲躲藏藏,畢竟,沒人猜得到所謂的“南刀傳人”是個普通的小姑娘——在一路上越發千奇百怪的江湖謠言中,周翡的形象已經從一位“五大三粗扛大刀的女俠”,變成了“青面獠牙一掌拍死熊的大妖怪”。

他們一路平平安安地到了邵陽,謝允的《寒鴉聲》正式完稿,三人也安頓下來。

傍晚時分,謝允動手給自己改頭換面一番,貼了兩撇小鬍子,又塗塗抹抹幾下,在臉上弄了幾道皺紋,一轉身,他就從一個風度翩翩的公子哥打扮成了一個滿口“嗚呼哀哉”的中年書生,惟妙惟肖,幾乎是大變活人。

謝允酸唧唧地整了整自己的領子:“現在老朽就是‘千歲憂’了,怎麼樣?”

周翡如實評價道:“你要是往小碟子裡一躺,吃餃子的時候可以直接蘸。”

謝允拿扇子在她頭頂一拍:“丫頭無禮,怎麼跟老爺說話呢?”

周翡伸手撥開他的狗爪。

她也不是頭一回給人裝丫頭,在王老夫人身邊的時候還能蹭馬車坐。可是老夫人身邊帶個小丫頭正常,一個渾身上下寫滿了“大爺文章天下第一”的酸爺們兒身邊也帶個小丫頭……那不是老不正經嗎?

謝允知道她的顧慮,十分震驚地問道:“你居然以為千歲憂是個正經人,你怎麼想的?天下久試不第的書生沒有一萬也有八千,我要是不寫淫`詞豔·曲,怎麼從中脫穎而出?”

周翡:“……”

謝允擠眉弄眼地沖她招招手,說道:“我賣戲去,吳小姐是大家閨秀,我帶在身邊覺得多有不便。你呢?怎麼樣,敢不敢跟我長長見識?”

周翡覺得不太好,即使她手中刀上已經沾過不少血,依然覺得跟一個寫淫`詞豔·曲的男人混在一起不是什麼長臉的事。

謝允道:“去不去?不去我可自己走了。”

周翡只矜持了片刻,二話沒說就跟上了。

謝允似乎對邵陽十分熟悉——他好像到哪兒都能“賓至如歸”似的,沿途指點風物,侃侃而談,周翡都懷疑他是編的。見他又駕輕就熟地鑽進一條讓人眼花繚亂的小巷子,周翡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怎麼這麼熟?”

謝允一本正經地回道:“我在這兒要過飯。”

周翡:“你……啥?”

“我小時候,我老師嫌我太嬌氣,功夫也不肯好好教我,讓我身無分文地出去要了三年飯,還答應只要我三年以後沒餓死,他就教我一套保命的功夫。我呢,在丐幫混過,混得不太好,丐幫雖然自稱白道,但是這幫花子裡有好多不是東西的滾刀肉,大乞丐欺負小乞丐蔚然成風,很不友愛,我只好憤然叛出,剃了頭去當了和尚。和尚有真有假,人品普遍比花子好一點,有些禿頭還真能念幾句經,會念經的要飯就輕鬆多了,特別是我還十分英俊瀟灑……”

周翡當他放屁,木著臉,壓低聲音問道:“令師沒被誅九族啊?”

謝允頂著中年書生那張老臉,得意揚揚地哈哈一笑,將摺扇打開扇了幾下,歎道:“你自己非要問,說了又不信……唉,女人。”

“女人怎麼了?”小巷子一頭,突然打開一扇窗戶,一個女人冒出頭來,她探出上半身來,托著下巴,居高臨下地睨了謝允一眼。

這女人長得說不上多端正,然而眉目修長,半睜不睜的眼角好像掛著一條小小的鉤子,神情倦怠,說不出地風情萬種。她素白的鵝蛋臉上突然露出一個若有若無的笑容:“千歲憂先生,幾年不見了,風流依舊。”

謝允沖她一拱手:“老闆娘,幾年不見了,被你顛過去的眾生怕是站不起來啦。”

“老闆娘”聽了這番油腔滑調,非但沒生氣,反而有點得意,沖他一勾手指道:“帶好東西了嗎?帶了就上來,沒帶就滾,老娘不招待你這種窮酸。”

謝允哈哈一笑,回頭沖周翡招招手,小聲道:“這是金主,賣了錢給你買把好刀,一會兒好好說話,別捅婁子。”

除了四十八寨的長輩,周翡見過岳陽外的粗野村婦,見過吳家的夫人和千金,見過瘋瘋癲癲的段九娘……可是這個“老闆娘”跟她們每個人都不一樣——她的骨頭看起來輕飄飄的,柔軟得好像怎麼折都可以。

周翡這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丫頭,還不知什麼叫作“風塵氣”。

小巷盡頭有一扇很窄的門,一看就不是正門。樓上的老闆娘親自下來給他們開了門:“進來……咦?”

她忽然看見了謝允身後的周翡,睜著一雙桃花眼有些驚奇地打量了周翡片刻,掩口笑道:“哪兒拐來的小美人?”

謝允面不改色地瞎掰道:“我閨女,叫謝紅玉。”

周翡:“……”

有個人是不是活膩了!

老闆娘眯起眼,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明顯不信,但也沒多問。她懶洋洋地邁開步子,將兩人帶了進去。後院不算大,但四下開滿了花,牆邊堆滿了花架子,乍一看姹紫嫣紅的,中間還有個秋千,旁邊的小桌上放著琴,一股幽香無處不在,也不知是從哪兒傳出來的。周翡應接不暇地悄悄四處打量,只覺得其中說不出地別致。

老闆娘伸出塗滿蔻丹的手,沖謝允一攤:“拿來吧。”

謝允從懷中摸出他那卷裝訂好了的《寒鴉聲》遞過去,還不誤回手在周翡面前打了個指響,以防她東張西望一腳踏進人家魚池裡。

老闆娘捧了他的本子,施施然走到秋千前坐下,指著石桌石凳對謝允他們說道:“二位坐。”

說話間,好幾個穿紅戴綠的美貌少女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端茶倒水之餘還不忘跟謝允“先生長先生短”地貧上幾句——有一個還伸手捏了周翡的臉。

周翡:“……”

這些姑娘看起來和謝允頗為熟稔,不知為什麼,對他卻並不放肆,反而有些拘謹的恭敬。

老闆娘沒多久就翻完了,隨即她思忖片刻,抬頭看了看謝允。

謝允一揚眉:“怎麼?”

“你確定要給我這本?”老闆娘問道,“總覺著你是拿了別人的血淚出來賣笑。”

“是賣唱,嘖,我賣藝不賣身,說那麼難聽。”謝允輕描淡寫地糾正道,“血淚這東西,自己吃也是噁心,講給別人聽也是不合時宜,我借來換點路費,豈不是物盡其用?”

老闆娘目光一轉,“撲哧”一笑,說道:“行吧,我收了,老規矩。”

她話音剛落,就有個少女端著個託盤過來,遞上一個錦囊。

謝允接過來掂了掂,連看都沒看,便收入懷中:“就知道老闆娘痛快……其實這回還有另一件事相求。”

老闆娘豎起一根手指。

謝允從善如流地從那錦囊裡拈了一片金葉子送還回去。

周翡看明白了,她覺得謝允賣戲根本不是為了路費,而是為了買消息。

老闆娘大大地翻了個白眼,一把奪過來,冷笑道:“拿老娘的錢打發老娘,真有你的,有話說,有屁放!”

謝允道:“我想問老闆娘一個舊消息,當年十二重臣護送當今南下時,幾個文官捨命也不夠,因此路上必有高人護送,當時除了殷聞嵐,隨行之人中是否還有齊門,是否還有那麼一兩個……不在正道上的朋友?”

老闆娘一愣,將金葉子緩緩推還給謝允,說道:“我不知道,就算知道,這消息也不是一片金葉子買得下來的。”

謝允目光一閃:“我可以交換……”

他話沒說完,一個腳步有些慌張的少女快步走進後院,趴在老闆娘耳邊低聲說話。

周翡五感靈敏,聽見那少女說的是:“夫人,一幫‘行腳幫’的‘五子’不知幹什麼,來了不少人,前後門都有。”

老闆娘有些懷疑的目光首先落到謝允身上。

謝允一張臉皮本來就“深不可測”,做過手腳後,越發沉穩如山、紋絲不動,茫然道:“來的是你的債主,還是我的債主?”

老闆娘注視了他片刻,隨即長眉一挑,站了起來。

“誰的債主都一樣,”老闆娘冷冷地一笑,“討債討到我這裡來了。”

老闆娘說完,轉身就走,身上寬鬆的錦緞飄在身後,彩雲追月似的同她如影隨形,她看起來好像個霓裳羽衣中憑虛禦風的仙子,美麗得近乎繁盛。

謝允沉思了片刻,沖周翡一招手:“咱們也去看看。”

周翡悄聲問道:“是不是白先生要抓你回去?”

“抓我?”謝允眉尖輕輕地一挑,他被假皺紋糊住的眼角波動了一下,臉上顯出幾分前所未有的譏誚與冷峻,“我又沒犯王法,他憑什麼抓我?就算當今在此,也不敢跟我說‘抓’這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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