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石心

楔子

午夜時分,天津日租界。

蓮玄看著地上那具屍首,新剃的光頭裡“轟”的一響,知道自己是中了計了。

他本是來捉妖的,並且確定這戶人家裡真藏了一只妖精,然而此刻迎戰他的,卻是個陌生面目的死人。快步走去蹲下來,他正要查看那屍首的死因,哪知隔著一道院牆,忽有個尖銳的高聲響了起來:“來人吶!有賊呀!”

這是個大戶人家,最不缺的就是人。蓮玄常年領教凡人的愚蠢,所以此刻想都不想,一大步躍上窗台,撞開窗子就往外跳。出了屋子繼續狂奔,他穿過一片花木,爬上了宅院後牆。

那牆高極了,可後方的人聲已經越來越近,容不得他再看形勢。沒頭沒腦地往下一跳,他從天而降,降在了一隊高麗巡捕面前。為首的巡捕提著一盞雪亮的馬燈,此刻被他嚇了一跳,慌忙高舉馬燈照他的臉,又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喝問道:“什麼人?”

蓮玄扭頭便跑,瞬間逃了個無影無蹤。

與此同時,院牆後方爆發出了大規模的驚叫:“殺人啦!”

一 蓮玄到

金性堅坐在窗前,看窗外那鵝毛樣的風雪。他這房子裡是安裝了暖氣片的,天氣再冷,也冷不到他的身上去。

儘管其實他並不怕冷。

小皮站在房門口,探頭縮腦地窺視他,想給他送一杯熱茶進去,又怕驚擾了他想心事。小皮知道,他是個怪人,而且不是一般的怪,相處久了,竟會被他身上的種種異常嚇到。

因此,小皮不肯對他好奇,縱是偶爾心裡好奇了,也要用理智管著自己,行動上不好奇。

小皮本不是這繁華地方的人,他的家鄉在西北遠方,因為當年鬧了大旱災,他才一路逃難逃去了江南。江南富庶,風調雨順,可是也沒有糧食白白地給他吃,他想去做工糊口,然而人餓得皮包骨頭,奄奄一息,又哪有力量可以出賣?

他沒了法子,只得躺在街邊等死,矇矓間見了個西裝革履的人物走過,他也不知從哪裡生出了一股子邪勁,居然爬起來一把抓住了人家的褲腳:“先生,行行好,救救命吧。”

這位先生,就是金性堅。

金性堅非常冷淡地低頭看了他幾秒鐘,然後邁步繼續向前走,小皮迷迷糊糊地收緊手指,抓著他的褲腳堅決不放,任憑金性堅的那條腿把自己拖向前方。而金性堅如此拖泥帶水地挪了幾步之後,停了下來,又非常冷淡地說了一句:“討厭。”

小皮也知道自己討厭,可是實在是不想死,實在是很想活,人到了這個地步,就顧不得要臉了。誰愛討厭自己,就隨他討厭吧!

金性堅在上海的排場很大,不差小皮這一張嘴吃飯,於是他發了一點冷淡的善心,把骷髏似的小皮帶了回去。小皮認了他做救命恩人,滴水之恩尚且要湧泉相報,這救命之恩更是永生難償。所以不管金性堅怎麼古怪,小皮都只裝不見不知——小皮想好了,就算金性堅是個鬼,自己也認了。

此刻他瞄著金性堅,正想找機會開口問他要不要茶,哪知話在舌尖尚未說出,大門的電鈴忽然響了。他連忙轉身輕輕地跑出去,頂著大雪走進了院子裡。隔著黑漆雕花的鐵柵欄大門,他看清了來客,登時一怔:“喲,大師?”

門外站著個人高馬大的光頭男人,被雪蓋得鬚眉潔白,像個雪人,正是蓮玄。蓮玄見了小皮,開口便道:“快開門,讓我進去!”

小皮有點為難:“可是我們先生……可能不是特別的樂意見您……”

話音落下,他眼前一花,就見蓮玄飛檐走壁地爬上鐵柵欄門,竟是公然地翻進了院子裡。抬手一拍小皮的肩膀,他凍得舌頭都硬了,含糊地說道:“不要怕,他只是嘴硬而已!”

說完這話,他也不等小皮回答,邁開長腿就躥進樓裡去了。

金性堅萬萬沒想到來客會是蓮玄,以至於扭頭瞪著對方,半晌沒有說出話來。小皮跟著跑進來呆站了半分多鐘,張口結舌的也不知道怎麼解釋才好,唯有蓮玄一人是坦然的。金性堅身邊的小圓桌上放著大半杯溫了的茶,他走過去端起茶杯一飲而盡,然後扭頭“呸”的一聲啐出一片茶葉。

金性堅見了他這副做派,終於發出了聲音:“誰許你進來的?滾出去!”

蓮玄拉過一把椅子,隔著小圓桌和他相對而坐,態度倒是頗誠懇:“我今天的確是來得冒昧了,還請原諒。”

“不原諒,滾出去!”

“這一次的情形,還真是有些棘手。你對我素來有些不滿,我自然也是知道的,不過此事非同尋常,我想你若是知道了詳情,必定是要對我伸出援手的。”

“不伸,滾!”

“這件事情,說來倒也簡單,全怪我粗心大意,著了那……那東西的道兒,結果鬧到了如今這種不堪收拾的地步。正好我來了你這裡,也可以聽聽你有沒有對策。”

“沒有,出去!”

“事情是這麼回事兒——”蓮玄正要長篇大論,忽然意識到了小皮還站在門口,就回頭吩咐道:“勞駕,再添壺熱茶來。不要咖啡,你主人的洋玩意兒,我喝不慣。”

小皮答應一聲,逃似的跑了。

蓮玄的話,金性堅是一句也不想聽。新購置的這張沙發椅坐著實在是舒服,讓他不捨得起立,否則他簡直想動武,把蓮玄直接推出去。而蓮玄也不管他愛聽不愛聽,自顧自的只是說,於是金性堅怒氣勃勃的,竟也把他這來意弄懂了八九分——說起來是很簡單的,他降妖除魔降出了岔子,妖精沒抓到,反倒中了妖精的計,莫名其妙地成了個殺人犯。現在事情已經鬧到市警察廳裡了,通緝令也發下來了,而他偏又“儀表不俗”,想易容逃逸都不能夠,無可奈何之下,只好跑來了金公館尋求庇護。畢竟那警察和巡捕再怎麼追蹤線索,也絕想不到他會藏進英租界內的畫雪齋。

“我總有法子洗清冤屈。”他告訴金性堅,“也不必你費心,你只要給我收拾出個睡覺的地方,讓我這些天有個安身之處就好了。”

金性堅蹺起二郎腿,往沙發椅裡一靠,斜著眼睛瞪他。蓮玄等待片刻,見他不說話,只是瞪,便忍不住問道:“這麼多天不見,你這是……面癱了?”

金性堅聽到此處,終於變換表情,咬牙切齒地擠出了聲音:“你家裡也是正經人家,怎麼傳到這一輩,養出了你麼個糊塗東西?”

“嗨!咱們有話說話,你別扯我的祖宗!再說我怎麼了?我一身正氣降妖除魔,我還錯了不成?”

金性堅向後一靠,閉了眼睛:“我懶得理你,出去。”

“出去可以,但是我不走。”

金性堅本是坐著看雪,看得心思很沉靜,如今聽了蓮玄一番話,心裡煩得簡直像要著火一般,話也不耐煩說了,只用力一跺腳。皮鞋底子撞上木頭地板,撞出了沉悶的一聲響。

蓮玄見狀,晃著大個子站起來,滿不在乎地走出門去了。

二 西子湖畔、當年風華

金性堅這些天閉門謝客,推病不肯見人,為的就是要個清靜。哪知清靜日子還沒過幾天,天上掉下個蓮玄來。

照理來講,那蓮玄並不是個小孩子,平素也不是那愛嚼舌頭的人,又是背了人命官司來的,無論如何不會有高談闊論的興致。哪知出乎了金性堅與小皮的意料,這蓮玄竟不知愁,沒事就往金性堅跟前湊。金性堅現在看誰都煩,對著他,更是煩上加煩:“你若要住,就住,若不想住,就走。天天這麼纏著我算什麼?”

他這樣急赤白臉,蓮玄卻是平和而嚴肅:“你老實的告訴我,我不就不纏你了?”

“無可奉告!”

“你瞞我做什麼?難不成你還怕我搶那些印章不成?我又不是妖精,搶了那東西又有什麼用?我是怕你力量有限,找不齊全。”

金性堅聽了這話,卻是淡淡地笑了一下:“齊全不齊全,和你也沒什麼關係。”

“你這人怎麼不知好歹?”

金性堅難得微笑,偶爾有了笑容,也是一露即收:“我所說的也是實話,這的確和你沒什麼關係。”

“你忘了你我本是朋友了嗎?”

金性堅抬眼看著他,神情清淡如水,一點漣漪都不見:“我不記得了,你還記得?”

蓮玄一聽這話,一張臉也沉了下來,本來就是刀刻一般的深邃五官,如今越發冷峻成了蒼白雕像。

“我自然記得。”他答,“我這樣的人,本應孤獨一生,難得有了個朋友,到死也要記得呢。”

金性堅搖了搖頭:“何至於此?”

蓮玄看著他,一字一句地答:“你沒心腸,不懂情誼。”

金性堅不以為然地又是冷笑著一搖頭,可隨即卻又說道:“是在杭州吧?”

蓮玄不假思索地回答:“是在杭州。”

他們第一次見面,確實是在杭州。

蓮玄對金性堅,是百聞不如一見。

在見之前,他對金性堅已是百聞,時常對他談起金性堅的人,乃是他的叔叔——他那家族也曾枝繁葉茂過,若是倒退三百年,庶民見了他的祖宗,是要噤聲閉氣退避三舍的。

他的老祖宗,曾被明朝的皇帝封為真人,其後幾代有子弟出家做了僧人,也都被封了國師,是皇家的和尚。降妖除魔本是他家傳的本領,後來改朝換代了,他那家族雖然不似先前那樣煊赫,但也在暗地裡保存了實力,不是平凡的人家。直到近一百年來,許是氣數盡了,人丁凋零,才漸漸地銷聲匿跡、沒了影蹤。

蓮玄自從記事起,就只有這麼一個叔叔。叔叔在一家大廟裡當和尚,於是他也跟著剃了光頭當小和尚。而他家那祖傳的本領,也都由他叔叔傳授給了他。及至他長到了二十多歲,在廟裡住得不耐煩了,便乾脆地把僧衣一脫,換上便衣下了山。

他總聽他叔叔說這人間有個姓金名性堅的人,舉止不俗,有點意思,於是下山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去尋覓這位金先生。那時的金性堅還沒有什麼大名氣,但橫豎他是無所事事的人,所以費了一番周章之後,竟是真在杭州把這人找到了。

那時候的金性堅,可沒有現在這麼摩登。摩登是從他去了上海之後才學來的,在杭州的時候,他穿一件竹青長衫,瀟瀟然地站在西湖岸邊,岸邊煙雨朦朧的,他如同一竿翠竹成了精,配著那縹緲的湖景,簡直就是詩情畫意。蓮玄本不是什麼高雅的名士,可也被竹子精似的金性堅震了住,開口搭第一句話時,也是陪著小心出的聲:“請問,您是金性堅先生嗎?”

金性堅扭過頭,微微地昂著臉看他,一是因為他確實是高,二是傲慢成了習慣,不由自主地要睥睨他:“你是……”

他一聽這話,就知道自己是之後找對了人,連忙自報家門。金性堅聽著,臉上沒什麼表情,等他把自己的來歷說完全了,才點了點頭:“令叔如今還好?”

他答道:“還好,身體沒什麼毛病。”

金性堅又問:“你來找我,又是所為何事呢?”

他撓著光頭想了想,想了半晌之後,忽然有點不好意思:“也不為何事,就是想來看看你是怎樣的一個人。”

此言一出,金性堅面向前方的浩渺煙波,似笑非笑的一抿嘴:“如今看見了,感覺如何?”

蓮玄又是好一番思索,想要找兩句好聽的話誇誇人家,可是平日裡專和自家叔叔學些不得示人的本領,腹中缺少正經墨水,一時間竟是想不出合適的言辭來。天空飄起了細雨絲,吹得人周身潮漉漉,他怕金性堅會被這小風小雨吹跑,心中一急,沒頭沒腦地噴出了一句話來:“我感覺你這人真是不得了,湖邊這麼多人,頂數你瞧著最有人樣。”

金性堅斜眼看他:“你這話,是在讚我?”

蓮玄一拍巴掌:“要不說你聰明呢,一聽就聽出來了!”

若干年後蓮玄回想起這一天,就覺得這個時候的金性堅真是好,皮囊好,心靈也好。自己說了那樣牛頭不對馬嘴的昏話,他也一點都不惱,不但不惱,還請他去那上等的酒樓裡吃了頓晚飯。聽聞蓮玄初到杭州,沒有地方落腳,金性堅又介紹他去某某旅館開一間房安身,房錢記在他金某人的賬上,蓮玄單是去住便是了。

於是,蓮玄就這麼留在了杭州。

此刻回想起那時的杭州歲月,蓮玄幾乎要痛心疾首:“你那個時候,何等瀟灑肆意,哪像如今這般,死氣活樣的。”

金性堅聽了他這評語,不為所動:“我一直如此,你記錯了。”

“你哪裡是一直如此!你就是被那妖姬迷惑,自甘墮落!”

金性堅看了他一眼:“你若再敢這樣出言不遜,就請走吧!”

蓮玄又重又急地嘆了口粗氣,似有千言萬語,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他還記得當年西湖畔那個如畫一般的青衣人物,是如何在一夜之間變了性情。

就因為他忽然得到了一位故友的消息,那故友不是旁人,正是夜明。在蓮玄眼中,那夜明就是個純粹的妖女,金性堅竟會為了個妖女神魂顛倒,除了說他是為美色所謎之外,再無其他合適的解釋了。

蓮玄是個情竇不開的人,完全不懂夜明的好處,雖然也承認她美,可也沒覺得她美到驚天地泣鬼神。金性堅那樣一個水晶琉璃般的剔透之人,原本是何等的傲然恣情、自由不羈,可自從心上有了夜明之後,變得魔怔了一般,心心念念的只想要去找她。好好的一塊水晶琉璃,眼看著就變成了石頭。

蓮玄看在眼裡,真是氣死了,衝到金性堅面前大嚷:“你這是在幹什麼?還是說你本性難移,非得回那個妖精堆裡才舒服?”

金性堅聽了他這句話,勃然大怒,幾乎和他動了手。蓮玄看到他要對自己動手,也是一陣傷悲——金性堅原本對他是多麼的友愛啊!

長久的沉默過後,蓮玄覺著自己的怒氣平息些了,這才粗著喉嚨,喚了金性堅一聲:“哎!”

金性堅抬頭看他:“嗯?”

蓮玄說道:“我們第一次為了夜明吵架,還是十幾年前的事情。我那時候只當你是一時糊塗,反正連殉情的人都有呢,你為了女人發痴,也算不得太稀奇。可你發痴也該有個度,哪有一痴便是十幾年的?你看看我,那時候我還是個愣頭小子,如今我人過中年、都快老了!縱是對你來講時間不值錢,可你是不是也該適可而止、不要這樣沒完沒了的任性?”

金性堅皺起了眉頭:“我比你年長得多,不許你這樣對我說話!”

說完這話,他站起要要走,臨走之前,他又補了一句:“你當你現在就不是愣頭小子了?”

然後他走了個頭也不回。蓮玄扭頭追望著他的背影,幾乎懷疑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油鹽不進,故意的不知好歹。否則自己把話都說得這樣明白了,他怎麼能還是不懂?怎麼能還是不服?

三 不速之客

金性堅承認那蓮玄對自己有著一片好心,但是不知為何,毫不感動。

也不是因為他對蓮玄存了多麼大的芥蒂,以至於要懷恨在心——蓮玄是挺討他的厭,可還沒有討厭到讓他去恨。他對蓮玄是純粹的冷漠,對方只不過是他百代生涯中的一位小小過客,如果不是蓮玄跑到他面前來賴著不走,他永遠不會有閒情多看對方一眼。

蓮玄闖了大禍,要來避難,他大發慈悲,就讓他避。慈悲發了十天整,他發不下去了。這一夜的午夜時分,他摸黑走去地下室,把蓮玄堵了個正著。

蓮玄也是摸著黑的,在那伸手不見五指的所在亂翻亂找。金性堅無聲無息地站在地下室門口,站了片刻之後,忽然伸手進去,一拍牆壁上的電燈開關。

地下室內立時有了光明,光著膀子的蓮玄無處可遁,露了原形。那燈光本是暗的,蓮玄周身上下就只穿了一條白布褲衩,筋肉虬結的肢體袒露出來,蒼白肌膚被那燈光照得泛藍,像個非常健美的陰司使者。

轉身面對了金性堅,他有些尷尬:“你別誤會,我不是要做賊。我只是想摸摸你的底——那印章,你到底找到幾枚了?”

“摸我的底?”金性堅將身上的絲綢睡袍攏了一攏,居高臨下地垂眼看他,“摸夠了嗎?”

蓮玄踏著門下階梯,向上走了幾步:“你就不能實話實說、別再跟我鬧彆扭了嗎?我又不是要害你!”

金性堅端然站著,像一尊雕像:“蓮玄,你始終是不了解我。”

“我了解你什麼?你親疏不分好歹不知,你讓我怎麼了解你?我看你就是個石頭腦袋!不止腦袋,你那心也是石頭做的,不開竅,不通情!”

金性堅卻是笑了一下:“你到我這裡住了十天,說了千萬句廢話,唯獨方才這一句,稍微有一點對。不過我實在是容忍不了你夜夜在我家中探險了,明天我想辦法,送你離開天津衛,再奉送你一筆盤纏,夠你花個三年五載。三五年內,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蓮玄深吸了一口氣,張開嘴,然而響起來的卻是小皮的驚叫聲。

小皮有個青澀的嗓子,雖然論年紀已經是個大人,但一喊叫就要走腔變調,像個正變聲的男孩嗓子。他那一聲驚叫的刺耳程度,真可賽過驢鳴,立刻就把蓮玄那未出口的話語打斷了。

午夜正是金性堅剛剛入睡的時候,小皮訓練有素,絕不會無故的在這時候出聲。金性堅不再管蓮玄,轉身就要往外走,可剛走出一步,就聽見小皮嗷嗷地喊叫:“巡捕怎麼樣?巡捕也沒有大半夜闖到人家裡拿賊的!再說我們公館是什麼地方?你們不知道我們先生是什麼人嗎……”

小皮的叫聲越來越近,可見他憑著一己之力,根本抵禦不住來人。陌生的聲音響起來,帶著蠻橫的狂喜:“好哇!你們不但窩藏通緝犯,還敢公然頑抗!來啊,給我搜查!今天非把你們全抓進捕房裡去不可!”

小皮吱哇亂叫,顯見是已經落進了巡捕的手中。金性堅向前快走了幾步,隨即卻是猛然轉身,走向了走廊盡頭的玻璃窗戶。

走廊很長,巡捕們還在尋找樓內的電燈開關,而在這最後的幾分鐘黑暗中,他扭開窗閂向外一推,抬腿就跨過窗台跳了出去。

外頭是寒冬深夜,風捲著雪,“呼”地吹起了他的睡袍下擺。他在落地之後一邊疾行,一邊把腰間的衣帶緊了緊。前方乃是一堵矮牆,他回頭看了一眼,只見蓮玄光溜溜地緊隨著自己,並沒有要走的意思。

他不管他,徑自飛身越過矮牆,進入了葉青春的地界。

葉青春雖然打著藝術家的招牌,其實幹的是經商事業,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此刻正是他酣睡的時刻。金性堅大踏步地走到了服裝店前,伸手一掌推上了房門。

門內“咯噔”一響,是鎖頭自動地崩了開落了地。他收回手,兩扇大門自動地分了開。他寒氣凜凜地一閃身進了去,看也不看,直接找樓梯上二樓,進了葉青春的臥室。

葉青春縮在溫暖的鴨絨被窩裡,正做著一個美夢,然而夢中一盆冷水忽然兜頭潑來,他躲閃不及,被潑了個頭臉冰涼,立刻就驚得睜了眼睛。藉著窗外路燈的光芒,他矇矓發現自己眼前有一張人臉,嚇得當場就要叫。

於是金性堅收回了貼在他臉上的冷手,轉而用手指摁住了他的嘴唇:“噓!是我。”

葉青春怔怔地看著他,慢慢地清醒透了:“呀,金先生?”

隨即他眼珠一轉,看到了金先生身後站著的大個子裸男,嚇得一口氣倒抽上去,險些又要叫。硬生生地把目光移回到金性堅臉上,他帶著哭腔小聲問道:“你知道……你身後還有個人嗎?”

金性堅沒心思回答這種無聊問題,只說:“我遇到了一點麻煩,暫時不能回家。你有沒有衣服,給我和他各找一身。”

葉青春緩緩地長出了一口氣:“原來你知道啊……我還以為他是個鬼呢。”

葉青春這裡最不缺少的,就是衣服。

他和金性堅沒有什麼同甘共苦的交情,然而很奇異的,金性堅很信任他。一邊穿戴,他一邊說道:“我不久留,穿好了就走。”

蓮玄一邊系鈕扣,一邊說道:“你走什麼?那幫巡捕是衝著我來的,我偷偷溜了便是。”

金性堅從鼻子裡哼出了一股冷氣:“若真是如此,我又何必走?”

蓮玄停了動作:“你的意思是……”

金性堅答道:“你到了我家之後,再也沒露過面,小皮也是可靠的,沒有走漏消息的道理。巡捕如果早知道你到了我家裡,就該早來,不必等這十天;既然等了十天才來,進門之後又直接給我安上了窩藏罪犯、公然頑抗的罪名,你不覺得這有些奇怪麼?”

葉青春很緊張地聽著,這時就輕輕地一拍巴掌:“哎呀,要是這麼講的話,裡頭就有玄機了。”

蓮玄有些茫然:“難道,那些人其實是衝著你來的?”

金性堅的動作頓了一下,緊接著把穿了一半的西裝又脫了下來:“勞駕,給我另找一身衣服,我現在穿這個不合適了。”

葉青春心驚膽戰地跑去樓下,找來了兩身棉襖棉褲。

這棉襖棉褲本是他給伙計們預備的,可因伙計們天生的資質有限,一穿上這大棉襖二棉褲,就立刻和摩登二字絕了緣,連帶著讓克里斯汀服裝店也土氣了起來,所以這棉襖棉褲沒有人穿,就白放在了那裡。

金性堅把棉襖棉褲穿了上,抬手又把短髮抓亂。葉青春拿著他脫下來的睡袍,立在一旁,像個憂心忡忡的妻子:“您這是要喬裝逃走嗎?”

金性堅在椅子上坐了下來,身體在鼓囊囊的棉衣中挺拔著,凌亂短髮垂在額前,讓他瞧著年少了好幾歲。

“我還需要一雙鞋。”他對著葉青春說。

半個小時之後,這臥室內又只剩了葉青春一個人。他是睡不著覺了,豎著耳朵傾聽鄰家的動靜——風雪聲中,真有隱隱約約的呼喝之聲,定是那幫巡捕還沒有走。

巡捕沒走,金性堅和蓮玄卻是走了。他們一路走去了日租界,進了一家烏煙瘴氣的旅館裡。

四 罪名

蓮玄是在日租界栽的跟頭,本來對這地方是避之唯恐不及,哪知金性堅竟然又把自己領了回來。金性堅從葉青春那裡借了幾張鈔票,如今就在一家亂糟糟的旅館裡開了房間。蓮玄有些不安,用一頂氈帽遮擋了自己的光頭,並且生平第一次恨自己那頭發的生長速度不夠快,不能立刻變成一寸來長。

“這行嗎?”他問金性堅,“英租界的巡捕都在抓我了,我還往日租界跑?”

金性堅坐在床上,倒還安然:“橫豎都是無路可逃,不如亂中求生。日租界的好處,就是夠亂。”

蓮玄上下打量著他:“我當你是不食人間煙火了,沒想到你還懂這個。”

金性堅沒理他。

蓮玄又問:“接下來咱們可怎麼辦呢?總不能一直住在這裡吧?”

金性堅依然是不理他。

一夜過後,金性堅出了房間,往葉青春家中打去了電話,讓他幫忙留意著自己家裡的情形。葉青春滿口答應,又道:“那幫巡捕現在還沒走呢,小皮可能是被他們抓去了。”

金性堅掛斷電話,臉上是淡淡的,心中也是淡淡的,只想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夜明若是未走的話,如今自己可怎麼救她?

回到房裡關了門,他和蓮玄各占大床的一半,也沒話說,也沒事做,單是沉默。如此又過了一天,他給葉青春打去電話詢問近況,哪知葉青春壓低聲音向他說道:“金先生,可不得了啦!出了大事兒啦!”

金性堅聽了他這大驚小怪的語氣,心中有些反感:“什麼事?”

葉青春嘁嘁喳喳地說道:“你的家,被人抄了!”

金性堅的臉色微微變了變:“什麼人抄的?”

“誰知道那是巡捕還是大兵呢,我也看不出。上午就開始抄了,現在還在往外搬東西,我大著膽子過去問了一句,結果抄家的人說你是什麼革命黨,他們不但要抄你的家,還要殺你的頭!”

金性堅攥著電話話筒,心中忽然一動,彷彿是有點明白了敵人的來意。匆匆敷衍了葉青春幾句,他掛斷電話回了房間,對著蓮玄劈頭就問:“你有沒有熟悉的妖精?”

蓮玄莫名其妙:“我是降妖的人,對待妖精是見一個宰一個,怎麼會有熟悉妖精?”

“你現在出去捉一個回來,能嗎?”

“絕對不能,你當滿大街都是妖精,我出門隨手就能逮回一個來?”

金性堅難得的有了表情——狠瞪了他一眼:“廢物!”

說完這話的當天夜裡,金性堅獨自出了趟門。蓮玄沒敢睡覺,大睜著眼睛等他回來。而在天光蒙蒙亮的時候,他帶著一身寒氣真回了來,懷裡還多了個活物:一只白地黑花的小貓。把這小貓掏出來往床上一扔,金性堅彎下腰,去看那貓的兩只圓眼:“小虎,好久不見了。”

小貓圓睜二目,一臉駭然地說了人話:“不是我故意躲著您,是是是是……”

沒等這貓結結巴巴的“是”出下文來,金性堅已經又發了話:“躲著我也無妨,我這回把你從葉家偷出來,是要請你幫個忙。”

小貓露出尖牙:“您太客氣了……”

金性堅自顧自的又道:“你去查一查,我家裡的那些東西,是被什麼人搬運到哪裡去了。”

說完這話,他一指窗戶:“現在就去!”

小貓不敢違拗,走窗戶出了去,不過半天便回了來。瑟瑟發抖地蹲在暖氣旁,它仰著小腦袋說話:“你家裡的那些古玩字畫,都被捕房裡的華人探長搬去了。”

金性堅聽到這裡,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幫巡捕來勢洶洶,原來他們醉翁之意不在酒,是要借題發揮。搜查是假、搶劫是真。至於那位探長,金性堅想起來,自己的確是得罪過他的——幾個月前,探長曾想向他討一方好印,可他當時正是心憂如焚,哪裡有時間敷衍這些不要緊的人?

他冷冰冰地把探長頂了回去,卻忘記了那探長乃是青幫之內有名的人物,在社會上通吃黑白兩道。他這樣不給探長面子,探長自然不能輕饒了他。他不是風雅嗎?不是豪闊嗎?不是驕傲嗎?探長自有辦法讓他一貧如洗地蹲大獄去!

把這個道理一想清楚,金性堅也就明白了自己的罪名為何升了一級。和“窩藏罪”相比,當然是“革命黨”三個字更顯得該殺。探長難道是覺得自己蹲大獄都不夠勁兒,非得掉個腦袋才能讓他解恨?

“這倒是不大好辦了。”在一番解釋過後,他輕輕巧巧地又對蓮玄和小貓說,“古董之類的東西,無非是值幾個錢而已,倒是沒什麼要緊,只不過我收集到的那幾枚印章,不便讓別人拿去。”

蓮玄氣得眼睛都紅了:“我只道妖精都是壞的,個個該殺,沒想到這人若是壞起來,比那妖精更惡十倍!”

此言一出,小貓低頭舔了舔爪子,沒言語。

蓮玄嫌這貓妖礙事,一腳將他撥了開,上前一步對著金性堅又道:“不管怎麼樣,你是因為救我,才被那個狗屁探長抓住了把柄。你在這兒等著,我夜裡到那個探長家裡,把那印章全給你拿回來,順手再把那個探長的狗頭擰掉!”

他這話說完,房內一片寂然。等了片刻之後,他見金性堅低頭坐在床邊,像沒聽見似的,就忍不住走過去,用粗手指頭戳了戳他的肩膀:“我說我要幫你去偷回印章擰掉狗頭,你聽見沒有啊?”

金性堅被他戳得一晃,但是依然不看他,只一搖頭:“罷了,不必。”

金性堅這話並非客氣,他確實是把蓮玄當成了累贅來看待。那小貓放在妖精裡面,算是一個有道行的,而且小巧伶俐,倒是比蓮玄更適合做搭檔。等到天色黑透了,金性堅單手托著小貓要走,臨走前又道:“你要麼留下,要麼走,總而言之,不要跟著我。”

蓮玄非常痛快地倒在了床上:“不去更好,你當我願意去?”

伍 殺人夜

小貓做了金性堅的嚮導。

他把金性堅引領到了探長的宅子後牆外,便不肯再往內深入。他雖然是個妖精,但是被人踩上一腳打上一拳,也是痛苦的,而且如今的天氣實在太冷,他在葉青春身邊養尊處優慣了,四個爪子的肉墊都很嬌嫩,實在不適合在這樣的冬夜裡飛檐走壁。

“就是這裡了。”他喵喵地小聲說,“裡面的情形,我也不大清楚,你可不可以放我走呢?”

金性堅彎腰捏住他的後脖頸,將他拎起來往牆頭上一扔。小貓一聲沒吭就起了飛,而在它落地的那一瞬間,一陣疾風掠過了他,正是金性堅也翻了進來。

小貓氣得要死,只是不敢發作。金性堅這時輕聲說道:“再幫我探一段路,如果遇到了危險,你可以自己逃。”

小貓無可奈何,只得伸出爪子,很謹慎地向前走去。英租界的土地,說是寸土寸金也差不多,探長雖然有錢有勢,但是宅子的面積也大得有限。金性堅跟著小貓走過了一片由枯枝敗葉組成的小花園,然後便看到了前方的一片房院,其中有一座二層小洋樓格外醒目,只是黑黢黢的沒開電燈,欠缺人氣。

小貓停了下來:“我白天只是看到了有人把你家裡的那些東西運到了那樓裡,到底藏進了哪間屋子,我就不知道了。”

金性堅彎腰摸了摸小貓的後背:“好,你走吧。”

小貓猶猶豫豫地轉身離去,而金性堅身邊連一個活物都沒有了,孤單到了極致,反倒覺出了幾分輕鬆。解開鞋帶脫了棉鞋,他赤腳站起身,鬆垮褲管掩蓋了大半腳面,他邁開腿向前行,步伐比小貓更靜。

探長勢力雖大,終究比不得軍閥,家中不會壁壘森嚴。金性堅極力回憶著探長的面容——平日他對誰都是不抱興趣,這時便顯出了弊端。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勉強記起了探長的模樣和姓名。如果沒記錯的話,探長大概是條四十多歲的短粗漢子,姓白,名叫金剛。

白金剛在青幫之中地位頗高,門徒眾多,但他總不能把徒弟都叫到家裡當保鏢,所以金性堅心內暗暗掂量著,還是很有勝算。在這小洋樓的後方來回踱了一圈,他找了一扇位置偏僻些的窗戶——窗戶是從內鎖著的,但是當然攔不住他。

通過這扇窗戶,他進了小洋樓裡。

樓內雖然沒人,但他也不敢輕舉妄動。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他的手指貼著一側牆壁,當摸到了房門時,他便停下來,推開房門向內望去——樓內很黑,但是他目光銳利,竟也能看清屋中情形。

屋子裡擺放著各色家具,暖氣也熱著,不像是無人居住的模樣。

他起了疑心,推開一扇門,是這樣,再推開另一扇門,還是這樣。停下腳步站住了,他背靠牆壁,屏住呼吸。

他聽見了嘁嘁喳喳的人聲。

不是說話,而是喘息——呼哧呼哧,人的聲音。

他明白了,可心中依然波瀾不驚。頭頂猛然響起了嘶啦啦的電流聲音,一瞬間,樓內燈光大亮!

他孤零零地站在四方大廳內的一角,前方便是寬闊向上的樓梯。樓門是緊閉著的,腳步聲音從樓上向下緩慢逼近。有人率先轉過樓梯拐角露了麵,正是白金剛。

白金剛穿一身黑色綢緞褲褂,一邊緩步下樓,一邊志滿意得的對著金性堅微笑:“金先生,歡迎,歡迎!”

金性堅看著他,不說話。

白金剛將金性堅上下打量了一番,隨即笑道:“金先生,金名士,金藝術家,怎麼幾日不見,你這才子,竟落魄到這般地步了呀?”

話說到這裡,他身後的眾門徒也跟著露了麵,一個個都穿著利落青衣,單手提著一把短刀。

殺氣瀰漫開來,金性堅抬頭看了看門徒,又低頭看了看愈逼愈近的白金剛。終於,他開了口,聲音平靜,語氣單調:“有一只紅木盒子,大概有一本書那麼大,裡面裝了幾枚印章。把它給我,我只要它。”

白金剛冷笑了一聲:“才子,怎麼?你終於回過味兒來了?知道白探長的厲害了?可惜,白探長今天不想跟你討價還價。白探長知道你不能善罷甘休,也等你一陣子了。”

金性堅說道:“你若把那一盒子印章給我,我便立刻走。”

白金剛哈哈大笑:“我若是不給呢?”

金性堅看著白金剛的笑臉,忽然感覺很無奈,無奈到要讓他嘆一口氣。

然後,樓內響起了嘶嘶的聲音。

這聲音乍一聽,很像是蛇吐芯子,然而隨著電燈的明暗閃爍,開始有人意識到那是電流的聲音。

在劇烈變幻的光暗之中,金性堅忽然伸手抓住了白金剛的胳膊:“白探長,還是不肯給我嗎?”

他沒料到,白金剛的回應是甩手一刀,砍中了他的手腕。

這一刀砍出了鏗鏘的金石之聲,火花在刀鋒處迸出,金性堅的腕子和白金剛的虎口一起劇痛了一下。白金剛難以置信地看著金性堅那完好無損的手腕,忽然抽出胳膊飛快地後退了幾大步:“來人!給我砍!”

話音落下,門徒們揮刀從樓梯上一湧而下,與此同時,天花板處開始了此起彼伏的小爆炸,是電燈泡一個接一個地爆裂開來。碎玻璃落下去,樓內迅速由明轉暗。

金性堅一歪腦袋,躲開了劈面而來的第一刀,一雙眼睛則是緊盯著人群之中的白金剛。白金剛也了察覺到了他的目光,下意識地就想要躲,然而就在這時,樓門處傳來轟然一聲大響,寒風捲著雪花鼓了進來,和風雪一起進門的人,是蓮玄。

蓮玄終究還是個不聽話的,金性堅不許他來,他偏來!

隔著玻璃窗戶,他已經瞧見了樓內的情形,所以急得破門而入,要救金性堅。隨手從一名門徒手中奪過短刀,他大開大合地亂砍了一氣,昏暗之中忽見一人低頭從腰間拔出了手槍,便不假思索地把短刀向前一掠,正架到了那人的脖子上:“別動!”

那人的動作果然僵住了,周圍預備著大開殺戒的門徒們,也僵住了。

蓮玄誤打誤撞的,制服了白金剛。

白金剛是個識相的,當即顫巍巍地舉手做了個投降的樣子。蓮玄本也沒有殺意,便大聲吼道:“把手槍扔了!”

白金剛手指一松,手槍當即落在了地板上。

金性堅走過去,對著白金剛伸出一只手:“給我,如何?”

白金剛到了這時,自然只剩了點頭的份兒:“在樓上呢,你的東西,我都存到樓上去了!”

金性堅收回了手:“那我們就一起上樓去吧!”

門徒們全呆站在了樓下,眼看著白金剛被蓮玄和金性堅押上了樓去。

而在樓上的一間屋子裡,金性堅看到了自己那些昂貴風雅的家當。

金錢這樣東西,他是不放在心上的,他只慌忙從桌上捧起了一只精緻的紅木盒子,盒子打開來,裡面擺著幾枚不精緻的玉石印章,東西對,數目也對。

把盒子重新蓋了上,他對著蓮玄一點頭。蓮玄也鬆了一口氣:“怎麼樣?你還說不讓我來,我若是不來,你一個人行嗎?從今往後,我看你也該改改你的——”

他興致勃勃的要長篇大論,幾乎有些亢奮,哪知一句話沒說完,金性堅忽然疾衝向了他。他還沒反應過來,金性堅已經衝到了他與白金剛之間。

與此同時,他聽到了一聲槍響,緊挨著他的金性堅猛地向他一晃,撞得他一個趔趄。白金剛趁機後退了一步,蓮玄看清了他的舉動,腦子裡轟然一響——白金剛身上竟然還藏著一把槍!

白金剛不知何時偷偷拿出了手槍,若不是金性堅及時衝了上來,自己現在必然已被他一槍打出了透明窟窿。

金性堅給他擋了一槍!

事情是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清晰起來的,於是在下一秒,蓮玄惡狠狠地向前甩手一刀。短刀脫手而飛,直直地扎進了白金剛的胸膛之中。

白金剛拎著手槍後退了幾步,一臉目瞪口呆的表情。而蓮玄去看金性堅,就見金性堅木然站著,腹部的厚棉襖卻是開了大朵亂糟糟的白花,是棉襖破了,棉花綻了出來。

把金性堅手中的盒子奪過來往懷裡一揣,蓮玄彎腰把金性堅扛到了肩膀上,也不問他的死活,撒腿就跑!

六 石心

蓮玄知道金性堅死不了,因為他不是凡人,或者退一步講,他不是人。

金性堅很重,但是不耽誤蓮玄背著他翻過高牆,跑過大街,一路直奔到了克里斯汀服裝店門口。沒有別的地方可以投奔了,他心中燃燒著一把空虛的火,燒得他五內俱焚,就只還記得一家克里斯汀服裝店,其餘的,全不知曉了。

葉青春披著大衣打開院門,這回因為頭腦清醒,目光銳利,所以沒把蓮玄當成鬼怪:“大師?你這是——你扛著的人是金先生?”

蓮玄喘著粗氣擠進了院內:“能不能在你家裡躲一躲?”

葉青春二話不說,轉身就把他們引入了樓內。

在上到二樓時,金性堅掙扎著從蓮玄肩上滑了下來。葉青春被他們嚇得面無人色:“金先生,你怎麼了?你是受了什麼傷?現在又能走路了?”

金性堅在黑暗之中答道:“我沒事,剛才扭了腳,現在已經不疼了。”

然後他又道:“可否借我一間屋子,讓我和他住上兩天或三天?至多三天,我便帶他離開。”

葉青春一跺腳:“你說的這叫什麼話嘛!別說三天,三個月三年都是沒關係的!咱們難道不是朋友嗎?”

這話說完,他暗暗地一吐舌頭,心想金性堅留下來,自己是沒意見的,可那位愣頭愣腦的大師,還是小住幾天就趕緊走人為好。自己和金性堅有交情,和那位大師可是不熟。

金性堅這時又道:“這一路並沒有人看見我們,現在我先休息休息,有話,我們明天再說。”

葉青春沒意見,讓他們進了走廊盡頭的一間空屋內。屋子裡有床,有桌椅,僅夠金性堅一個人住的,至於大師——葉青春瞥了蓮玄一眼,認為大師身大力不虧,可以打地鋪。

當著葉青春的面,蓮玄低著頭,一句話都不說。等到葉青春走了,他扭亮了房內的一盞小壁燈,這才湊到了金性堅面前:“你是不是中槍了?”

金性堅先前一直是若無其事的,到了這時,他伸手向一旁摸索到了床頭欄杆,便合攏手指握了住,一點一點地坐到了床邊。

“我沒事。”他的聲音奇異的變輕了,“人,怎麼可能殺死我?”

蓮玄俯下身去,卻見他的面孔呈現出了奇異的青白顏色,他的嘴唇也變得乾燥開裂。眼皮睫毛沉重地垂下去,他的眼珠失了光澤。

蓮玄忽然緊張起來。

“我怎麼辦?”他問金性堅,“你快告訴我!要不然,我找個醫生去?”

“笑話!”金性堅答道,“你要嚇死醫生嗎?”

蓮玄緊盯著金性堅,盯了片刻,忽然彎腰伸手去解他的棉襖。三下五除二地撕扯開了那一大團棉花破布,他一掀金性堅貼身的襯衣,這回清楚地看清了那一處傷口。

“嘿嘿!”他想要沒心沒肺的笑,可是面色驚駭,笑得做作,“你猜這一槍打到哪兒了?正打中了你的肚臍眼兒!哈哈哈!”

笑了幾聲之後,他終於是再也笑不出啦,只剩了乾巴巴的聲音:“你的身體……被打壞了。”

金性堅低下頭,在幽暗的燈光中,看自己的肚臍。

他的腹部蒼白平坦,有隱約起伏的肌肉形狀。一粒子彈射入腹部,卻是沒有打出他的血肉腸子來。

堅硬的青灰色從肚臍開始蔓延,顏色之中又有淡淡的黑線,枝枝叉叉,不是血管,更像裂縫。肚臍變成了一個破碎的洞口,沒有鮮血,只有白色的粉末,像是石粉。

“我沒有力氣。”他輕聲說,“你來把子彈弄出來。”

蓮玄慢慢地伸出手,把右手食指探入了那洞口之中:“你……你這麼厲害,不會碎了的,對不對?”

金性堅閉上了眼睛,慢慢地向後仰臥了過去:“不會。我這麼厲害,怎麼會死,怎麼會碎?”

蓮玄又說道:“我摸到子彈了,我得把它摳出來,你,你疼不疼?”

金性堅答道:“你若不敢,我親自來。”

這話剛說完,地上響起了“叮”的一聲,是子彈頭已經離開他的身體、落了下去。

他的身邊一沉,是蓮玄一屁股坐了下來,手指上還沾染著白色的粉末。眼睛看著前方,蓮玄頭也不回地對他說話:“你的身體變差了。原本憑著你的本事,萬箭穿身也不算什麼。你正在變得虛弱,我感覺到了。”

然後,他繼續又說:“我會幫你,幫你找全八枚印章,把你拼湊完整。等過了那一劫,你就又能好好地活下去了。”

金性堅用幾不可聞的聲音答道:“不用你管。”

金性堅在這間屋子裡,躺了兩天。

兩天之後,他瞧著像是恢復了元氣。葉青春把外面的消息和小皮一起帶到了他面前——小皮在巡捕房坐了半夜,然後就糊裡糊塗地被巡捕轟到了大街上。他實在是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他那位主人,所以兜兜轉轉地最後回了來,被葉青春一眼瞧見,叫了進來。

和葉青春的消息相比,小皮真是不值一提。站在金性堅面前,葉青春繪聲繪色地報告新聞:“白金剛死了!”他湊到金性堅耳邊問,“是不是前晚上,讓大師一刀給扎死了?”

金性堅簡單地向他透露過幾分實情,因為知道他是個可靠的,所以這時就點了點頭:“大概是。”

葉青春連忙捂了嘴,有些心驚。等這股子驚勁兒過去了,他繼續說道:“你這革命黨的罪名,得想法子洗掉呀!要不然,難道那房子院子就那麼封著,不要了不成?”

金性堅繼續點頭:“是,我會設法。”

“這事沒完結之前,你還是不露面為好。萬一人家不等你設法,先把你抓進牢裡去了呢?”

金性堅連連點頭,似乎是心悅誠服:“對,我也打算去外地避避風頭,等這邊的事情解決了,再公開回來。”

“你打算怎麼解決?”

“佳貝勒認識新任的直隸督理,我可以走這條關係線。”

“那得花錢吧?”

“我在滙豐銀行裡還有些錢。”

“照理說一分錢都不該花,你明明就是被人冤枉的嘛。”

“對,是。”

“你最好是別動錢,找塊石頭,刻個章子當禮物送出去得了。你不是金石大家嗎?”

“對,大家。”

蓮玄面窗站著,強忍著不笑。金性堅平時冷峻之極,像個掛了霜的沒嘴葫蘆,不要說閒話,就連閒屁都不肯多放一個,沒想到其實他也會有來言有去語的聊天,雖然聊得是毫無誠意,純粹只是唯唯諾諾的敷衍。他又想葉青春若是個女人就好了,葉青春若是個女人,和金性堅倒是般配,而且有逼著金性堅說話的本事。

如此又過了一日,金性堅決定帶著印章離開天津,找個地方清淨幾天。蓮玄因為依然受著通緝,所以決定跟他同走。

小皮被金性堅留下來充當通信員,負責跑腿聯絡佳貝勒。到了出發這日的傍晚,金性堅用一頂禮帽遮了臉,在佳貝勒的掩護下,帶著蓮玄上碼頭登了船。

蓮玄這時也擺不得大師的架子了,雙手各拎著一只皮箱,他像個大號跟班似的,跟著金性堅走。

船是比利時的客輪,乘客不多,而且以中國人為主。金性堅領頭走向頭等艙,忽然就聽蓮玄問自己:“你嗅到什麼氣味沒有?”

金性堅抽了抽鼻子,只嗅到了海水的咸腥氣味:“沒有,怎麼了?”

蓮玄搖了搖頭,一邊走,一邊又向後回了一次頭。

方才上船之時,乘客們摩肩擦踵的走,他冷不丁的,嗅到了一股子妖氣。

很熟悉的妖氣,是他降服消滅未遂、反倒被它陷害成了通緝犯的妖精氣味。可是——他回頭又看了一次——光天化日之下,它怎麼敢公然的出現?

客輪不離開天津,他就始終是不安全的。所以彎腰隨著金性堅走入船艙之中,他收斂心思,只懷疑自己是產生了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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