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13章 忠武 · 二

周翡聞言立刻往外看了一眼,手掌按在腰間的刀上,警惕道:“這院子的主人到底是誰?”

頭天晚上她們倆混進來的時候,府衙內正好空虛,但周翡覺得,府衙重地,不可能老空虛,等那幫黑衣人反應過來,很快能把這地方圍成個鐵桶,因此周翡在吳楚楚這個正經官小姐的指點下,找到了地方官那幫妻妾住的地方——畢竟士大夫不是江湖草莽,貪狼和祿存不大可能放肆到大人後院來。

不料小小一個華容縣的縣官,家中竟然富貴逼人,內外宅院儼然,往來僕從甚眾,周翡差點被晃瞎一雙窮酸的狗眼。她從小聽長輩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之類,向來是左耳聽右耳冒,頗不以為然,如今才算知道,鬧了半天她從沒見識過什麼叫“富貴”。這後院中人多規矩大,兩人不敢打草驚蛇,小心翼翼地探查了一天,才找到了最偏的一處院落,在一處空房子裡暫避。

“應該是我草木皆兵了。”吳楚楚說道,她打開油紙包,見裡面是還冒著熱氣的幾塊肉丁燒餅,比這裡的正牌主人的殘羹冷炙好了不知多少倍,便歎了口氣道,“我看這院的主人應當是個不受寵的姬妾,已經瘋了,想必是生育過兒女,這才一直關在府裡養著,也就是保她不死罷了。”

周翡不知從哪裡拖出兩個沾滿了灰塵的小墩子,推給吳楚楚一個,兩人一起坐了下來,風捲殘雲似的便吃完了一個紙包的肉餡燒餅。燒餅吃太快要掉渣,一不留神將小庫房中的耗子一家招出來了,此地的耗子不知整天去哪兒偷吃,一個個油光水滑,也不怕人,窸窸窣窣地便到了近前,把吳楚楚嚇得一哆嗦。

周翡伸出腳尖,輕輕挑起耗子的肚子,將領頭的大耗子淩空踢了出去,大耗子“啪”一下拍在牆上暈過去了。其他小耗子見狀,“好漢”不吃眼前虧,爭先恐後地撤回了自己的老窩。

周翡好奇道:“你不怕死人,怕耗子?”

吳楚楚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一下,隨即想起自己的境遇,無端鼻頭一酸,眼圈紅了。她覺得哭哭啼啼的叫人看了未免心裡彆扭,便拼命忍回去了,為了不讓自己胡思亂想,只好試著找周翡搭話。

周翡其實不太主動,遇到活潑的人,她就會相對活潑一點,遇到沉默寡言的,她也會跟著沉默寡言。這會兒她心事重重,眉間幾乎能看見一道淺淺的陰影,吳楚楚懷疑自己如果不主動跟她搭話,她能這麼皺著眉面壁一整天。

“那個……阿翡。”

周翡回過神來,轉向吳楚楚,見那女孩面露緊張,好像生怕自己叫得唐突她不應一樣,便“嗯”了一聲。

吳楚楚想了半天,想不出跟周翡能聊些什麼,只好就事論事地問道:“咱們下一步怎麼辦?”

“先躲幾天,”周翡道,“北斗今天滅這個滿門,明天滅那個滿門,應該忙得很,不大可能總在這裡待著,我們躲過這一陣子就行。等他們走了我們就奔南邊,放心吧,越往南越安全。”

吳楚楚點點頭,又問道:“四十八寨到底是什麼樣的?”

周翡沒聽出她想引著自己多說幾句話,只道她是沒了母親和弟弟,一個孤女心裡沒底,便道:“四十八寨其實是四十八個門派,你要是怕生,可以先住我那兒,我不在的時候還可以跟我妹妹一起。”

吳楚楚好不容易抓到個話頭,忙問道:“你還有妹妹?肯定是很美很厲害的!”

李妍的形象在周翡心裡一閃而過,她順口說道:“長得一般吧,也不厲害,是個二百五。”

吳楚楚:“……”

真是沒法好好聊下去了!

吳楚楚自己尷尬了好一會兒,結果一看周翡十分無辜的表情,尷尬之餘,又覺得有點好笑。她這一笑,周翡才反應過來自己說的話讓人沒法接,就想往回找補,然而她也不知道要聊什麼好,只好乾巴巴地沒話找話道:“你脖子上掛的是長命鎖嗎?”

一般只有小孩才戴長命鎖,據說是可以戴到成年,但是少年長到十一二歲,多半就自以為是個大人,開始嫌這玩意兒幼稚了,很少看見吳楚楚這個年紀的女孩子還戴這東西。吳楚楚聞言,低頭摸了摸頸上的項圈,神色黯淡了下去:“我爹給我戴上的,我小時候,他找人給我算過命,算命的說我命薄,須得有東西壓一壓,這個要出閣的時候才能取下。”

周翡道:“我們大當家說你爹是個英雄。”

吳楚楚笑了一下:“你不知道我爹嗎?”

周翡搖搖頭,說道:“我頭一次下山。”

“嗯,”吳楚楚非常理解地點點頭,又道,“你要是早個三五年下山,就不覺得我爹是英雄了,那時候他們都叫他‘叛黨貳臣’。當年北朝皇帝篡位奪了權,十二臣送舊皇族南下,朝中沒走的,也有氣節使然,不願侍奉二主的,那些人早年間被北帝殺頭的殺頭,流放的流放,剩下的不是逃亡到別處,就是被迫變了節,我爹就是當年‘變節’之人,北朝皇帝封他做了‘忠武將軍’,‘忠武’二字一度成了個笑話,任是誰提起,都要啐上一口。”

周翡聽李瑾容提起“忠武將軍”,卻沒想到這是大當家的老對頭北朝皇帝封的,不由得呆住了。

“不怕你笑話,其實直到前年,我都以為他是這樣的人。”吳楚楚說道,“誰知有一天,他突然匆匆回來,將我們母子三人送走,就是終南隱居的那個地方——那裡窮鄉僻壤,外面發生什麼都不知道,我只記得娘整日裡抹淚。很久以後,才聽人說,當年送幼帝南下的時候,他們一起商量過,要留下一人,在朝中做內應,背這個千古駡名。他們那些年內外並肩,拼命給南朝留下迴旋餘地,這才建了南朝。可是幾次三番,做得再天衣無縫,曹仲昆也要懷疑。三年前那次裝病,是為了設局絞殺多方江湖勢力,也是為了試探他。

“我爹知道自己這回就算勉強過關,帝王也已經起疑,忠心不貳的尚且難過猜忌關,何況他本就有二心,便寫了封信給我娘,只說‘唾面自乾二十年,到此有終’,然後他臨陣倒戈,與甘棠先生裡應外合,連下三城,殺廉貞星。他也……算是殉了國。”

周翡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奇異的是,她並沒有產生什麼“這是一條英雄好漢”的感慨,反而從吳費將軍給夫人的信裡聽出了一股天大的委屈,少年人往往能忍得了痛,忍得了苦,卻忍不了辱。她隨著吳楚楚的話想了一想,只覺得稍稍代入一點,就憤懣難平,恨不能玉石俱焚地一死才能昭雪。

“二十年。”周翡輕聲道。

吳楚楚“嗯”了一聲——對兩個還不知道二十歲是個什麼光景的姑娘來說,二十年聽起來,差不多有一生一世那麼長了。

吳楚楚道:“我爹說,當年程嬰與公孫杵臼一舍兒、一捨命,世人都當程嬰是賣友求榮,苟且偷生,而他雖也受千夫所指,好歹未曾連累妻兒,比之先人境遇,已經不知強了多少,因此心滿意足,不敢鬱憤。”

周翡搖頭道:“這道理我不是很明白。”

一個人要忍辱負重到何等地步,才能唾面自乾、自我解嘲呢?

周翡這時說不明白,可她萬萬沒想到,這話說完才不過兩日光景,她就不得不明白了。沈天樞與仇天璣如她所料,確實不可能在華容逗留太久,這幾天之內,北斗將華容縣城搜了個底朝天,連只耗子也沒抓出來。周翡知道,只要拖到兩個北斗帶著他們的狗離開,她就算贏了,這道理沈天樞和仇天璣當然也明白,因此他們出了個損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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