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50章 暗流 · 一

他們這一行,過淮水,入南朝地界,再一路向西,很快到了楚地。

濟南府已經木葉脫落,楚地卻依然是溽暑未消。山路崎嶇,沿道兩旁隔上幾裡便有簡陋的茶棚子,供下地老農同過往的行人歇腳,收上幾個銅板聊以為繼。

小茶棚頂子漏了,一個少年正挽著褲腳拿茅草補,棚中有三條板凳一張桌,已經叫人占上了,其他過往行人只能買些飲水乾糧站在旁邊吃完或者帶走。

李晟放下一把銅錢,又將灌好粗茶的水壺回手丟給周翡,自己端著個破口的大碗慢慢啜飲熱茶,想發一身熱汗歇歇腳。方才站定,便聽茶棚中那幾個占了長凳的漢子議論道:“都這麼傳,我看那鐵面魔想必確實是死了。”

李晟一頓,越過熱氣騰騰的水汽望過去。

另一個漢子斷言道:“死了!那還能不死嗎?我聽說那鐵面魔有三頭六臂,被李家少俠引入圈套,百十來人截他不住,幸虧李少俠臨危不懼,指揮眾人截殺,還親手將那鐵面魔的三頭六臂挨個砍下來,怪蟲都死了一地,隔日燒來,聽見裡面有怪物咆哮,驚天動地的,那些蟲子分明已經碎了,大火裡卻能看見個一人多高的影子,頭生雙角,怒目圓睜……你們說怪不怪哉?”

李晟差點讓熱水嗆死,連燙再咳,好生死去活來,眼眶都憋紅了。

那三個聊天的漢子莫名其妙地回頭看了他一眼,見他是個小白臉,便不去理他,仍然自顧自地討論道:“李少俠究竟是哪個?”

“這你都不知道?南刀沒聽說過嗎?四十八寨蜀中的那位!李少俠便是南刀李徵的長孫。”

“這可真是一戰成名了,嘖嘖,要麼說長江後浪推前浪呢……”

李晟實在聽不下去了,落荒而逃,見了鬼似的催促周翡等人道:“快走快走!”

周翡耳力卓絕,早一字不落地聽見了:“原來李少俠砍的不是二百五十個殷沛,是鐵面魔的三頭六臂,失敬!”

李晟怒道:“再廢話你就自己拿著地圖滾。”

周翡跟馬車裡的兩個女孩笑成了一團。

不過這一路,除了沿途聽了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謠言外,勉強還算是太平。

這日,一行人方才行至江陵一代,不知是李晟帶錯了路還是怎樣,附近連個人煙也沒有,周翡等人趁著時日尚早,在路邊飲馬。忽聽身後有快馬追至,那騎士恨不能馬生雙翼,將鞭子甩得響作一團,尚未行至周翡身側,馬背上的騎士已經迫不及待地抽出了刀,他自馬背上站起,泰山壓頂一般沖著周翡後背舉起,雁翅環刀“淅瀝瀝”的動靜將年輕的神駿嚇了一激靈,長腿離地,往上高高抬起,馬背上的人將刀順勢下劈,斬向周翡。

李妍一聲驚叫。

周翡卻不慌,倏地轉身,碎遮未出鞘,便已經架住這當頭一刀,她神色不動,好似全然不在意這種程度的偷襲,橫刀一卡,隨即巧妙地將對方往上掀起。豈知馬背上那人是個倔脾氣,不肯認輸,偏要跟她硬抗,然而周翡碎遮上傳來的力量不大,但卻微妙得很,四兩撥千斤似的輕輕一擺,剛好破壞了騎士、馬和雁翅刀之間的平衡。

那騎士往後一仰,好不容易拉住韁繩穩住自己,雁翅刀卻已經脫力,滑了出去。

周翡不用看也知道是誰,頭也不抬道:“楊黑炭,你又吃飽了撐的嗎?”

馬上那人正是楊瑾,他千里偷襲,聽了人質問,居然毫無愧色,瞪向周翡道:“我與你下帖約戰,你幾次三番假意應戰,遛我去給你辦事,等我辦完事,你又出爾反爾,你們中原人……”

李晟忙打斷他滔滔不絕的控訴,問道:“楊兄怎麼甩開貴派門人,獨自在此?”

楊瑾甫一交手,便感覺到自己和周翡之間的差距,越發暴躁。他沒好氣地一擺手,說道:“擎雲溝這個掌門我是幹不下去了,一天到晚被他們糾纏雞毛蒜皮的瑣事,哪片藥田生了雜草這種屁事也要裡找我定奪,害我練刀的功夫都沒有。”

李妍從周翡身後露出個頭來,問道:“我聽說貴派本來就只重藥理不重武功,分明是你用武力脅迫,才做上了掌門,結果你做了幾天又嫌煩不愛做,你是小孩子嗎?”

“胡說八道,我是被他們騙去比武的!”楊瑾兩條濃眉倒豎,怒道,“雖說打贏一群整日種田的藥農也沒什麼趣味,但既然是比武,自然要贏,誰也沒告訴過我他們在選繼任掌門!這群……不說這個——喂,李兄,那些人都在找你,你們這是要上哪去?”

李晟客客氣氣地回道;“我們打算繞南路去蜀中,替家裡人跑趟腿,然後就回家了。”

李晟不想拖家帶口地再帶上一幫閒雜人等——尤其楊瑾還是個不亞于周翡的大麻煩,因此從時間地點到路線目標,沒半個唾沫星子是真的,光天化日之下公然騙傻小子,想讓他自行離去。

誰知楊瑾半分不會看人臉色,毫不迂回地說道:“那行,我送你們一程。”

李晟:“……”

周翡將碎遮在腿上磕了兩下,嗤笑了一聲。

楊瑾對她怒目而視,周翡便翻了他一眼,說道:“我們用得著你送?”

然而很快,周翡便為自己的多嘴付出了代價,只見這南疆第一炭鄭重其事地在懷裡摸了摸,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捋平,一巴掌摔在周翡面前。

周翡:“……”

紙上墨蹟糊成了一團,間或能辨認出幾個支楞八叉的影子,得扒開眼仔細看,才能看到一點漢字的模樣,這玩意簡直可以直接貼在門上辟邪鎮宅。周翡磕磕絆絆地念道:“‘單’書……甲午年八月,‘敬’雲……什麼……哦,溝,‘敬’雲溝掌門楊瑾,‘要’南刀一……一‘單’,決一勝負……”

“戰”字少寫了半邊,“擎”字中途腰斬,“邀”字寫錯了,只提“南刀”,未提周翡,不知是不是楊掌門“翡”字不會寫了。

楊瑾不待她念完,便知道自己出了醜,面紅耳赤,一把將那破紙搶了過來。

李晟與吳楚楚涵養所限,倒都強行忍著,憋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李妍卻不管那許多,頭一個咧開嘴大笑起來。

周翡哭笑不得道:“楊掌門,你怎麼寫份戰書也能這樣偷工減料,寫了這麼多半字?”

楊瑾的黑臉燒成了一塊黑裡透紅的炭,沖周翡喝道:“拔刀!”

周翡忙著想找齊門禁地,哪有心情與他糾纏,撂下一聲“不應”,話音落下時,她人已經在數丈之外,翻身上馬跑了。

楊瑾立刻去追:“你是怕了嗎?”

周翡不怎麼在意地應道:“可不是,嚇死我啦!”

李晟懶得管他們,慢條斯理地套上馬,慢吞吞地趕上前去,突然,一馬當先的周翡倏地拉住韁繩,馬往旁邊錯後半步,她微微探身,皺著眉看向路邊。

只見路邊草叢中橫陳著幾具衣衫襤褸的屍體,都是普通農戶打扮,旁邊有個裝滿了乾草的筐,筐裡好似有什麼活物,一直在動,被馬蹄聲驚到,狠狠地一哆嗦,僵住了。

周翡藝高人膽大,自然不怕死人,她當即翻身下馬,用碎遮將那倒扣的筐往上一掀。裡面的“東西”狠狠地瑟縮了一下,在地上縮成一團,畏懼地盯著她。

那居然是個小孩,約莫有幾歲大,非常瘦小,滾了一身的稻草。

周翡瞥了一眼旁邊的屍體,想起這一片異乎尋常的不見人煙,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便半蹲下來,沖那小孩道:“你是誰家孩子,爹娘去哪了?”

小孩狠狠地咬住嘴,瞧見她手裡的長刀,嚇得瞳孔縮成一個小點,卻又不敢出聲,小小的胸膛風箱似的起伏,抖得厲害。

這時,楊瑾和李晟等人趕了上來。

吳楚楚拉過碎遮,往周翡身後一別:“藏著點你的刀……你們都不要圍著他,我試試看。”

周翡不置可否地退到一邊,去翻看旁邊幾具屍體——屍體總共有四個人,三男一女,都是年輕力壯的,已經涼了,卻未見腐爛跡象,想必也是剛死不久。

“尋常莊稼人。”李晟翻過一具屍體的手腳看了看,隨即又奇怪地“咦”了一聲,“奇怪,死因是劍傷,還是一劍封喉……”

李妍問道:“這是誰啊?殺幾個莊稼人做甚,莫非是沿路打劫的?”

“應該不是,”周翡道,“這幾個人身上輕傷不少,不知走了多遠,而且他們事先將小孩塞進乾草筐裡藏好,恐怕是被人追殺。”

說著,她皺了皺眉——江湖仇殺並不少見,只是這幾具屍體都是粗手大腳,面有菜色,周身肌肉鬆散,掌心的繭子看著也不像是練過武功的模樣,分明只是尋常百姓。

李妍道:“江陵現如今是咱們南朝地界,官府該有人管吧?”

李晟搖搖頭,說道:“這邊靠近前線,爭得厲害,今天姓南,明天姓北,朝廷不會那麼快派正式官員過來,都是由軍中之人暫代太守,一旦吃緊,就得跟著大軍跑,聽憑調配,未必有心思管民生之事……”

他話沒說完,旁邊周翡驟然拔刀,只見一串流星似的箭矢破空而來!

“嗆”一聲寒鐵相撞——

此時,蓬萊秘島上,劉有良正清掃香灰,鐵護腕不小心同香案撞了一下,碰歪了小爐,他忙伸手扶正,擦了擦額頭上被熱出來的汗,小心翼翼地回頭看了一眼一直昏迷不醒的人。

卻不料正好對上了一雙清亮的眼睛。

劉有良吃了一驚,隨即反應過來,忙上前一步跪下:“殿下!”

謝允無力回話,便只是沖他眨眨眼睛,眼睛裡卻是帶著笑意的。

劉有良回過神來,忙沖謝允一拜,起身就跑,口中叫道:“大師,同明大師!”

小島上人煙稀少,卻硬是一陣兵荒馬亂,林夫子“啊喲”一聲跳了起來,陳俊夫緊張地丟下漁網,反倒是同明老和尚好似早有預料,端著一碗黑乎乎的藥湯,不緊不慢地走進來道:“我猜你也該醒了。”

謝允躺了許久,一時提不起力氣,就著老和尚的手將一碗藥湯喝下,劉有良恭恭敬敬地在旁護法,三個老東西默契地分別按住謝允頭頂、手臂等處,以內力打入其少陽三焦。不過片刻,謝允頭頂便有白氣蒸起,原本慘白的臉上竟冒出一點血色,約莫一時三刻,他人雖虛弱,卻有力氣言語了。

謝允低聲道:“多謝師父、兩位師叔。”

說著,他目光往洞府中掃去,見一邊明珠下掛著一張軟皮,皮上是一堆墨蹟,亂七八糟地畫著個鬼臉。

林夫子笑道:“哈哈,那是從你臉上拓下來的,你那小娘子,可真不是東西!太頑劣,別的就算了,額頭上給你畫了個‘王’,下麵一左一右兩撇小鬍子,那不就是‘王八’了嗎?”

謝允心有餘悸地抬手摸了一把臉,微笑著對林夫子道:“師叔教訓得是,下回我一定給她寫在信裡代為轉達。”

同明卻面無笑意,將藥碗放在一邊,沉聲道:“‘三味湯’,你已服下第二味,再有一次,老衲也別無他法了。”

此言一出口,林夫子和陳俊夫都不言語了。

好一會,陳俊夫才道:“同明兄,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說我是迴光返照。”謝允扶著旁邊石牆,試著站起來。

說來也怪,他方才還連話都說不出來,這會一碗藥下去,雖然十分吃力,卻居然搖搖晃晃地住了,接著,謝允又試著在原地走了幾步,大概是感覺不錯,他語氣十分輕快,說道:“上次我經諸位師叔多次調理,才勉強能在石洞裡轉一轉,這回感覺好多了。”

同明大師歎了口氣,說道:“蛟香提神,‘三味’吊命,兩味相疊,能逼出你身上最後那點活氣,叫你不至於無聲無息地衰落而亡,只是治標不治本,吊一次命,就少一簇‘真火’,三味過後,如果還是找不到解藥……”

陳俊夫臉色一沉,問道:“那你為何要給他用這樣的虎狼藥?”

同明大師道:“透骨青全靠他身上那點內力相抗,一旦人衰弱下去,那就徹底沒救了,我實在才疏學淺,翻遍百毒經,也只能想出這樣的權宜之計。”

謝允不怎麼在意地說道:“陳師叔,‘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中了透骨青,還能像我一樣活蹦亂跳的有幾個,連‘迴光返照’都能照上三回,想必是古往今來頭一份了,還有什麼可不知足的?”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