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41章 傷別離 · 五

丁魁好似認出了青衣人使的功夫,大叫道:“馮飛花,你這孫子,還敢來見我!”

他腳下一使勁,地面竟皸裂如蛛網,雙拳抵在胸前,猛地推向那青衣人,誰知來人只是輕飄飄地順勢後退幾步,笑道:“玄武主誤會了,白虎主馮前輩恐怕往後見不到你了。”

這聲音年輕得很,丁魁聽了一愣,再一細看,見眼前人身形與輪廓果然與白虎主馮飛花不同,有些疑惑,便道:“你又是什麼人?哪裡學來馮飛花那老兒的手段?”

青衣人正是被吳楚楚認出來的殷沛,殷沛笑道:“區區名字便不報了,我看那活人死人山四派並立,多年紛爭未曾一統,覺得十分痛心,不如乾脆由我一統,往後你只需記得喚我主上就行了。”

活人死人山欺男霸女,看上什麼搶什麼,敢怒不敢言者甚眾,才有征北英雄會上的群情激奮,還從沒聽說過有要強搶活人死人山的。丁魁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目瞪口呆道:“你說什麼?”

殷沛單薄的嘴角有些刻薄地笑了起來,下一刻,一個黑衣玄武陡然從他身後偷襲,殷沛肩膀不晃,頭也不回地一伸手夾住那偷襲者的劍,輕輕一拉,便將那人扯到身前,那偷襲的玄武只覺周身好似被蛇纏住了,冷意順著他的皮肉一寸一寸地攀了上去,然後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那面具人抓住的手開始變黑、皮肉乾癟下去,並且順著胳膊卷過他全身。

那玄武口中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在眾目睽睽之下,竟成了一具人幹!

殷沛沒有被面具遮住的臉上露出一點微微的紅暈出來,他扯過一張手帕擦了擦手,在丁魁驚駭的目光下說道:“玄武主,你怎麼那麼遲鈍呢?至今還以為是白虎主將你坑到永州的嗎?嘖……”

丁魁瞳孔驟縮,看了看地上可怕的屍體,又想起眼前的面具人會使馮飛花的武功,頭皮一陣陣地發麻。旁邊的楊瑾等人也看呆了,李晟伸手用力一扯他,低聲道:“來者不善,至少非友,趁他們狗咬狗,快走!”

留下的人立刻互相攙扶,趁著那兩大魔頭對峙的時候飛快地跟著李晟跑了,殷沛餘光瞥見,也沒阻止,只是目光在朱晨身上停留了一下,朱晨好似被毒蛇盯住的青蛙,後背立刻佈滿了冷汗,連跟死裡逃生的朱瑩抱頭痛哭的時間都沒有。

什麼挖心掏肝的木小喬,大變活人的楚天權……等等諸多奇人怪事,李晟自以為已經看得不少了,可單就令人毛骨悚然這一點來看,以上諸多妖魔鬼怪,還真沒有一個比得上眼前的青衣人。

就連看見什麼都想較量一二的楊鬥雞都二話沒說,提起斷雁刀,撒開腳丫子便跟著他們跑了。一行人同先一步退出戰圈的吳楚楚和李妍匯合,裹挾著一幫老弱病殘,一路絲毫不停留地往約好的城外跑去,趕路了一天一宿,方才落腳。

永州城仿佛成了一口煮著沸騰毒水的大鍋,稍不注意,便會被飛濺的毒液濺個魂飛魄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直到眾人逃離了這是非之地,在一家小客棧裡落下腳來,朱瑩還在不住地哆嗦。

“放心住一晚上吧,”楊瑾同掌櫃的說了幾句話,轉回來將紅色五蝠令扔回到李妍懷裡,說道,“這是行腳幫的客棧。”

李晟聞言回頭看了一眼,客棧很小,掌櫃的得兼任大廚,廚房的簾子沒拉,那掌櫃正手持一把大砍刀,在後廚剁排骨,刀光冷森森的。仿佛察覺到了李晟的目光,那掌櫃抬起頭來沖他一笑,露出一口慘白的牙。

李晟忙端起他對外人時世家公子似的溫文爾雅,客氣地沖那掌櫃拱手致謝,回過頭來,卻自己長出了口氣,後脊樑的冷汗還是一層一層的往上反——從前聽人說“江湖險惡”“江湖快意”,險惡的地方他向來只當耳旁風,只記得“快意”二字,傾慕不已。

非得他自己仗著劍、不知天高地厚地走一趟,才能知道深淺,不必提外面那些動輒磨牙吮血的大魔頭,便是這邊陲處的小小客棧,倘不是有楊瑾和李妍手上那只五蝠令,晚飯桌上的包子肉餡便指不定是誰身上剁下來的。

原來險惡才是常態,快意不過一時,而且你快意了,便必有人不快意。

李妍不會看人臉色,沒注意李晟臉色不好,目光在疲憊的眾人身上掃了一圈,她賊頭賊腦地伸出爪子扒拉了李晟一下:“哎,哥,我跟你說……”

李晟本就心裡鬱悶,見了她更是心頭火起,二話沒說,直接扣過李妍的掌心,拿起筷子便打。李妍驚呆了,好不容易忍住了沒在大庭廣眾之下一嗓子叫出來,手心幾下便被李晟抽出了一排紅印,疼得眼淚都出來了。

李晟將木筷往桌上一拍,冷冷地地李妍道:“你還有臉哭?‘平時不用功,將來出門在外有你後悔的時候’,這話姑姑說過你沒有?我說過你沒有?今天算你運氣好,可你難道打算這輩子都靠撞大運活著?”

李妍扁扁嘴,她小事上雖然慣常任性,正經事上卻不大敢跟大哥嗆聲,尤其這會出門在外,連個給她撐腰的都沒有。她哭也不敢使勁哭,自己坐一邊抽抽噎噎,把袖子抹得一塌糊塗。

旁邊楊瑾沒見過這種說哭就哭的動物,頗為受驚,摟著他的雁翅大環刀將屁股底下的凳子挪遠了,警惕地瞪著李妍,仿佛哭泣的女孩會咬人一樣。

李晟到現在一閉上眼,都能想起自己被丁魁困住,一偏頭發現李妍她們不見了時的心情,越發氣不打一處來,沉著臉瞪李妍,瞪得她抽噎也不敢了,憋得臉色通紅,大氣也不敢喘。

楊瑾又將凳子挪了一掌遠,心道:她要炸了。

吳楚楚實在過意不去,只好低聲道:“是我不好,是我拖累……”

李晟一擺手,他臉上好似掛了兩個切換自由的面具,對李妍從來沒好臉,但一轉向別人,態度便又讓人如沐春風了。

“不礙吳姑娘的事,”李晟說道,“舍妹不成器,叫諸位看笑話了。”

李妍實在憋不住,急喘了幾口氣,哭得把自己噎住了。吳楚楚在桌子底下抓住她的手搖了搖,小心地轉移著話題,說道:“那個戴面具的青衣人,我以前見過的。”

她有心轉移話題,三言兩語便將殷沛、紀雲沉與鄭羅生的恩怨交代了一遍,末了又有些疑惑地說道:“我雖然不懂,但上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好像並沒有這麼厲害的身手,今日再見,覺得他整個人都有點古怪。”

眾人很快被她這一番曲折的故事攝去了心神,訓妹的忘了訓,委屈的也總算有機會將鼻涕擤乾淨了。

“山川劍的後人?”楊瑾先是面露嚮往,隨即想起那被吸幹的玄武門人,又皺起了眉,“怎麼會長成這樣?你們中……”

“我們中原人沒一天到晚不好好練功走邪魔外道!”李妍帶著濃厚的鼻音打斷他。

“也不能那麼說,”李晟想了想,說道,“功夫一道,有幾十年如一日練出來的,也不乏有劍走偏鋒的高手,只是無論花什麼,都得有代價,想攀絕境,必臨險峰,你們看著他是一步登天,但背後付出的代價也必然極大,相比起來,花花功夫和心思反而是最穩妥的,也不必非議……只是我沒看明白,他是怎麼把那人吸幹的?”

吳楚楚和李妍都沒有親眼看見,李晟離得稍遠,唯有楊瑾遲疑了一下,說道:“我倒是看見了一點。”

三個人六只眼睛都落到他身上。

楊瑾平常不拘小節,袖口總是輕輕挽到手腕朝上一點,露出來一小截手臂,他說到這裡,手臂上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不確定看沒看錯……”楊瑾遲疑道,“但是那具乾屍死之前,身上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動,就是皮下似乎有個什麼活物,不知是什麼東西,正好爬到他臉上的時候,我看了一眼。”

他好像怕自己說不清楚,沾了一點水,在桌上畫了一坨:“大約這麼大,就是這個形狀。”

楊瑾成功地將雞皮疙瘩傳染給了其他人。

半晌,吳楚楚才開腔,她攏了攏外袍,低聲道:“我好像有點冷。”

李妍:“我也……慢著,誰把門打開了?”

李晟探手按住了腰間雙劍。

小客棧關上的木門“吱呀”一聲開大了,跟後廚正好來了個臉對臉的穿堂風,方才還在各自低聲說話的客棧大堂裡頃刻間鴉雀無聲,“叮”一聲輕響分外紮耳朵——那是門簾上的小珠子撞在鐵面具上的動靜。

李晟心裡“咯噔”一下,心道:白天不能說人,晚上不能說鬼,老話還真是誠不我欺。

噩夢似的殷沛出現在門口,慢條斯理地伸手見門簾攏成把,輕輕拂到一邊,負手走進客棧中,他目光四下一瞥,十分浮誇地歎了口氣:“瞧瞧,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殷沛露在鐵面罩外面的臉比方才更紅了,好像抹了劣質的胭脂,臉頰和嘴唇紅得妖異,脖頸雙手卻慘白得發青,單看這幅尊容,好似已經能直接推到墳頭上當紙人燒了。

不知誰不小心失手打翻了杯子,打碎杯子的動靜格外扎眼,殷沛轉臉看向吳楚楚,楊瑾緩緩將斷雁刀推開了一點。

殷沛對吳楚楚問道:“以前跟你一起的那個野丫頭呢?”

吳楚楚的聲音有些發緊,低聲道:“她……她和我們分頭走了。”

“哦,”殷沛一點頭,笑道,“可惜。”

吳楚楚一手心汗,可惜什麼?

周翡與殷沛雖然無仇無怨,但對他可不曾客氣過,此人一看便是心性偏激之人,莫不是想將當日受的辱一起報復回來?

殷沛見她後脊樑骨僵成了一條人棍,十分得意地笑道:“怎麼,怕我?”

吳楚楚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唯恐一個回答不當,給自己和別人找麻煩,後背更僵了,李妍卻不管那許多,張口便要說話,被吳楚楚在桌下一把按住。殷沛顯然眾人的戒備與畏懼取悅了,愉快地笑出了聲,隨即寬宏大量地放過了他們這一桌,轉向興南鏢局一側,伸手一指朱晨,說道:“你,跟我走。”

興南鏢局大概應該改名叫“倒楣鏢局”,眾人被這無妄之災砸了個暈頭轉向,朱晨臉色陡然白了,強撐著發軟的腿站起來,勉強鎮定道:“這位前輩……不知有何指教?”

“前輩?”殷沛尖聲笑起來,“前輩,哈哈哈!”

朱瑩哆嗦了一下,下意識地抓緊了兄長的袖子。

“你天生不足,”殷沛道,“註定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廢物,走什麼鏢?瞎湊熱鬧。本座座下缺幾條得用的狗,你過來給我當奴才,我教給你幾招保命的招式,日後你只需在我一人面前做狗,宇內四海,隨意作威作福,怎麼樣?”

他每說一句,朱晨的臉色便白一分,最後不知是氣還是畏懼,竟瑟瑟發起抖來。

朱瑩顯然已經習慣維護柔弱的兄長,跳起來道:“我哥是興南鏢局的少當家,你胡說什麼!”

殷沛好似聽了個天大的笑話,縱聲大笑道:“興南鏢局?還……還少當家?哈哈哈哈,好大的名頭,可真嚇死區區了。”

他話音未落,人已經到了朱家兄妹面前,一把抓住朱晨胸口。朱晨再瘦弱也是個十八九歲的大小夥子,接近成年男子身量,誰知在他手中卻好似一片輕飄飄的紙,被殷沛一只手提在手裡。

殷沛慘白的手腕上爬過一只面貌猙獰的蟲子,約莫有大人的食指長,一直爬到了殷沛指尖,觸鬚抵在朱晨喉嚨下,仿佛下一刻便要從裡面鑽進去!

朱瑩與那蟲子看了個對眼,駭得“啊”一聲尖叫出聲。

吳楚楚大聲道:“公子,正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方才仗義出手,助我們打退那些活人死人山的惡人,我們都很感激,可你如今所作所為,又與那鄭羅生有什麼不同?”

殷沛聞言,偏頭看了她一眼,長眉高高挑起,躍居鐵面具之上。

“不錯,”他坦然道,“你眼光很好,我正是跟鄭羅生學的,鄭羅生不好嗎?他錯就錯在本事不夠大而已,你放心,我已經吸取了這個教訓。”

吳楚楚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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