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4章 謝允 · 二

李瑾容心急火燎地趕來,一眼看見夜深霧重下的滿江狼藉,當時就差點沒站穩。她命人沉下牽機的時候,心裡其實已經不抱什麼期望,卻不肯表露出來,執意要親自從崖上下來尋。等看見江心那兩個全須全尾的小崽子,李瑾容眼圈都紅了,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李妍懵懵懂懂,還完全不知道洗墨江裡發生了一場什麼樣的驚心動魄,只道有人要倒楣,沒心沒肺地跟在李瑾容身後,嘻嘻哈哈地沖李晟做鬼臉。四下石壁上牽機線留下的鋒利劃痕尚在,魚老環視四周,又看了看頭也不敢抬的周翡和李晟,撚著鬍子道:“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這二位小英雄實在了得,老夫我活了這許多年,還是頭回見識這麼會找死的瓜娃子,失敬,失敬。”

李晟跟周翡一個叫“姑姑”,一個叫“娘”,方才撿回一條命來,這會兒都乖得不行,支棱八叉的反骨與逆毛一時都趴平了,老老實實地等挨揍。李瑾容一顆心重重地砸回胸口,砸得火星四濺,要不是場合不對,真恨不能把他們倆的腦袋按進江水裡好好洗涮一番。

然而到底不得不顧及此時還有外人在場,李瑾容越眾而出,打量了謝允一番,見此人相貌俊秀,自帶一身說不出的從容風度,便先生出幾分好感,抱拳道:“多謝這位公子援手,不知怎麼稱呼?”

說來也怪,一般像謝允這個年紀的人在江湖行走,旁人碰到了打招呼,通常都是叫聲“少俠”,可到了他這裡,大家仿佛有什麼默契似的,通通叫他“公子”。

謝允報了名姓,又笑道:“前輩不必多禮,在下只是路過,沒頂什麼事,要說起來,還多虧了這小妹妹刀法淩厲。”

自己家的孩子是什麼水準,李瑾容心裡當然都有數,聽他說話客氣,也不居功攜恩,神色愈加緩和了些。不過她也還是四十八寨的大當家,再欣賞感激,還是不動聲色地試探道:“我們這裡除了山還是山,多蠻夷少教化,弟子也大多粗陋愚笨,實在沒什麼好風景,謝公子深夜到訪洗墨江,想必不是為了看江景的。”

這會兒,李晟周身的冷汗已經緩緩消退了,三魂七魄拉著他滿肚子賊心爛肺重新歸位。他一聽李瑾容的話音,就知道她起了疑心。方才在江下,雖然他也旁敲側擊地問謝允的來路,可人家畢竟有恩於他,此時因怕生出什麼誤會,李晟便忙低聲道:“姑姑,謝兄方才本不必露面,見我們兩個觸動了水中的牽機,才出言提醒,甚至親自到陣中指路……”

李瑾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李晟嗓子一啞,愣是沒敢再多說,只好無奈地看了周翡一眼。周翡更不敢吭聲,她感覺自己不管跟李瑾容說什麼,結果都總能適得其反,好事也能讓她說成壞事。

“不錯,我四十八寨自當有重謝。”李瑾容先是順著李晟的話音接了一句,隨即又道,“謝公子若有什麼差遣,我等也定當全力以赴。”

謝允原本以為自己倒了八輩子血黴,他好不容易挑了個時機,居然是最凶的時機。為了救人,還將自己暴露在整個四十八寨面前,之前小半年的心血算是付諸東流了。可這會兒聽了面前這位夫人的話,他心裡有些意外,想道:莫非我時來運轉了?

謝允只當李晟和周翡都是千鐘門下,又見他們對這婦人叫“姑姑”和“娘”,便先入為主地覺得這位前輩溫和慈祥,全然沒把眼前人與傳說中能讓小兒夜啼的“李瑾容”往一塊想。他琢磨了片刻,感覺自己這點事,除了李大當家本人,倒也不用怕跟別人說,便直言道:“在下受人所托,來送一封信,不想四十八寨戒備森嚴,我初來乍到,求路無門,別無他法,這才做出這麼失禮的事,承蒙前輩不怪罪。”

外人若是沒有靠得住的人引薦,確實是進不到寨中來的,李瑾容見他神色坦蕩,便點頭道:“小事,謝公子請容我們一盡地主之誼,別嫌棄我蜀中清貧,這邊請——不知謝公子要送信給誰?我去幫你找來。”

謝允道:“不知甘棠先生周存可在貴寨中?”

這名字小輩人聽都沒聽說過,弟子們個個一臉迷茫。周翡心裡卻打了個突,心裡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李瑾容引路的腳步驀地停下,沒有回頭,別人也看不清她的神色。良久,她輕聲問道:“誰告訴你這個人在四十八寨的?”

謝允回道:“托我送信的人。”

李瑾容側過身,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那人若是騙你呢?”

謝允知道四十八寨跟北都偽帝是死敵,托他送信的則是南朝一位大人物,他心裡掂量了一下,感覺大家的“反賊”立場差不多,便直言道:“那人託付與我的東西很重要,就算有心拿我消遣,也不會拿此物做兒戲。”

李瑾容面無表情地問道:“那人還交代你什麼了?”

謝允想了想,說道:“哦,他大概早年跟貴寨李大當家有些誤會,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大當家日理萬機,還是不要驚動她了。”

周翡:“……”

李晟:“……”

謝允一句話出口,發現周圍人的神色都奇怪了起來,每個人臉上都多出三個大字——你要完。他心裡忽的一下,湧起一種隱約的、讓人毛骨悚然的猜測,略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向面前“溫和慈祥”的前輩。

李瑾容站定回過身,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問道:“梁紹難道沒跟你說,他跟我之間有什麼‘誤會’?”

謝允:“……”

這“慈祥”的夫人是李夜叉本人!

倘若倒楣也能論資排輩,謝允覺得自己這運氣大概是能“連中三元”的水準。

“梁紹兩個字就夠我一掌斃了你,”李瑾容臉上沒了笑意,一字一頓地說道,“但你救了我女兒和侄兒,也算恩仇相抵,交出那老鬼的‘安平令’,你自可離去,我不為難你。”

謝允略微退後了半步,餘光掃過周圍一圈已經戒備起來的人,他把一臉倒楣樣一收,到了這步田地,居然還笑得出來,不慌不忙地對李瑾容道:“原來前輩就是名動北都的李大當家,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大當家有命,晚輩本不該違抗,只是不知道我要是將安平令交給您,您會怎樣處置此物呢?”

李瑾容腳尖正好踩著一塊山間的小石子,聞言一句話沒說,抬腳輕輕蹍了一下,那石子就像塊蒸得軟爛的年糕,當即碎成了一團,重歸沙塵。

謝允點點頭:“大當家果然坦蕩,連托詞都不屑說,只是梁老已經仙逝,臨終前將此物託付給晚輩。晚輩曾向九天十地發誓,必要這一塊安平令在交到周先生手中之前,它在我在,除非晚輩身化齏粉,否則絕不會讓它落到第三人手上。”

“梁老已經仙逝”這幾個字一出口,李瑾容登時恍了一下神,似乎有點難以置信。就這片刻的光景,謝允驀地動了,他整個人幾乎化成了一道殘影,一陣風似的刮了出去,等他不徐不疾地把整句話說完,人已經在數丈之外!

李瑾容怒道:“拿下!”

說話間,她長袖微蕩,掌力已然蓄勢待發,周翡方才從變故中回過神來,雖是一頭霧水,卻也不能看著她娘一掌打死謝公子,情急之下腳下一步已經滑出,打算要不知天高地厚一回。

李晟眼明手快地一把揪住她的辮子。周翡頭皮一緊,還不等她發作,便聽李晟痛哼一聲,小聲哀叫了一聲:“姑姑,我……”

然後他竟然滿頭冷汗地捂住胸口,原地晃了兩下,“撲通”一聲跪在了原地。

周翡被李大公子這說重傷就重傷,說要死就要死的變臉神功驚呆了,差點跟著他一起跪下。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