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50章 暗流 · 二

陳俊夫聽了這番勸解,眉頭卻並未舒展,他深深地看了謝允一眼,謝允便坦然抬頭沖他一笑。陳俊夫重重地歎了口氣,眼不見心不煩地離開了燥熱的洞府。

林夫子耷拉著眼角眉梢,滑稽地哭喪著臉,說道:“那怎麼能知足呢?你還沒娶媳婦呢!”

謝允便道:“那有什麼,林師叔,你不也沒有麼?”

林夫子滿腔悲傷立刻被謝允目無尊長的嘲諷刺痛了,氣得他原地蹦了三蹦,薅掉了兩根白鬍子,也憤怒地跑了。

謝允不依不饒地抬高了聲音道:“師叔,好歹我定情信物送出去了,您啊,實在不行就養只母貓聊解寂寞吧。”

林夫子在洞口咆哮道:“孽徒!混帳!”

謝允得意洋洋地伸手去摸他那“定情信物”——裝滿貝殼的小盒子,打開一看,見裡面原來整理好的貝殼好像被貓爪撓過,給人翻得亂七八糟的,而周翡領了他的“好意”,卻沒有全領,她只挑了好看的帶走,稍有點歪瓜裂棗的,一概給他剩下了。

謝允:“……”

這丫頭還怪不好伺候的。

同明大師對旁邊緊張侍立的劉有良說道:“劉統領先去歇息吧,今日多有勞煩,安之既然已經醒了,剩下的叫他自己打掃便是。”

劉有良遲疑了一下,不知叫端王殿下自己掃山洞是否合情合理,但隨即看出老和尚同他有話說,也只好識趣地躬身一禮,倒著退了出去。

見他走了,謝允才問道:“哪個劉統領?”

“曹仲昆身邊的禁軍統領,據說是最後一個‘海天一色’,”同明大師道,“前一陣子他從舊都逃出來,一路被童開陽帶人追殺,途中正好碰上阿翡,將他救下,便順手託付給了你林師叔。”

謝允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不知是訝異于“周翡居然能從童開陽手下搶人”,還是不明白最後一個海天一色為什麼會暴露。

同明大師將燃盡的蛟香換下來,重新點了一根,插在香案中,又道:“曹仲昆死了。”

謝允驟然聽得這消息,吃了一驚:“什麼?這麼說我居然熬死了曹仲昆!”

同明大師:“……”

謝允有些興奮地扶著牆站起來,繞著石床開始走動,蛟香的味道濃重得有些嗆人,他伸出手指,那嫋嫋的白煙便好似有生命似的,纏纏綿綿地往他手上卷,繼而鑽進他七竅百骸之中。

他每走一圈,臉色就比方才好看一些,身形便也更輕盈一些。

走到第十圈,謝允便不用再扶著牆了,拖遝的腳步聲一步比一步輕,接著,他驀地將長袖抖開,運力於掌,輕輕一揮,數尺之外的石桌上的畫卷被他精准的掌風彈開,“刷”一下鋪了滿桌。

畫上滿身紅衣的女孩子好似要破紙而出,筆墨間的風華照亮了一室黯淡的石洞。

謝允收回手掌,負手而立,感慨道:“師父,我覺得自己都快好了,你這三味湯真的是毒不是解藥嗎?”

同明大師道:“阿彌陀佛,自古傷病,都是來如山倒、去如抽絲,服下後病去也好似一夜顯靈之物,便是呂國師也不曾見過,凡人豈敢奢望?”

謝允隨口一句玩笑話,便勾出了老和尚一堆長篇大論,忙道:“同你說著玩的,不必這麼認真。”

他一邊說,一邊將那塊墨蹟斑斑的軟皮摘了下來,仔細欣賞周翡的傑作,問道:“師父,我能出去轉轉嗎?”

同明大師沒吭聲,寂靜的石洞中,只能聽見他轉動念珠的聲音,好一會,他才低聲道:“隨你,帶好蛟香。”

謝允就明白了,既然同明肯答應,就說明他能一直活蹦亂跳到下一次喝三味湯的時候。他想了想,又改口道:“算了,不去了,一月半月,走也走不了多遠,沒意思,我還是在島上陪您老人家說話吧。”

同明大師無聲地念了一聲佛號,伸出枯樹枝似的手,撫上謝允的肩頭,說道:“虧你不嫌棄我們三個快入土的老東西。”

謝允笑道:“師父天潢貴胄,當年連我這姓趙的亂臣賊子之後都肯收留,徒兒怎麼敢反過來嫌棄您?”

同明大師聽了,溝壑叢生的臉上露出了一點溫暖的笑意,說道:“你知道自己是誰就行了,是誰的兒子、誰的後人,很重要麼?何況老衲身在紅塵檻外,往來如萍,四大皆空,若是還計較幾百年前的俗家事,我這一世修行豈不都是耽擱功夫?”

謝允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反問道:“生老病死既是凡人之苦,也是修行之道,大師,你既然不計較俗家事,怎麼見徒兒修行,反要愁眉苦臉呢?”

同明一時居然有點無言以對。

謝允又道:“師父,你不知道,我方才做了一個特別長的夢。”

同明:“夢見什麼?”

“夢見小時候的事……那時我不聽你的規勸,一意孤行要回金陵,覺得自己經天緯地、學藝已成,一定要回舊都報仇。”謝允翹著二郎腿坐在石床邊上,在一片蛟香中輕聲說道,“其實舊都和我爹娘,我都只是有一點印象而已,記不太清了,本不該有這樣大的執念,想來是小時候一路護送我、照顧我王公公反復在我耳邊念叨的緣故。”

當年謝允為什麼會身中透骨青的前因後果,同明大師雖然心裡有數,卻還是頭一次親耳聽謝允自己說起,便不打斷他,只是靜靜地聽。

“我到了金陵,皇上與我抱頭痛哭,我以前還當滿朝上下都懷著國仇家恨,恨不能隔日便北伐殺回去報仇,後來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大家都不想打仗,就想安安穩穩地占著南半江山,繼續當混日子的達官貴人,沒有人願意毀家紓難地‘複國’,皇上拿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那一段時間,皇上時常召我一同飲酒,他沾酒必醉,每醉必能吐出滿肚子苦水。我本就一腔激憤,見此更是忍無可忍,接連數日在朝堂上與主和派鬥嘴,鬧得烏煙瘴氣。後來又自作聰明,請命巡邊,用計誘來北人,謊報軍情,在邊關騙來三千守軍,趁機奪回三城,以此大捷為由頭,扇動我父親舊部與一干沒依沒靠的寒門子弟攻訐兵部……”

同明感慨道:“小小年紀。”

“小小年紀不知深淺。”謝允笑道,“其實那時北朝正是兵強馬壯時,南方卻連兩年水患,本就民不聊生,而且朝廷上下不是一心,根本不是開戰的好時機,連皇上都不過是借由主戰與主和兩派爭端,在金陵‘新黨’和‘世家’之間相互制衡而已。大家都明白這個道理,偏我不懂。”

趙淵用“懿德太子遺孤”,給主戰一派立下了一個巨大的靶子,嘴上一而再、再而三地聲稱自己準備禪位,叫盤根錯節的南方舊黨整天惶惶不可終日,唯恐金陵朝廷落在那整天想著報仇複國的半大小子手裡。

同明大師問道:“後來呢?”

“後來皇上下詔予我親王之位,”謝允說道,“隨後又請大學士代筆擬旨,要在我班師回朝之日便正式冊封我為太子,待我大婚之時,便要禪位還政。既然尚未宣發,便本該是秘旨,但不知從哪裡走漏了風聲,一夜之間烈火烹油,傳遍了暗流洶湧的金陵。”

他語氣平平淡淡,可這三言兩語中卻好似裹挾著驚濤駭浪,聽得人一陣後脊發涼。

洩密的詔書好似一把野火,將南都貴族們連日來的憂心畏懼一股腦地點著了,他們沒料到趙淵竟然會“軟弱”到這種地步,只好孤注一擲地打算除去未來的“暴君”。

“我當時遠在前線,每天忙著佈防對抗,還得想方設法將被戰火牽累的百姓安頓得當……都不知道這件事。”謝允一低頭,看著自己慘白的手指尖,將“畢竟我年幼無知”這句頗有些尖酸的話咽了回去,只是用局外人的口氣說道,“後來的事師父大概也聽說了,我軍糧草被刻意拖遝,我遞回金陵的摺子被扣留,無奈之下只能兵行險招,偏巧軍中有叛徒洩密,被曹寧圍困孤城,援軍又久久不至。”

“這麼多年,我雖然寫過寒鴉聲,賣‘血’當盤纏,其實沒有真正同別人提起過此事,”謝允說道,“方才夢到,樁樁件件猶似昨日,突然便忍不住想找人聊一聊。”

那一回東窗事發,建元皇帝震怒,滿朝譁然。

端親王畢竟是“華夏正統”,卻險些在兩軍陣前死於自己人手,據說金陵城中的太學生們寫血書鬧事,要求朝廷嚴懲“國賊”,事情越鬧越大,江南舊黨不得不推出數十只替罪羊來平息事端,御林軍當街打馬而過,抄家抓人……南渡十餘年,趙淵第一次以此為契,狠狠地在鐵板一塊的江南勢力中楔下了自己的釘子,這個“軟弱”的幼帝憑著他不可思議的隱忍,一步一步走到如今這地步。

同明大師沉默好一會,方才問道:“當時有親兵自願做你的替身,率兵引開廉貞曹寧等人,掩護你突圍脫逃,你為何不肯呢?”

如果當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以他在軍中與民間的威信,再加上將來吃一塹長一智,還說不準最後鹿死誰手。

謝允便笑了笑,說道:“不知道,命吧。”

他說完,伸了個懶腰,將這話題與昨日一同揭了過去,問道:“師父,我好幾年前沒事打的那把刀去哪了?”

“融了,沒來得及開刃,”同明也默契地不再提,只道,“你陳師叔說你手藝不行,拿出去丟人。”

“哦,那算了,”謝允道,“我再去同他請教請教,重新打一把。”

同明道:“阿翡那裡……”

謝允道:“不必知會她,可遇而不可求的東西,你催她也沒用,等我哪天實在撐不下去,再告訴她來送終不遲。”

他說著,起身將畫卷卷好,又把旁邊周翡留給他的信收起來,準備留著慢慢看,繼而深吸一口氣,緩緩走出這一方小小的山洞,沖海邊的陳俊夫叫道:“陳師叔,有好鐵嗎?”

傳世神兵所用的鐵好像都有點來歷,唯有“碎遮”名不見經傳,沒有什麼“天外落鐵”的神秘背景,只是普通凡間之物煉製,卻因呂國師與南刀這前後兩任主人而不凡于世。

楊瑾羡慕地望著削鐵如泥的碎遮,感覺漫天的鐵劍在它面前好似都是泥捏的,忍不住問道:“你這是把什麼刀?能叫我看一下嗎?”

周翡還沒來得及答話,李晟先暴躁道:“楊兄,都什麼時候了!林間下箭,窄道埋伏,放箭時一波一波節奏分明、訓練有素,肯定不是普通山匪……阿翡你做什麼去?”

他話音沒落,周翡已經逆著箭雨而上,悍然從密密麻麻的箭陣中劈出一條路,轉眼沒入林間,好幾聲慘叫四下響起,漫天的冷箭瞬間便稀疏了,李晟等人連忙跟上前去,不過片刻,周翡已經秋風掃落葉一般,將林間的刺客放倒了半數。

放箭得需要距離,一旦人到了近前,便很難施展威力,尤其雙方武力差距極大。放冷箭的人見勢不妙,當即潰不成軍,便要奔逃而去。李晟飛快地沖楊瑾使了個眼色,兩人一邊一個堵住了逃兵去路,三面合圍,轉眼將倉皇逃命的刺客包了餃子。

“阿翡,你……”李晟正要說話,忽然看見周翡肋下插了一根箭,嚇了一跳,“這怎麼回事,等等,你別亂動!”

周翡聞言,不怎麼在意地低頭瞥了一眼,伸手便將那根鐵箭摘了下來,箭頭上一滴血跡都沒有,反而被撞平了。

李晟:“……”

旁邊楊瑾倒抽了一口氣,沒料到周翡的武功居然已經到了“銅皮鐵骨、刀槍不入”的地步,他頓時升起滿腔望塵莫及的悲憤,幾年前明明還相差無幾,憑什麼她就能走出這麼遠?

一定是擎雲溝那幫藥農耽誤他練功!

“我穿了甲,看什麼看。”周翡伸手將破了個小口的外袍掩住,白了一眼那兩個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俯身打量被他們放倒在地的人,這林間埋伏的,一水的都是精壯漢子,身上以樹葉樹皮等物做遮掩,藏在樹叢之中,個個蒙著面。

周翡問道:“這些會是什麼人?”

李晟將一具屍體的手心翻過來,低頭仔細觀察了片刻,又探手撥開那人衣襟:“護心甲,令旗……旗上畫的這是個什麼?我還真沒見過這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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