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47章 知慕少艾 · 二

此時漫天的怪蟲已經落到了周翡的長髮上,好似已經將她卷在其中——

周翡面不改色,刀尖追至蠱母,毫不猶豫地將它一刀兩斷。洶湧的怪蟲集體一個停頓,而後雨點似的從半空中轟然落下,砸得周翡頭上、肩上全是……

卻沒能傷她。

周翡一抖衣襟將怪蟲們都甩落在地,地面上鋪了一層的蟲子們鋥光瓦亮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灰敗下去,轉眼便都不動了。

直到這時,她才起了一身後知後覺的雞皮疙瘩。

可還不等她松一口氣去收拾殷沛,後腦突然傳來尖利的掌風,周翡掠出三四丈遠,倏地回頭,驚見那些藥人非但沒有跟他們身上的怪蟲一起趴下,反而個個好似怪蟲的怨魂上身,不要命一般地撲向她,轉眼便將她團團圍住。

趁這時,殷沛倏地閃入林間不見了,周翡卻顧不上琢磨他失去涅槃蠱以後會怎樣,她略有些手忙腳亂地應付片刻,迫不得已踩出了蜉蝣陣。蜉蝣陣法乃是以巧勝力之法,在對方人多勢眾或者武功比自己高的時候才能發揮出最大作用,周翡這一兩年專攻刀法,已經很少再用了,不料此時被這些瘋狂的藥人們追得滿場跑。

她一刀將一個藥人齊腕斬去右手,藥人卻渾不知疼,不依不饒地向她撞過來,與此同時,另一個藥人自同伴鮮血淋漓的腋下伸出手,手中扣著當年丁魁用過的長鞭,一下卷上周翡的小腿。第三個藥人從上方躍起,居高臨下地一掌拍向周翡頭頂,周翡無處可避,只好硬接。

怪蟲一死,這些藥人就好似迴光返照,功力轉瞬增加了兩三倍,周翡當下便覺對方力道強橫竟還尤在方才殷沛之上,順著碎遮直接傳到了她身上。她眼前一黑,險些沒站穩,碎遮“嗡”一聲巨震,周翡一口血堵在喉間。

幸好,應對這種“馬上要玩完”的險境,周翡比一般人經驗豐厚,越是命懸一線,她便反而越是冷靜。

她輕輕一咬舌尖,整個人倏地側身,碎遮好似銀河墜地,將那藥人居高臨下的一掌之力卸下來,而後將刀柄在半空中一換手,直接將刀尖送入那藥人咽喉,推出半尺來遠,橫著砸向他一幫同伴,同時,她以那條被綁住的腿為軸心,長刀咆哮著劃出一個圓,畢生的修為全在一把刀尖上發揮到了極致。

接、承、斷、破、借力打力……全在毫釐之間,碎遮滴水不漏地織成了一張嚴絲合縫的大網,一圈發瘋的藥人竟難近她身半步,有那麼一瞬間,周翡覺得自己意識裡只剩下了這一把刀,五感在滿口血腥氣裡通成了一線,藥人們的動作一目了然,她甚至能看出這些藥人之間細微的差別——那層縈繞不去的窗戶紙毫無預兆地破了,消失了二十餘年的南刀好似再次附在了三尺凡鐵上,死而復生。

可惜周翡很快便從悟得進境的忘我之境裡脫離出來——她同殷沛鬥了一路,本已接近精疲力竭,方才一下又被藥人重傷,此時已近強弩之末。

而藥人們不怕疼、不怕死,一批一批往上沖,非得將她困死在此地不可。周翡從爆發似的刀術中回過神來,周身經脈都在隱隱作痛,受傷的肺腑蔓延到胳膊上,“嗆”一聲,她碎遮竟險些脫手。

周翡踉蹌了一下,被腿上的長鞭猛地拉倒在地——

她狼狽地在地上滾了幾圈,憑著風聲躲開幾個藥人的夾擊,手背在地上蹭破了皮,擦得生疼。她心裡覺得十分不值——上一次這麼拼命的時候,旁邊還有稀釋珍奇的藥材,誰拼得過誰拿,但這回又算怎麼回事?賠本賺吆喝嗎?

周翡雖然在自嘲,也沒耽誤其他事,她伸手用碎遮刀鞘往小腿上一別,崩開綁住她的長鞭,而這一會功夫,已經有藥人圍上來了,周翡被腿上的鞭子牽制,一口氣沒上來躲閃不及,叫那藥人手裡的小板斧當當正正地砍中了肩頭。

幾根長髮應聲而斷,周翡本能地咬緊牙關,閉了一下眼。

結果被卸去一肩的劇痛卻沒到,周翡只覺肩頭被人重重地砸了一下,隨即那小板斧竟順著她的肩膀滑了出去。她的外衫撕開了一條裂口,露出裡面那用漁網下腳料編的小衫來。密實的漁網微微泛著月光,比傳說中的明珠與玳瑁還要皎潔明亮幾分,邊角處穿的貝殼在彼此碰撞中輕輕響著,好像蓬萊小島上溫柔的海水沖刷小石的泠泠聲。

周翡總算從長鞭中掙脫,她得了這一點喘息的餘地,自然要發起反擊,不顧拉扯得發疼的經脈,再次強提一口氣,將碎遮架起,刀刃在與掌風、各路兵器對撞時爆出一串暴躁的火花,藥人們在淩厲的刀法下不由自主地被她帶著跑。

周翡傷成這幅德行,卻沒顧上心疼自己,反而有點心疼起刀來,她牙縫間已經滲出血,心裡卻想道:“碎遮要是也折了,我以後是不是得要飯去?”

這念頭一冒出來,碎遮便發出一聲有點淒慘的輕鳴,在疾風驟雨似的交鋒中搖搖欲墜起來。

就在這時,所有的藥人突然同時一頓。

周翡一時沒收住,碎遮直挺挺地捅進了一個藥人咽喉,她腳下一個趔趄,長刀差點卡在裡頭拔不出來。周翡膝蓋一軟,同那藥人屍體一起跪了下來。那些詭異的藥人們好似發呆似的圍著她站了一圈,帶著些許大夢方醒似的茫然,有人左顧右盼,有人愣愣地盯著周翡,場中一片靜謐。

周翡艱難地從火燒火燎的喉嚨裡咳出了一口血,撐著自己最後一絲清明,後脊發毛地提著碎遮戒備。隨後,有一個藥人僵硬地邁開長腿,沖她走了一步,隨後“噗通”一聲,直挺挺地栽倒,五體投到了周翡面前。

周翡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抽了口氣,一不留神被嗓子眼裡的血卡住,引出了一串昏天黑地的嗆咳。

藥人們在她要行將斷氣的咳嗽聲裡接二連三地倒下,手腳抽搐片刻,轉眼就都不動了。

周翡忍著胸口劇痛,以碎遮拄地,小心地探手去摸一個藥人的脖頸,那人體還是溫熱的,脖頸間卻是一片死寂,已經沒氣了——原來這些藥人方才真的只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迴光返照。

周翡一口氣卸下,原地晃了晃,險些直接暈過去。

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方才被摔到一邊的沖霄子醒了過來,狼狽地扶著樹爬起來,走向周翡:“姑娘……”

周翡單膝跪地的姿勢沒變,低聲道:“道長,你最好站在那,再往前走一步,我恐怕便要不客氣了。”

沖霄子沒料到她會突然翻臉,不由得微微一愣。

周翡垂著頭,借著一個藥人落在地上的長劍反光留意著沖霄子的動作,一邊竭盡全力地調息著自己一片紊亂的氣海,一邊不動聲色地緩緩說道:“道長,你方才也說,這些藥人雖然被蠱母控制,卻並非沒有自己的神智,絕不像尋常傀儡木偶之流那麼好騙——那麼他們方才追殺我的時候那樣趕盡殺絕,為何到了你那裡,隨便往樹底下一暈就能躲過一劫?”

沖霄子從善如流地停下腳步,目光閃了閃,從碎遮的刀刃上掠過,好聲好氣地說道:“涅槃蠱乃是稀世罕見的毒物,這裡頭的道理咱們外行人也說不明白……但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麼誤會?”

周翡懷疑自己可能是傷了肋骨,方才打得你死我活不覺得,這會停下來,她連喘氣都疼。

她自己的情況自己知道,此時單是站立已經困難,萬萬沒力氣再同這來歷成謎的老道士打上一回,只好儘量不露出疲態與弱勢,強撐門面道:“那倒沒有,道長當年傳我一套蜉蝣陣法,陰差陽錯地救過我一命,一直還沒機會當面感謝。”

沖霄子笑道:“不足掛齒,我不過是……”

“只是晚輩資質愚鈍,蜉蝣陣法中一直有很多地方不明白,”周翡挑起眼皮,自下而上地盯著沖霄子,眼神有說不出的鋒利,“不知道長可否解惑?”

沖霄子笑容微斂:“那個不必急於一時,蠱母雖然死了,但此物邪得很,我看此地不宜久留,咱們還是先離開再說吧。”

周翡想了想,扶著刀笑了一下,背著一身冷汗,她咬牙站了起來:“算了,我這暴脾氣真是打不來謝允他們那種揣著明白當糊塗的啞謎,便同你說明白吧——當年在岳陽,木小喬縱容手下耍無賴打劫,在一處山谷地牢裡,綁了好多無辜的江湖人士,我誤打誤撞地闖進去將人放出來,在那裡跟沖霄道長萍水相逢,恰逢被朱雀主門下與北斗黑衣人兩廂圍攻,左支右絀,沖霄道長便口頭傳了我幾式‘蜉蝣陣’,你知道什麼叫蜉蝣陣嗎?”

“沖霄子”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蜉蝣陣是投機取巧的旁門左道,專攻一人對多人的陣法,輕功、八卦、五行、打群架經驗等等包羅萬象,教你如何拆開對手的配合,在一群強過你的對手面前叫他們借力打力,取的是‘蜉蝣撼樹’之意,要我說,差不多是給這幫藥人量身定做的。”周翡看著“沖霄子”說道,“我見道長方才全是硬抗,沒使出半步蜉蝣陣步,不知閣下究竟是老糊塗忘乾淨了,還是自信這些神通廣大的藥人都是螻蟻?”

“沖霄子”先是一皺眉,繼而又搖搖頭,微笑著歎道:“後生可畏,小姑娘看起來不言不語,原來心細得很哪。”

他說著,伸手在臉上輕輕蹭了幾下,將嘴角長須摘了下來。

此人面相與當年的沖霄子有七八分像,帶上鬍子一修臉型,便足足像了九分。周翡與沖霄老道不過是多年前的一面之緣,能大概記住他老人家長什麼樣已經不容易,這一點細微的差別真的無從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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