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9章 插曲 · 二

按照謝允給她規劃的路線,周翡要穿過石牢附近錯綜複雜的小通道,小通道上天然的石塊與遮擋能幫她隱藏行蹤,偶爾不小心跟被關在裡頭的英雄們打個照面,也果然如謝允所說,牢裡的人一見她就知道是偷偷潛進來的人,不但沒有聲張,有些還會偷偷給她指路。

謝允的本意是叫她穿過石牢區,那裡有一條上山的小路,可以直接出去。周翡卻沒打算跑,她出來的時候就借著謝允指的路,擅自訂了另一個計畫。她的目標是石牢後面的馬圈——這些蒙面人大約沒少幹劫道的事,很多過路人都被搶了馬匹財物,沒來得及運走的馬,就先圈在後山一塊地方養著。

馬棚多乾草,夜間風又大,正適合放火。

周翡打算放火放馬,最好把這山間黑牢攪成一鍋粥,然後去找廚房。

謝允不願意讓她摻和進來,因此沒告訴她“溫柔散”的解藥長什麼樣,但周翡尋思,既然是下在食物裡的,顯然是經廚房統一調製,廚房有廚子、雜役、送飯的、崗哨等等,人來人往,不可能萬無一失,時間長了,准會有自己人誤食,所以他們八成有備用的解藥,過去抓個廚子逼問一通,順利的話,也許能弄來解藥。

周翡思路十分清晰,她來到最靠邊的一間牢房前,盯著不遠處的馬圈,提刀在手,深吸一口氣,立刻打算行動。

然而就在這時,身後寂靜無聲的石牢裡突然伸出了一只手,一把按住了她的肩頭。

周翡心裡“咯噔”一聲,差點直接把刀拔出來。

然而下一刻,她耳根輕輕一動,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非常輕的衣服窸窣聲——來人腳步太輕了,要不是他不想掩蓋行蹤,周翡是察覺不到他存在的。

她本以為漫山的崗哨都和自己半斤八兩,沒想到角落裡居然還藏著高手。就在周翡開始擔心自己會不會洩露形跡的時候,她身後突然傳來了一陣要斷氣似的咳嗽聲,按在她肩上的手隨著主人這一陣咳嗽,不由自主地往下壓了壓,似乎是那人連站都站不穩,將她當成了一個人形的扶手。

周翡小心翼翼地回過頭去,只見這個最裡面的黑牢裡關著一個形銷骨立的中年男子,他整個人方才藏在陰影下,又無聲無息,以至於她完全沒察覺到這裡還有個活物。這人兩鬢斑白,身著布衣,肩背雖然不駝,但也不怎麼直,一臉清苦落魄,像個人形的“窮”。那人對周翡輕輕地搖搖頭,沒來得及說什麼,隨即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聽得周翡胸口一陣發悶,差點要跟他一起喘不上氣來。

不遠處的人好像頓了頓,大概是不想靠近這個癆病鬼,他嫌棄又厭惡地低低“嘖”了一聲,轉道往遠處去了。

那中年人這才放開周翡,按著自己的胸口,靠在旁邊休息,氣息十分微弱。

周翡遲疑了一下,沒有立刻走,小聲說道:“多謝……前輩,你沒事吧?”

中年人抬頭看了她一眼,周翡對上他的目光,心裡沒來由地一驚,那是一雙混濁的、有些死氣沉沉的眼睛,看過來的時候,叫人心頭無端一緊。

只聽那人淡淡地說道:“哪裡來的小丫頭,好大的膽子。”

四十八寨中,隱世高人無數,不少人像王老夫人一樣,看起來只是個再尋常不過的老翁老太,卻說不定有一手神鬼莫測的功夫。周翡見識不多,出了門不知道柴米油鹽是怎麼賣的,唯獨見過的高手多得數不過來。可是那些寨中長輩……包括李大當家在內,沒有一個人像眼前的中年人一樣,給她一種說不出的壓力——哪怕他看起來比周以棠還虛。

周翡不由得帶了幾分謹慎,小心地回道:“我家中有一兄長,獨自外出的時候被他們捉去了,不得已來尋,打擾前輩了。”

中年人半合著眼,又道:“哦,師承何處?”

他這話可謂十分無禮,帶著些許發號施令慣了的居高臨下,態度卻又十分理所當然,讓人覺得他好像天生就該這樣說話一樣。

周翡猶豫了一下,她一個人的時候,頗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慢氣,然而涉及家裡,全身沉睡的謹慎小心便齊刷刷地蘇醒了。她不知眼前這人是什麼來路,又深知自己沒什麼經驗,恐怕給四十八寨找事,便只好半藏半露道:“家裡留著些祖上傳下來的功夫,爹娘隨便傳,自己胡亂練,強身健體而已。我們家裡人丁稀少,總共三口人並兩個親戚家的兄弟姊妹,談不上正經門派。”

那中年人“嗯”了一聲,也不知道信了沒有,反正是對她失去了興趣,擺擺手示意她可以滾蛋了。周翡其實不太愛搭理陌生人,但瞧見這人憔悴的樣子,不知怎的想起了周以棠。在地洞裡,她聽謝允三言兩語便掃過千軍萬馬,臉上雖然沒表露出什麼,心裡卻不由得七上八下,一時擔心她爹四處奔波沒人照顧,一時又覺得他既然那麼威風凜凜,名醫與侍從一定多得很,走了這幾年,連一點音信都沒有傳回過寨中,怕是要忘了她們母女了。

此時,她種種複雜的擔心不由自主地移情到面前的中年人身上,忍不住問道:“前輩是病了嗎?”

那中年人似乎沒料到她會主動跟自己搭話,微微愣了愣,才簡短地說道:“一點舊傷。”

周翡“哦”了一聲,想了想,取了個饅頭,從牢門的縫隙裡遞了進去。

中年人看了一眼那饅頭,神色有幾分奇異地打量著她。

“這是我從崗哨亭順來的,”周翡解釋道,“他們自己吃的,沒毒。我看那些食物裡的藥很傷人,前輩既然有傷,能少吃一點是一點吧。”

那中年人伸手接過,拿著還有些余溫的饅頭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了兩遍,好像這輩子沒見過饅頭長什麼樣似的,而後他也不道謝,只是淡淡地問道:“你方才說的兄長被他們關哪兒了?”

周翡茫然地搖搖頭。

中年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你就敢亂闖?你可知此地主人是誰?”

謝允說是“一些不大體面的江湖朋友”,他大概想到就算他說了她也不見得知道,於是略去了。

中年人道:“‘活人死人山’你總聽過吧?”

他似乎有點不耐煩,本以為提點兩句就夠了,誰知周翡神色仿佛愈加茫然了。中年人皺起眉來,冷冷地說道:“沒斷奶的小崽子怎麼也出來四處走動,你家果然是沒人了。”

周翡有點不悅,然而隨即想起來,“家裡人丁稀少”這話是她自己瞎說的,只好短暫地把火按回去,同時好奇此人究竟是什麼身份,怎麼一把年紀了還這麼不會說人話?

“活人死人山上無數妖魔鬼怪,上有四個主位,大言不慚,以四象冠名,是一群天下聞名的攪屎棍,手段狠辣,喜怒無常,一度鬧得腥風血雨,乃臭名昭著的‘黑道’。後來那兄弟四人自己狗咬狗,鬧了一場內訌,恰逢南北對峙,兩頭都想剿滅他們,這才分崩離析——其中朱雀一支落在了岳陽附近,這夥人無法無天的時候,結仇遍天下,如今龜縮此地,也知道不宜抛頭露面,便各取所需地依附了霍家。”

周翡恍然大悟道:“哦。”

不過“哦”完了,她也只是大概明白了這幫蒙面人為什麼幹齷齪事這麼得心應手,沒有太多其他感觸,畢竟她沒親眼見過這些“妖魔鬼怪”的真身,而且要說起“黑道”來,四十八寨這種“奉旨為匪”的,也白不到哪裡去。

中年人瞄了她一眼:“朱雀主名叫木小喬,當年因為一些小齟齬,獨自一人上泰山,一炷香時間內挑了泰山派三大長老,震斷了掌門三根肋骨,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把破開掌門獨子的胸口,抓出了一顆活蹦亂跳的心,擲在地上全身而退。”

周翡這回睜大了眼睛,泰山派她是知道的,四十八寨中的千鐘一系便是從那邊遷過來的,他們掌門極推崇泰山十八路“社稷掌法”,據說千鐘的開山祖師就曾經是泰山弟子,後來將掌法融入長戟中,才自創了這一系。中年人見這孤陋寡聞的小丫頭總算被唬住了,這才有些尖酸地笑了一下:“總算說出了一個你知道的門派——曉得厲害就好,算你運氣好,現在知道了,快滾吧。”

誰知“被唬住”的周翡心道:原來這麼厲害,那方才鬧個天翻地覆的計畫是行不通了,我還是得小心點,不如先悄悄地去搜尋解藥,多放出點幫手來再說。

她便對這中年人說道:“多謝前輩指點。”

說完,周翡輕巧地從石牢門口一躍而下,兩三個起落就朝馬圈後面的一排房屋去了。那中年人猝然睜眼,見她居然絲毫不理會自己的勸告,執意找死,便面色陰鬱地注視著周翡離開的方向,低聲道:“不知天高地厚。”

這時,一道影子從方才周翡站的地方“溜”了下來,落在石牢門口,才看出這道“影子”竟然是個人,他裹著一身黑,貼在山岩石壁間,和真正的影子沒有一點區別。黑衣人恭恭敬敬地單膝跪地,等著那石牢中的中年人吩咐。

“沒事。”中年人淡淡地說道,“一點小插曲,不影響,我只想知道,你確定朱雀今夜在此山中嗎?”

黑衣人張開嘴說了句什麼,分明沒有說出聲音來,石牢裡的中年人卻好像聽見了,他低低地笑了一聲:“很好,不枉我久候,去吧,按原計劃來。殺了木小喬,霍連濤不足掛齒。”

黑衣人一低頭,似乎應了一聲“是”,眨眼間便又化成了一道影子,壁虎似的貼著山壁,已經攀上了數尺。

就在這時,石牢裡的中年人卻忽然又道:“慢著。”

黑衣人聞聲,溫順地溜回牢門口,等著聽吩咐。只見那癆病鬼似的中年人掰了一塊饅頭,十分不信任地湊在鼻尖仔細聞了一遍,又抿了一點渣,反復確認確實沒毒,才吃了一小口。他吃東西的樣子極其嚴肅,眉頭微微皺起,似乎在做什麼艱難的抉擇。

好不容易把這一塊饅頭咽下去,中年人才低聲說道:“方才那個小丫頭,倘若見到了,且留她一命——見不到就算了,看她運氣吧。”

周翡全然不知道平靜的山谷中正醞釀著什麼,她耐著性子小心搜尋了小半個時辰,終於跟著幾個雜役找到了後廚的地盤。知道了此地的兇險之後,她對後廚中看似普通的雜役絲毫不敢掉以輕心,使出渾身解數,跟上了一個矮墩墩的胖廚子。那廚子大約是夜間餓了,想給自己做點宵夜,又不想給人看見,便斥退了小學徒與其他雜役,獨自來到伙房。

周翡不錯眼珠地盯著他的一呼一吸,一舉一動,下意識地模仿著那廚子走路的節奏,就在那胖廚子推開伙房木門的一瞬間,周翡驟然發難,只聽“噗”一聲,那胖廚子連吭都沒吭一聲,喉嚨處已經多了個洞。

周翡:“……”

說好的妖魔鬼怪窩呢?

剛才那個病歪歪的大伯是嚇唬人玩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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