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5章 甘棠 · 一

“鯤鵬淺灘之困,蒼龍折角之痛,我等河鯽聽不明白,先生不必跟夏蟲語冰。”

油燈跳了一下,周翡揉了揉眼睛,見天光已經濛濛亮了,便抬手滅了燈火,硯臺裡的墨已經幹了,她也懶得加水,就著一點泥似的黑印草草將剩下的一段家訓“刷”完了,一根舊筆幾乎讓她蹂躪得脫了毛。

頭天夜裡,她跟李晟被李瑾容從洗墨江裡拎出來,周翡本以為自己不死也得脫層皮,不料李瑾容高高拿起又輕輕放下,只匆匆命人將他們倆關起來閉門思過,一人抄兩百遍家訓了事。

風吹不著,日曬不著,不痛也不癢,想躺就躺,這種“美事”周翡平時是撈不著的,李妍犯錯的時候還差不多。

周翡不到半宿就用一手狗爬出來的狂草把家訓糊弄完了,然後她叼著奓毛的筆,仰面往旁邊的小榻上一躺,來回思忖頭天晚上的事。因為李晟那麼一拖,李瑾容終於還是沒能親自追上去,叫謝允成功跑了。

周翡估計這會兒自己還能踏踏實實地躺在屋裡,約莫有八分是這位謝公子的功勞——大當家要抓他,好像還不敢大張旗鼓地抓,連帶著她跟李晟都不敢大張旗鼓地罰,必是怕驚動什麼人。周翡思前想後,感覺自己要是挨頓臭揍,能“驚動”的大約也就是她爹了。這麼一想,她越發覺得謝允口中那個聽著耳熟的“甘棠先生”就是她爹。

可什麼人會來找她爹呢?

打從周翡記事以來,周以棠就一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平時不怎麼見外人,一年到頭,他除了生病,就是窩在院裡讀書,有時候也彈琴,還一度妄想教幾個小輩……可惜連李晟在內,他們仨的八字裡都沒有風花雪月那一柱韻事,聽著琴音,在旁邊玩手指的玩手指,打哈欠的打哈欠。

害周翡挨打的孫先生是個迂腐書生,她爹不迂腐,但頂多也就是個知情知趣的書生而已,除了體弱多病一些,並沒有什麼特異之處,難道他還能有什麼不得了的來路嗎?周翡一會兒琢磨洗墨江中聲勢浩大的“牽機”,一會兒回憶謝公子神乎其神的輕功,一會兒又滿腔疑問,同時自動將她爹的臉塞進了江湖一百零八個傳奇話本中,胡思亂想了七八個狗血的愛恨情仇故事。

最後她實在躺不住了,翻身爬了起來,靠窗邊探頭一看,此時正是清晨,人最困乏的時候,看守她的幾個弟子都在迷迷糊糊地打盹。周翡想了想,翻出一雙鞋,書桌底下扔了一只,床腳下又扔了一只,將床幔放下來,被子捏成個人形,把寫了一宿的家訓亂七八糟地往桌上一攤,做出面壁了一宿,正在蒙頭大睡的樣子,然後她縱身躥上了房梁,輕車熟路地揭開幾塊活動的瓦片,神不知鬼不覺地溜了出去。

就在周翡打算飛簷走壁的時候,不遠處傳來一聲輕響,她抬頭一看——好嘛,樑上君子敢情不止她一個。

周翡隔著個院子,跟另一個房頂上的李晟面面相覷了一會兒,然後兩人各自一偏頭,假裝誰也沒看見誰,分頭往兩個方向跑了。

周翡去了周以棠那裡,遠遠地看了一眼,沒敢過去——通過她多年跟李瑾容鬥智鬥勇的經驗,感覺她娘不可能沒有防範。她耐著性子在四下探查一圈,果然在小院後面的竹林、前面的吊橋下都發現了埋伏的人馬。

周以棠的小院安安靜靜的,這個點他大概還沒起,周翡正猶豫著怎麼混進去的時候,忽然聽見一串鳥叫。蜀中四十八寨終年如春,花葉不凋,有鳥叫聲沒什麼稀奇的。周翡一開始沒留神,誰知那鳥叫聲越來越近,大有沒完沒了的意思,她聽得煩躁,正想一個石子把那吵死人的扁毛畜生打下來,一回頭,卻看見謝允正笑盈盈地坐在一棵大樹上看著她。

謝允被李瑾容漫山遍野地搜捕了一天,大概是不怎麼愜意的,他外衣撕裂,衣擺短了一截,髮絲淩亂,頭上落了一片沾著露水的葉子,手上與脖頸上都多了幾道血口子,比頭天晚上在洗墨江裡還狼狽幾分。但他臉上掛著十分輕鬆舒適的微笑,好像對這般危機境遇全然不放在心上,這般形象,也不耽誤他欣賞清晨山景和豆蔻年華的小姑娘。

“你們四十八寨裡真是錯綜複雜,我吃奶的勁都用上了,才算找到這兒來。”謝允感歎一聲,又沖她招招手,熟稔地搭話道,“小姑娘,你就是李大當家和周先生的女兒嗎?”

周翡愣了愣,她一直在寨中,被李瑾容培養出了一點“該幹什麼幹什麼,沒事少廢話”的性格,同輩鮮少有能玩到一起的,慣常獨來獨往,一時不清楚這個謝公子是敵是友,也不知怎麼應答,便只好簡單地點了下頭,好一會兒,又試探著問道:“你和我娘有什麼仇嗎?”

“哪兒能,你娘退隱四十八寨的時候我還在玩泥巴呢,”謝允不知從哪兒摸出了一截竹子,又拿出一把小刀,一邊坐在樹上慢慢削,一邊對她說道,“不過她和托我送信的那個老梁頭可能有仇吧,怎麼回事我也不知道……唉,他也沒跟我說清楚就死了。”

周翡問道:“那你是他什麼人?”

“什麼人也不是,小生姓謝名允字黴黴,號‘想得開居士’,本是個閒人。”謝允一本正經道,“那天我正在野外釣魚,他老人家病骨支離地跑來拜祭一個野墳,拜完起不來,伏在地上大哭,我見他一個老人家哭得怪可憐的,才答應替他跑腿的。”

周翡:“……”

她發現,這位謝公子,恐怕千真萬確是有病。

周翡有點難以置信地問道:“就因為一個老頭哭,你就替他冒死闖四十八寨?”

謝允糾正道:“不是因為老頭哭,是因為梁紹哭——你不知道梁紹是誰嗎?你爹難道沒跟你說過?”

這名字周翡其實聽著有點耳熟,想必是聽說過的,只不過周以棠脾氣溫和,話又多,他東拉西扯起來,周翡一直當老和尚念經,左耳聽了右耳冒,十句裡聽進去一句就不錯了,反正她爹也不捨得罰她。

謝允見她沒吭聲,便解釋道:“曹仲昆篡位的時候,梁紹北上接應幼帝,在兩淮一帶設連環套,從‘北斗七星’眼皮底下救走幼帝,重創‘貪狼’跟‘武曲’,連獨生子的性命也搭在了裡頭。此後,他又出生入死,一手扶起南半江山,算是個……嗯,英雄吧。英雄末路如山倒,豈不痛哉?我既然除了腿腳利索之外沒別的本事,替他跑趟腿也沒什麼關係。”

周翡聽得似懂非懂,想了想,追問道:“那什麼七星,很厲害嗎?”

謝允說道:“北斗——當年曹仲昆篡位以後,有不少人不服氣,他也沒那閒工夫去挨個兒收服,便決定乾脆將這些話不投機半句多的人都殺了。”

周翡從未聽過這麼簡單粗暴的解釋,不由得瞠目道:“啊?”

“當然,他自己肯定是殺不動的,”謝允接著道,“但是他手下有七大高手,跟了他以後都冠以北斗之名,專門替曹仲昆殺人賣命。究竟有多厲害呢……我這麼說吧,你娘曾經帶著一群豪傑闖入北都行刺曹仲昆,三千御林軍攔不住他們,當年偽帝身邊只有北斗中的‘祿存’和‘文曲’兩人,硬是護著曹仲昆逃出生天。倘若當年七星俱全,那次北都就不見得是誰‘肝腦塗地’了,你說厲不厲害?”

這個說法對周翡來說有十足的說服力。

因為在她眼裡,李瑾容就像一座山,每次跟她娘賭氣的時候,她都會去狠狠地練功,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這樣算來,她大約有三百六十四天都在狠狠練功,天天睡著了夢見大當家動手抽她,她卻能三下五除二地卸了她手中鞭,然後往她腳下一扔,一笑之後揚長而去……當然,至今也只是做夢。

周翡有時候會有種錯覺,覺得自己永遠也沒法超越她娘,每次方才覺得追上一點,一抬頭,發現她又在更遠的地方冷冷地看著自己。

謝允喘了口氣,總結道:“現在明白了吧,像梁紹這樣的英雄,趴在野地裡哭得爬不起來,就像你這樣漂亮的小姑娘有一天芳華不再,蒼顏白髮一樣讓人難過,我既然碰見了,合該要管一管的。”

周翡:“……”

誰也不敢跟李瑾容聊“你女兒長得真俊俏”之類的家常廢話,長輩們對周翡,最多也就是含蓄客氣地誇一句“令愛有大當家當年的風采”,同輩們更不用說,一個月也說不了幾句話,因此還從沒有人當面誇過她漂亮,她一時幾乎有些茫然。

這時,謝允已經在跟她閒聊的時候不忙不亂地做出了一支完整的竹笛,他輕輕吹去碎屑,十分促狹地沖周翡一笑道:“快跑遠一點,被你娘捉到了,要打你手心呢。”

周翡忙問:“你要幹什麼?”

謝允沖她眨眨眼,將竹笛橫在唇邊,高高低低地吹了幾個音,清亮的笛音頃刻間刺破了林間靜謐,早醒的飛鳥撲棱棱地沖天而起,這坐在樹上的年輕人瞳孔裡映著無邊竹海的碧綠,在埋伏的人紛紛跳出來逼近的時候,他的笛音漸成曲調。

那是一首《破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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