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13章 忠武 · 一

“唾面自乾二十年,到此有終。”

謝允大部分時間都吃得香睡得著,極少會做夢。

可是這天,他卻在恍惚間覺得自己置身於一片火海中,拉著一個人的手,正焦急地尋找出口,上下不過三層的客棧,突然好像變成了一個怎麼都轉不出去的大迷宮,走來走去都是死胡同。

火越燒越大,煙也越來越濃,他能感覺到身後的氣息越來越微弱,謝允心裡急得火燒火燎,不知從哪兒來了一股力氣,一掌向面前攔路的牆拍去。石牆應聲而碎,大片的天光晃得人頭暈眼花,謝允胸口一松,用力一拉身後的人:“我就說我神功蓋世……”

手中的重量卻不像一個人,他猝然回頭,見那人的影子一閃,頃刻被火舌吞了回去,自己手中只有一條斷臂。謝允心裡忽然好像被人重重地捏了一把,猛地驚醒過來,一身冷汗。

他發現自己在一間低矮的民房裡,破窗紙糊得半遮半露,房梁屋舍都有些年頭了,屋裡的桌椅床褥卻是嶄新的。謝允試著動了一下,胸口處傳來陣陣悶痛,可能是被祿存星仇天璣那一掌震傷了,他嗆咳兩聲,吃力地坐起來,在床沿上歇了片刻,陡然想起了什麼,立刻便要站起來往外走。

這時,木門先是被人輕敲了兩下,隨後“吱呀”一聲,從外面被推開,走進來一個少年。來人與謝允目光對上,立刻面露喜色,說道:“三哥,你可算是醒了!”

這少年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長身玉立,俊眉秀目,一副好俊的相貌,言語間像是謝允的舊相識。謝允一看見他,倏地愣住:“明琛?”

兩人面面相覷了片刻,幾乎異口同聲道:“你怎麼會在這兒?”

謝允用力掐了掐眉心,往外走去:“算了,你不用告訴我,我還有些事,回來再同你一敘……”

“三哥,”那少年回身輕輕合上門,低聲道,“北斗貪狼與祿存現都在華容城中,城裡戒備森嚴,現在無論如何不能出去,你且忍耐片刻。”

謝允搖搖頭,說道:“我非去不可。”

說來也奇怪,謝公子待誰都是嬉皮笑臉,哪怕是對著陌生女孩子也很能自來熟,然而對這口稱“三哥”的明琛態度卻十分嚴肅,幾乎有些惜字如金了。

“是為了你客棧中的朋友嗎?”明琛以手別住房門,對謝允說道,“你先聽我說,我已經叫白師父前去探查了,一有消息,立刻回來告訴你。那客棧現在已經燒得不像樣子了,你身上又有傷,倘若白師父都無功而返,你去有什麼用?”

謝允想了想,承認這話說得有道理,他雖然嘴上時常吹牛不打草稿,心裡卻也不是全無自知之明的,知道明琛口中的“白師父”比自己高明不止一點半點,便也沒有執意要求出門添亂。

明琛見狀松了口氣,放開擋在門上的手,走進屋裡坐下,問道:“你和誰攪在一起了?要不是青梅認出你,及時將你帶回來,今天豈不是懸得很?可嚇死我了。”

“說來話長,代我謝謝青梅姑娘。”謝允伸手一探小桌邊的茶壺,裡面竟是溫的,可見服侍的人十分妥帖。他喟歎一聲,倒了兩杯茶,推了一杯給旁邊的少年,幾次欲言又止,之後還是將要說的話咽下去了,終於只是不鹹不淡地問道,“小叔近來身體怎麼樣?”

“父親很好,多謝。”明琛接過茶杯,頓了頓,又道,“只是你動輒音信全無,我們都很惦記,逢年過節,時常聽父親念叨三哥。”

“嗯,”謝允言語間竟帶出幾分拘謹來,“是我的不是,今年過年我回去看看他。”

明琛見狀,便輕聲道:“三哥,回家去吧,外面這麼亂,你身邊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

謝允眼皮一垂,不動聲色道:“我跟家師發過重誓,學藝不成不回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怎麼好食言而肥?”

明琛無奈道:“那你倒是學啊,一年倒有十個月在外遊歷,好不容易回去一趟,我聽說你不讀書不習武,就學了個什麼……鑄劍打鐵?”

謝允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沒搭腔,目光一直盯著門口。這時,外面突然有人敲門道:“少主。”

謝允不等明琛反應過來,便一躍而起,拉開房門。只見門口站著個相貌堂堂的中年人,見了謝允,先恭恭敬敬地行禮道:“三公子。”

“白先生快別客氣,”謝允虛扶了那中年人一把,問道,“怎麼樣了?”

這白先生一低頭,說道:“三公子還請放寬心。”

謝允的心微微一沉。

白先生也不廢話,詳細地給他描述了前因後果,道:“北斗貪狼與祿存本是沖著岳陽霍家堡去的,半路突然不知得到了什麼消息,與大隊人馬分開,臨時改道華容,直奔那家客棧,進去後不由分說便要抓人,客棧中當時有不少好手,然而終於還是寡不敵眾。倘若當時就強行突圍也就算了,可據說是隨行之人中有弱質婦孺,為了保護他們,這些朋友不得已暫時撤入客棧中,本想派人出去尋求救援,不料仇天璣早有準備,見他們撤進客棧,立刻命手下將那裡團團圍住,架起上百條毒水杆,直接封死路,又放了火……客棧後面有個酒窖,當時火著得太快了,誰也沒辦法。”

謝允的臉色一瞬間難看到了極致,整個人似乎晃了一下。

明琛叫道:“三哥,你……”

“不對,”下一刻,謝允卻忽然一抬眼,飛快地說道,“北斗的人現在還在城中‘巡邏’嗎?貪狼不是這麼有閒心的人,他們不走,必不是為了多蹭幾頓飯,肯定是有人逃脫了,是不是?”

滿城都是抓捕者與被抓捕者,泛著一股說不出的緊張焦躁,華容的百姓們人心惶惶,街巷間明顯更蕭條了,這種時候,也就只剩下府衙的後院尚有些許平靜。

本地父母官清貴逼人的後宅中,有個特別的小院,孤零零地占著一角,頗有離群索居之意。院中種著一棵樹,看不出是個什麼品種,該是有些年頭了,綠蔭落到地頭,又伸展到牆角,連著一大片潑墨似的幽幽青苔,因人跡罕至,青苔很是鬱鬱,倒是自顧自地圈地建了“國”。

院裡掛滿了彩綢與花布,都是舊料子裁的,約莫半尺寬,樹上、房上,到處都是,要不是都已經舊得褪了色,倒頗有些隋煬帝“彩綢掛樹”的大手筆。

一個小廝模樣的少年將食盒重重地放在門口,大模大樣地用力拍了拍門,十分無禮地嚷嚷道:“送飯了送飯了!吃不吃了?”

食盒蓋應聲滑開,裡面滾出了半個饅頭,那玩意兒簡直像個“前朝遺作”,宛然能夠就地化石成精,頑強地從地上滾了出去,配菜更是死氣沉沉地坨在盤子裡,一點熱氣也沒有。送飯的面露不耐煩,又用力拍了一下院門,嘴裡不乾不淨道:“叫你們自己去領飯,不去;背地裡又跟大少爺說三道四,給你們送來還不接。天生的賤種,還真當自己是正經夫人啊?”

這時,從屋裡跑出來一個五大三粗的僕婦,手中舉著把掃帚,殺氣騰騰地便要打將出來。那小廝見了,倒也不吃眼前虧,口中叫著“母夜叉”,拔腿便走。僕婦叉著腰,梗著脖子,寶塔似的立在門口,一口氣罵出了祖宗八代,直罵得那送飯的小子不見了蹤影,才低頭看了一眼地上的舊食盒,重重地“呸”了一聲,繼而又無可奈何地提起來往裡走。

她剛一轉身就嚇了一跳,只見一個身形消瘦的女人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她身後,一雙黑如豆的眼睛直勾勾的。那僕婦拍了拍胸口,方才要咬人一般的兇悍之色退去,嘀咕道:“嚇死我了,夫人准是屬貓的,走路一點聲音也沒有,走,進屋去,咱們吃飯。”

女人呆呆的沒什麼反應,但十分乖巧,老老實實地跟著那僕婦往屋裡走。穿過院中低垂的長綢,她伸出枯瘦的手,溫柔地撫過那些布條,癡癡呆呆的眼波好像靈動了一會兒,木然的臉上居然多了幾分姿色,腳下仿佛是踏著某種輕盈的舞步,走兩步還轉了一圈,瘋瘋癲癲地哼著不知哪裡的小調,然後倏地一停,擺了個半掩面的姿勢,沖著一個方向拋了個媚眼。

這院中住的原來是個瘋女人。

那僕婦見她又犯病,連忙老母雞似的趕上來:“哎喲,快走吧,留神再摔了您!快別看了,小庫房有什麼好看的?早就被那些殺千刀的狗崽子搬空了,裡面除了一窩耗子什麼都沒有。”

瘋女人也不知聽懂沒聽懂,仍是呆呆地盯著那放雜物的屋子笑,被僕婦半拉半拽地扯進了屋裡。等院子裡重新安靜下來,那“養耗子”的小庫房裡居然真的發出一聲動靜。周翡從窗戶裡鑽了進來,手裡拎著個紙包,遞給站在門口的吳楚楚,見她正緊張地扒著門縫往外望,便問道:“你看什麼呢?”

  1. 吳楚楚不由自主地壓低聲音道:“嚇死我了,剛才還以為被主人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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