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41章 傷別離 · 六

殷沛眼睛一亮,笑道:“莫非你也想入我門下?也不是不成,你雖然百無一用,勉強還能算聰明。”

他揪著朱晨,在眾人驚呼中轉身掠至吳楚楚面前,楊瑾的斷雁刀“嘩啦啦”的響了起來,刀鋒如火一般徑直斬向殷沛身上那噁心的蟲子。

殷沛哼笑道:“螻蟻。”

他身形不動,一抬手抓向雁翅大環刀的刀背,長袖之下,又有一只可怕的蟲子露出頭來!

就在這時,一道刀光橫空而過,好似一陣清風從殷沛與楊瑾之間掠過,“篤”一下將那蟲子釘在了地上。

殷沛暴怒:“什麼人!”

李妍卻大喜:“阿翡!”

周翡一身風塵僕僕,顯然是趕路而來,甩手將苗刀上的蟲屍抖落,她皺著眉端詳了殷沛片刻:“是你?”

殷沛倏地松了手,任朱晨踉蹌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咧開他那張吃過死孩子一樣的嘴唇:“不錯,是我,久違。”

李晟顧不上問她方才死到哪去了,起身低聲道:“阿翡,小心,此人功力與丁魁不相上下,身上還有種會吸人血肉的蟲子……”

“我知道,是涅槃蠱。”周翡接道。

李晟:“……”

他十分震驚,沒料到自己這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妹子竟也有博聞強識的一天。

“我沿原路回去找你們,結果看見一地僵屍,”周翡道,“一個同行的前輩告訴我的——什麼鬼東西也往身上種,殷沛,你他娘的是不是瘋了?”

吳楚楚方才為了避免激怒殷沛,便是打招呼都只稱“公子”,沒敢提“殷”字,不料周翡毫無避諱,大庭廣眾之下一口道破他名姓,殷沛登時怒不可遏,爬蟲似的脖筋從頸子上根根暴露,大喝一聲,猝然出手發難。

周翡不知是無知者無畏還是怎樣,橫刀便與他杠上了。

楊瑾先是皺眉,隨即倏地面露驚異——因為他發現不過相隔兩天一宿,周翡的刀又變了!

周翡的破雪刀走“無常道”,原本是因為她擅長觸類旁通與取長補短,將不少其他門派刀法吸取納入,刀法時而淩厲時而詭譎,叫人無跡可尋。可是突然之間,她好似經歷了什麼巨大的變故一般,破舊的苗刀在她手中竟好似脫胎換骨,陡然多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只有真正浸淫此道的人方能看出端倪。

所謂“無常”者,有生老病死、樂極生悲,又有絕處逢生、人非物是。

世情恰如滄海,而凡人隨波於一葉。

九式破雪,“無常”一篇,本就該是開闊而悲愴的。

殷沛內功深厚得詭異,分明沒怎麼移動,外泄的真氣卻將一邊空出來的桌椅板凳全部震得獵獵作響,大有要搖山撼海、鬧鬼叫魂的意思。而他領口、衣袖間不時有詭異的怪蟲露出頭來,一旦近身,很可能便被那蟲子沾上,尋常人看一眼已經覺得膽寒。

周翡卻全然不在乎。

可能是她見過殷沛以前那被人一抓就走的熊樣,也可能是因為她方才經歷過自己最恐懼、最無力回天的時刻,這會哪怕是天崩地裂都能等閒視之了。

周翡沒有練過速成的邪派功法,也沒有人傳功給她,於內功一道只能慢工出細活,哪怕是枯榮真氣,也需要漫長的沉澱。她清楚自己的斤兩,因此以往遇見那些武功高過她的對手,都是憑著抖機靈和一點運氣周旋,鮮少正面對抗。

可是這一刻,當她提刀面對殷沛的一瞬間,周翡突然有種奇特的領悟——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是無數個早起晚睡,不厭其煩的反復琢磨、反復困頓之後洞穿的窗戶紙,好似突如其來的頓悟。

破雪刀從未有過自己的內功心法,如果持刀人有李瑾容那樣犀利深厚的積澱,它便是睥睨無雙的樣子,如果持刀人有楊瑾那樣扎實的基本功,它便是迅疾剛正的樣子。甚至在周翡這樣始終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的人手裡,破雪刀也有獨特的呈現。

它只是一套刀法。

刀背不到半寸厚,刀鋒唯有一線,卻能震懾南半個武林。

破雪刀中有“無鋒”“無匹”與“無常”,卻沒有一個篇章叫做“無畏”,因為這是貫穿始終,毋庸贅言的。

此為世間絕頂之利器——

無論她的對手是血肉之軀還是山石巨木,她都有刀鋒在手,刀尖在前。

殷沛周身裹挾的真氣好似一泊深不見底的水,將他牢牢地護在中間,凡外力深入其中,必受其反噬,周翡的刀鋒卻好似悠然劃過的船槳,悄然無聲地斜沒入水裡,攪動間,水波竟仿佛能跟著她走,半舊的苗刀如有舉重若輕之力,輕而易舉地避開殷沛掌風,直取他咽喉。

殷沛吃了一驚,竟不敢當其鋒銳——他的功夫畢竟不是自己苦心孤詣練成,危機之下,常有本能之舉,殷沛的本能是退避。僅退了這麼一步,他方才那神鬼莫測的氣場便倏地碎了。

殷沛很快回過神來,怒不可遏,一伸手抽出一條長鎖鏈。

楊瑾一眼認出,這正是丁魁方才用過的那一條,那麼玄武主的下場可想而知了。還不待眾人毛骨悚然,那長鏈便飛了出來,三四只大蟲子順著鎖鏈飛向周翡,其中一只不知怎麼的掉落在地,正好爬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倒楣蛋腳上,那人愣了片刻,好似被掐住了喉嚨,面色先青後紫,繼而憋足了勁,殺豬似的嚎叫起來,情急之下,他竟伸手去抓,怪蟲順勢一頭鑽進他手掌中,逆流而上地順著他的胳膊爬過那人全身,不過片刻,便將他吸成了一具人幹。

與此同時,那殷沛好似嗑了一口大力丸,手中鐵鍊陡然淩厲了三分,他冷冷地一笑道:“什麼東西都出來混,這點微末功力,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周翡腳步幾乎不動,一手拿刀一手拿鞘,手中好似有一對交替的雙刀,她“嘎啦”一下以鞘隔開殷沛鐵鎖,鐵鍊妖怪舌頭似的卷在了長鞘上。兩只怪蟲正好飛到空中,分左右兩側沖向周翡,周翡往後一躲,後腰撞上了一張木桌。

殷沛尖叫道:“看你哪裡走!”

周翡將苗刀一換手,面上瞧不出慌亂,整個人沿著木桌往後一仰,擦著桌沿滾了過去,竟沒有碰翻那小小的桌子。她手中苗刀成了一陣颶風,刀鋒快得叫人看不分明,密密麻麻地在空中織成了一張大網,而後只聽“噗”一聲,有什麼東西落入木桌上的茶杯裡,片刻後,兩只各自被斬成三段的蟲屍輕飄飄地浮了上來。

那碗水泡成了青紫色。

最後一只怪蟲此時堪堪落在周翡刀尖,雙翅顫動,竟不往前走。這畜生好似也生出了靈智,突然瑟縮了一下,倏地從她刀上落地,在周圍眾人一陣驚慌失措的“吱哇”亂叫聲裡閃電似的爬過,一頭縮回了殷沛褲腳裡。

殷沛呆住了。

“聽說涅槃蠱與蠱主連心,”周翡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回手端起一壺酒,將壺蓋打開,用黃酒沖了沖苗刀沾了蟲血的刀身,又道,“殷公子,你以一人之力,算計死活人死人山兩大魔頭,豐功偉績夠刻一個牌坊的,按道理比我厲害,怎麼居然會怕我?”

殷沛臉上不正常的紅越發濃豔,好似就要滴出血來,喝道:“你放屁!”

他說著,便去驅動隨身的蠱蟲,可那些怪蟲們好似紛紛失了威風,不管怎麼催逼都只是踟躕著圍著殷沛褲腳繞圈,死活不肯往周翡那邊鑽。

周翡不過區區一個年輕的小姑娘,比之丁魁、馮飛花等人,硬功自然大大不如,這點殷沛心裡明白,可“畏懼”一物,自古無跡可尋,好比幼兒怕黑、孩童怕雷,根本毫無根據,非理智所能克。

或許周翡態度太篤定,或許是她手中的破雪刀又太莫測,也或許是周翡將長刀架在他脖子上、在衡山密道中單槍匹馬直面青龍主的那幾幕在殷沛心裡的烙印太深。

反正此時見滿地蠱蟲不聽調配,殷沛心裡本來不怕,這會也真的生出隱約的畏懼來。

他臉上的血色蔓延到了眼裡,眼白上佈滿了血絲。

隨後,殷沛猛地一甩手,十多只怪蟲驟然往他身後沖了出去,只聽數聲慘叫響起,門口所有人——連同方才跟著殷沛的一堆跟班都反應不及,敵我不辨地被蠱蟲吸了個乾乾淨淨。殷沛不吝惜外人的性命便罷了,連他的跟班也毫不在意,將他們當成了隨時可拋的垃圾,看也不看留下的屍體,整個人好似一團暴起的青影,沖出門外,倏地便沒了蹤影。

客棧裡濃重的血氣沖天,熏得人一陣陣作嘔,半晌沒人吱聲。

好一會,吳楚楚才喃喃道:“他……他這是發瘋了嗎?”

周翡將苗刀收入鞘中,掛在背後,默默從懷中摸出一個泛著辛辣氣的小藥包塞給吳楚楚。

吳楚楚:“這是什麼?難道是驅蟲的……阿翡!”

周翡從桌上端起一個空茶杯蓋,偏頭吐出一口淤血來。殷沛那身功夫太古怪了,其厚重可怖直追楚天權,周翡雖然片了他的蠱蟲,卻也被那長鐵鍊上暴虐的真氣震傷了肺腑。幸虧殷沛以歪門邪道得來的功法十分囫圇吞棗,又被周翡用一包老和尚特產的驅蟲藥嚇跑了,否則今天還不知道誰得躺下。

她送藥、拿盞、吐血這一串動作下來,居然堪稱井井有條,一滴血都沒弄到衣襟上,乃至於剛開始眾人都沒看出她背過身是幹什麼。

“天啊,姐!”李妍一把拉開她胳膊,“你……你……你為了少洗一件衣服也是絕了!”

朱晨心裡一急,當即便要上前看她,誰知他剛剛往那邊走了一步,周翡已經被人圍住了。

李晟揪過一把長凳,往周翡身後一塞,暴跳如雷道:“讓你逞強,就你厲害,你一天不顯擺能死是吧?活該!”

“好了好了,稍安勿躁。”吳楚楚往四周看了一眼,三步並作兩步跑到掌櫃出處,討來一杯溫水給她漱口。

楊瑾雙臂抱在胸前戳在一邊,迫不及待地說道:“你方才那是什麼刀?我要跟你比試一場!”

吳楚楚和李妍聽了這話,同時開口抗議。

吳楚楚道:“楊公子,勞駕!”

李妍則直白地吼道:“滾!”

他們這些人,雖然聽起來十句有九句是在七嘴八舌地吵架,卻好似是自成一國。朱晨敏感地發現,自己這個外人走過去有些格格不入的扎眼,他便茫然地停下腳步,覺得臉側有些發疼,便伸手一摸,這才意識到方才摔在地上的時候,臉上蹭破皮了。

“你天生不足,註定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廢物。”

不知怎麼的,殷沛那句話在他心裡一閃而過,朱晨落寞地低下頭,承認殷沛說得千真萬確。

“哥。”朱瑩小心翼翼地靠過來,拉了他一下,“你沒事吧?”

朱晨看了她一眼,勉強提了一下嘴角,搖搖頭,心裡悲憤地想道:“還要妹子護著我,我真是個活著多餘的廢物。”

驚魂甫定的眾人誰也不敢收屍,最後還是楊瑾這混不吝幫著掌櫃一起,用長棍將屍體都挑了出去,一把火燒了,此時還跟在李晟等人身邊的本就沒剩下幾個人,經此一役,又傷亡不少,看著不過小貓兩三只,幾乎有些可憐起來。

一行人心神俱疲地隨意休息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便陸陸續續地前來辭行,來時個個躊躇滿志,此時卻大概只想儘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朱晨從房中出來的時候,周翡已經將她每日清晨慣例的基本功練完了,生疏客套地沖他點了一下頭,便收了刀要走開。

朱晨下意識地叫住她:“周姑娘!”

周翡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

朱晨手心倏地冒出一層細汗,勉強穩住自己的聲音,上前搭話道:“周……周姑娘傷怎麼樣了?”

周翡道:“不礙事,多謝。”

她鬢角被細汗微微沾濕,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愛答不理,但朱晨卻莫名覺得她身上有了好大的變化,那少女清秀的眉眼間原本的一點急躁之色悄然散盡,變得平靜而幽深,好像天塌地陷也不能再讓她色變。她似乎已經站在了更遠的地方,讓朱晨瞬間生出某種根深蒂固的自慚形穢。

朱晨又問道:“那位……那位謝公子呢?”

周翡頓了頓,隨後面不改色地說道:“他有點事,先回師門了。”

朱晨張了張嘴,似乎還有話說,可又偏偏說不出來,出了一層戰戰兢兢的虛汗,周翡不知道他這是什麼毛病,莫名其妙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將朱晨看得越發緊張。

這時,急匆匆的腳步聲從前面傳來,李晟慣常耷拉張討債的臉,不客氣地沖這邊喊道:“周翡,你昨天不是說要早點走,怎麼還磨蹭,吃不吃飯了!”

周翡一皺眉,感覺李晟這腔調活像大當家親生的,便沖朱晨一點頭,轉身走了。

春寒料峭,晨間水露微涼,落在他頭頸間,朱晨看著周翡匆匆而去的背影,心裡默默將沒來得及出口的話在心裡說了一遍。

“我們朱家祖籍洞庭,後來隨霍堡主南渡,便搬到了湘江一代,背靠青山而居,山間有一條寬寬的水,淺處涉水方才沒過腳踝。這些年興南鏢局名聲漸衰,家道中落,雖不怎麼富裕,但庭中栽滿了杏花,這時回去,若是腳程快,剛好能趕上杏花如雪。這一路多虧你們仗義相助,要是肯賞臉到朱家莊一敘,讓我聊盡地主之誼……”

他盛著滿腔的詩與情,見周翡懶洋洋地走過拐角,沖那邊的人罵道:“來了,催命嗎?”

那些話便終於還是沒能說出口。

朱晨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收拾起滿心遺憾,想道:“算了,下次有機會再說。”

然而他終身沒能等到下一次機會。

鬧劇似的征北英雄會倉皇結束三天后,昏迷的謝允被同明大師帶回蓬萊,周翡對此諱莫如深,誰也不敢往深裡問,他們與興南鏢局眾人分道揚鑣,快馬加鞭奔蜀中而去。途中,楊瑾接到“小藥穀”擎雲溝家書,總算還想起自己是家主,只好與周翡約定下次再來比過,南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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