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夢貘

楔子

她坐在那株桃花下的石頭凳子上,又把胳膊肘架在了面前的石頭桌子上。單手托著腮,她笑眯眯地歪了頭看他。

他今天換了一身西裝,瞧著越發摩登英俊。翩然走到她跟前來,他側身倚著石桌半坐半站,低頭向她柔聲喚道:“嬌嬌,一日不見,你有沒有想念我?”

她緋紅了面頰,兩只眼珠滴溜溜一轉,轉向一旁去,不肯正眼看他:“只是一天不見,就要想嗎?”

他伸手推了推她的手臂:“你別害羞,只說你是想還是不想?若是不想,我這就離開你的夢境,將來再不來了。”

她立刻抬眼注視了他:“你要走?”

他垂眼對著她微笑,顯出長長的睫毛來:“你若心裡有我,我便不走。”

她聽了這話,並不信服,伸手緊緊抓了他的衣袖:“你不要誆我。我對你的心,日月可鑑。若是人死便如入夢一般,那我真寧願自殺死了,好不分晝夜地和你在一起。”

他反手握住了她的腕子,手指溫暖,姿態溫柔:“你別亂想。我們雖是只在夢裡相見,可相見的每一刻,都是這樣甜蜜。多少夫妻白天各忙各的,夜裡同床異夢,還不如我們呢,你說是不是?”

她感受著他的氣味與體溫,心旌不禁搖盪,身體都要融化,聲音也像熱糖一樣,又黏又甜地拖了長絲:“是——”

一 異事

葉麗娜浪蕩許久,這一日忽覺天氣寒冷,一翻日曆,她嚇了一跳——不是驚覺韶光易逝,而是發現再過幾天,就到期末考試的日子了。

葉家老爺子的思想,不受封建禮教的束縛,一貫脫俗。

他兒子葉青春做著那樣興旺的生意,自食其力豐衣足食,可因為說起來是個裁縫,便把他恨得牙癢,如果葉青春是下海當戲子去了,他興許還不至於這麼恨;葉麗娜掛著個女大學生的名兒,終日東遊西逛,大把大把地花錢,葉老爺子反倒沒意見了,不但沒意見,還認為自家女兒既然能夠考上大學,那麼才華大概和李清照謝道韞等人差不許多,堪稱一位才女。

葉麗娜毫無做才女的壯志,但也不想被大學開除,所以慌裡慌張地跑去學校,臨時抱佛腳,四處借講義來抄。結果抄了沒幾天,她聽到了一宗新聞:文學系的陸天嬌將要被開除了。

葉麗娜和陸天嬌也算是好朋友,只是這個學期各忙各的,才生疏了。這陸天嬌被開除的原因,據說是整整一學期都沒露面,激怒了好幾名教授。葉麗娜也是難得上課的,但也不敢像陸天嬌這樣放肆,只是有一點令人犯疑:就在上學期,陸天嬌還是個好學的學生。陸家沒有出什麼變故,也沒人在遊樂場所見過陸天嬌冶遊嬉戲,這好好的一個人,怎麼就無緣無故地賴在家裡不出門了?

葉麗娜不是個冷心腸的人,陸天嬌雖然是連著幾個月沒有找過她,她卻不能坐視陸天嬌就這麼被開除。把抄寫了一半的講義推到一旁,她胡亂打扮了一番,坐著汽車就往陸家來了。

陸家是所高門大戶的宅院,陸天嬌之父有好些個姨太太,姨太太們繁衍不止,所以陸家人丁興盛,是個規模很大的家庭。

陸天嬌獨占了一所院落居住,環境十分的幽靜,葉麗娜照例是要直接往那院子走,不料一個老媽子不知道從哪裡鑽了出來:“喲,您不是我家三小姐的同學嗎?”

葉麗娜停步笑道:“是的,我好久沒見你家三小姐了,所以來瞧瞧她。”

老媽子臉上的顏色變了變,又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嘴:“您……那感情好,您……您陪三小姐聊聊天,興許……興許三小姐還能好一點兒。”

葉麗娜狐疑地打量著她:“這話是什麼意思?你們三小姐怎麼啦?生病了?”

老媽子苦笑了一下:“是……是病了。”

“什麼病?”

“我說不清,也沒叫醫生瞧過,反正就是忽然愛上了睡覺,成天什麼事都不幹,飯都不好生吃,就是要睡覺,睡不著了,寧可喝酒吃藥也要睡,家裡哪個若是攔她,她立刻就要鬧脾氣,連我們老爺都沒了法子。您是有學問的學生,您說,這可不是得了怪病了?”

葉麗娜認為天下所有的老媽子都是無知的,所以也不同她多費口舌,徑直往裡走,一路走進了內宅的一所院子裡。

進院之後,她一邊大聲喊著天嬌,一邊不客氣地推門往正房進,結果她往裡進,陸天嬌往外迎,兩人在門口互相撞了個滿懷。

葉麗娜雙手扶著陸天嬌的肩膀,就見她堆著兩肩亂發,本是秀麗的瓜子臉,如今瘦得尖嘴猴腮,幾乎脫了相;再看房內的情形,房內的沙發茶几都是東倒西歪的,窗下桌上亂擺著無數洋酒瓶子。

推開陸天嬌,葉麗娜快走幾步去掀左側的門簾子。門簾後的房間是臥室,臥室床上一片凌亂,滿屋子也全擺著空酒瓶子。走進去彎下腰,她從酒瓶子中間撿起個玻璃藥瓶,看瓶上的英文標籤,發現這瓶子裡裝的竟是安眠藥。

“你怎麼啦?”葉麗娜回頭問陸天嬌,“你是失戀了還是怎麼的,要躲在家裡借酒消愁?你知不知道,你們系的教授聯了名,要讓學校開除你呢!”

陸天嬌看了看窗外門外,然後關閉房門,一步上來握住了葉麗娜的手:“學校的事情先不用管。你來得正好,你救救我!”

葉麗娜伸手摸了摸陸天嬌的額頭:“你真病了?我救你什麼?”

陸天嬌壓低聲音,急急地問道:“我家的人見了你,是不是說了我的壞話,說我瘋了?”

“你這模樣,確實是挺瘋的。”

“哎呀,你別鬧,聽我說!你真得想法子救我出去,否則我現在行動都有人盯著,也許過了年,他們就要送我去精神病院了!”

葉麗娜仔細地看了看她,發現她不是在和自己鬧著玩,就把她拉回客廳,把沙發上的碎屑渣子撣了撣,然後和她一起坐了下來:“你講講,他們為什麼說你瘋了?你這屋子裡這麼多酒瓶子,又是怎麼回事?”

陸天嬌很坦白,她說自己真沒病,只是想睡覺而已。

想睡覺的原因,是她在幾個月前夢到了一個男子,那男子和她年齡相仿,是個名副其實的美男子。

起初她只是覺得他美,夢醒後還戀戀地思慕了一陣子。哪知從那一夜過後,竟是夜夜都能在夢中與那男子相會。

白晝,她照常過著俗世生活;夜裡入眠了,她與那男子相會,竟是又有一番旖旎天地。而且那夢都是連著的,第一夜他們相見,第二夜他們相識,如今過了幾個月,他們已經難分難捨,在夢裡訂婚了。

“自從認識了他。”陸天嬌說道,“就覺得這平常的日子真是沒味兒,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個小時都在夢裡,和他廝守。可是白天家裡這些人當我發了神經,我越是想睡,他們越不讓我睡;夜裡我進了夢中,夢裡也出現了個賤人,想做我和密斯特莫之間的第三者,真是氣死活人。麗娜,咱們原來聊天的時候也說過,男子都是喜新厭舊的,這話果然不假,我那夢裡的密斯特莫竟然也被那個賤人迷惑了,讓我必須時時刻刻看守著他,簡直不敢醒。你想,我醒了一白天,就和密斯特莫分離了一白天,萬一那個賤人這時候請他出去逛公園吃大菜,怎麼辦?”

葉麗娜聽她說了半天,一點一點地明白過來:“哦……你在夢裡遇到了個姓莫的美男子,你們兩個還戀愛訂婚了,但是現在又出現了個第三者,所以你要加緊地睡覺做夢,否則在你夢裡的世界中,你的未婚夫莫先生,有被第三者搶走的危險,是嗎?”

“沒錯!”

葉麗娜回想起自己在北京出的那一場大醜,臉紅之餘,正色說道:“天嬌,我活到這麼大,從來沒有聽說這樣的夢。恕我說句迷信的話,你是不是……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邪祟?”

“邪祟?什麼意思?”

“你是不是遇了鬼?”

陸天嬌沒有惱,蹙著眉毛思索了片刻,最後一搖頭:“不會,天下哪有密斯特莫這樣又溫柔又英俊的鬼?我至多是遇到了個公狐狸精,可密斯特莫即便真是個公狐狸精,我也認了。許書生秀才找母狐狸精,就不許我這個新時代的女學生找公狐狸精嗎?沒有這個道理!”

葉麗娜看著她那張瘦臉,和那個振振有詞的態度,就感覺這人入魔太深,不是自己三言兩語能說清醒的了。

自己若是她的家人,也非把她送到醫院裡瞧瞧不可。

二 美夢

葉麗娜隨便找了個託詞,告辭逃了。

她不肯施以援手,陸天嬌也並沒覺出大失望來,橫豎天下這幫俗人都是一個嘴臉,她看都懶怠看,更別說指望他們了。

隨便在床上拱了個窩,她和衣躺下,拽過棉被兜頭一蒙,也不嫌悶氣,躲在這一團黑暗中就想再睡。

矇矓地迷糊了片刻,她眼前緩緩地放了光明,身上的髒衣服也變成了袒胸露背的西式長裙。抬手撫摸著脖子上的一掛珍珠項鍊,她在自身散放的珠光寶氣中一抬頭,發覺自己正在一處燈紅酒綠的跳舞廳中,而前方有一男一女正摟抱著跳舞。

男子高大英俊,正是她心心念念的莫先生;至於女子,更不必提,自然就是她恨之入骨的第三者。

“好哇!”她氣得眼中冒火,心想自己只清醒了小半天,就被那個賤人鑽了空子。

大踏步地走上前去,她抬起雙臂在那兩人中間一劈:“好大的膽!密斯特莫已經是我的未婚夫了,你還這樣不要臉地來勾搭他?”

賤人女士受了她的辱罵,不肯示弱,當場回罵起來,於是陸天嬌一手抓著莫先生的衣袖,一手向前指指戳戳,把她從家裡姨娘那兒學來的手段一一使了出來,直罵得那賤人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她既是這樣的勇武,自然大勝。

可那賤人居然頗有勢力,跳舞廳內燈光一暗,周遭的華麗景象轉成了陰暗破爛的布景,彷彿是那賤人派出殺手來追殺了她和莫先生,兩人是慌慌張張逃到這破爛地方來的。

莫先生身上的西裝革履也變成了獵裝馬靴,頭上歪戴著一頂花格子呢鴨舌帽,帽子下面露出烏黑的短髮,瞧著真是又摩登又俏皮。

一柄飛刀從後方飛過來,莫先生只將頭一歪,便躲了過去。隨即側身向旁又是一躲,莫先生用兩根手指夾住了第二柄飛刀,夾住了還不算,他把夾刀之手向後一甩,後方響起了殺豬樣的慘叫,正是一名殺手被他一飛刀扎死了。

陸天嬌看了他這般身手,佩服得五體投地,而莫先生將她往懷裡一扯,攔腰抱起來撒腿就跑,跑著跑著縱身一躍,一大步躍出了十幾米。

陸天嬌輕飄飄地攬住他的脖子,柔聲問道:“原來你還會輕功?”

莫先生垂眼向她微微一笑,線條剛毅的嘴唇中吐出一句英文:“Of course!”

這時,場景又變換了。

兩人處在海邊,海風習習,陸天嬌穿著一襲白紗裙子,莫先生穿著西式短褲和白襯衫,頭上戴著一頂巴拿馬草帽。

兩人相對而立,莫先生握住她的雙手,含情脈脈地說道:“嬌嬌,你是我春夜的月,夏日的風,你是我的百花,是我的蜜糖。我真願時間停在此時此刻,你我二人永遠走在這海灘上。”

陸天嬌感動得熱淚盈眶:“密斯特莫,你的語言真美,令我的心都要融化了,我——”

話沒說完,世界忽然天崩地裂。

她身不由己地搖晃起來,猛地睜開眼睛,她看見了她父親的老臉。

她父親是個下了台的將軍,但是家裡人不忘他的舊身份,還尊他一聲大人。

陸大人對兒女素來比較淡漠,主要的精神都放在了娶姨太太這樁事業上,這麼淡漠的一個父親,如今都親自出馬了,可見他對陸天嬌是何等的重視。

陸天嬌剛要喊爸,可隨即一陣乾嘔,發現自己的嘴被堵上了,手腳也被捆上了,三個老媽子合力抬著自己,正是要趁著夜色往外走。

使盡渾身力氣扭出十八道彎,她紅著眼睛對她父親嗚嗚地叫,陸大人一邊跟著她們疾行,一邊說道:“孩子,你不要鬧!我這是送你去醫院瞧病,又不是送你去鬼門關。等瞧好了,再接你回來。”

陸天嬌也看出這是要送自己去醫院了,但父親平時從沒這麼關心過家中兒女,如今忽然成了個慈父,這就有異。

腦筋飛速轉動起來,她想這家裡和自己有仇的人,也有好幾個,如今自己病怏怏的不出門,又落了個瘋子的名聲,那幫仇人定然趁機攛掇了父親,要趁機治死自己。

真要到了醫院,還不是醫生說什麼就是什麼?誰又知道那醫生是好人還是壞人?

這麼一想,她心中湧上一股子火氣,反倒不扭不鬧了。服服帖帖地由著老媽子把自己塞進汽車,她對著她父親只是流淚。

陸大人見了,心裡也有些難受,站在汽車外面說道:“孩子,只怪你娘死得早,沒人管教你。你也不要哭,等醫生把你這毛病治好了,家裡還接你回來。”

陸天嬌不出聲,呼呼地喘息。

負責送她就醫的陸府管家和一個老媽子也上了汽車,汽車便往醫院駛去。

陸天嬌看著這齣行的陣容,一個真正的親人都沒有,心裡越發明鏡,確定這是家裡有人趁機要害自己了。

陸家怕陸天嬌狂呼亂叫得丟人,所以選在夜裡出發。汽車開出了片刻,陸天嬌忽然喘了起來。老媽子連忙給她摩挲心口拍後背,看她依舊是喘不過氣,便把她口中的布團取了出來:“三小姐,您這是怎麼了?”

陸天嬌張大嘴巴伸出舌頭,直著眼睛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眼珠子都紅了。老媽子嚇得向前去問管家:“您瞧三小姐這個樣兒,怕是不好啊!”

管家回頭去看,就覺眼前一黑,正是被陸天嬌迎頭撞了個半昏。原來陸天嬌不知何時,已經偷偷蹭開了手腳上的繩子,憑著她腦袋夠硬,她先撞暈了管家,然後一手抓撓身邊的老媽子,一手廝打前方的汽車夫。

汽車夫見勢不妙,連忙靠邊停了汽車,哪知陸天嬌要的就是這個,一推車門跳出去,她撒腿就跑,一鼓作氣跑了個無影無蹤。

管家等人如何善後,姑且不提。

只說這陸天嬌先前在學校也是個體育健將,如今到了生死關頭,力量爆發,竟然跑得又快又久。最後扶著一棵老樹停住了,她喘吁吁地蹲下來,心想自己接下來往哪裡去?

女同學是不能指望的,她們膽小怕事,未必會收留自己;親戚家更不用提;想去住旅館,身上又沒錢。寒風吹透了她身上薄薄的小襖,她額上的熱汗也成了冷汗。

抱著肩膀打了一陣冷戰,她抬頭環顧四周,忽然覺得這一切都很沒意思,都比不上夢境的一個零頭。若死亡等於有夢的長眠,那她絲毫不猶豫,現在就能去死。

這個世界並沒有一個密斯特莫,有的只是寒冷和孤獨。哥哥弟弟們吃喝嫖賭都沒人管,偏偏就看不得自己多睡幾覺?就要這樣逼死自己?是不是嫌自己不肯早早嫁人,怕自己將來會分上一份遺產去?

這樣一想,陸天嬌就覺得自己和這個世界上的人無話可說了。

顫巍巍地站起來,她繼續向前走,走到了一處斷壁殘垣後。

在個避風的角落處蜷縮著坐下了,她抱著膝蓋垂下頭,想要回到夢裡去。這世界的人對她不好,她要去找愛她的莫先生了。

三 夢裡人

昏昏沉沉的,陸天嬌又和她的莫先生相見了。

她站在莫先生面前,哀哀切切地向他訴說自己的遭遇,又拉住了他的手,仰臉問道:“你能不能想個法子,讓我永遠都不要再醒,直接就這麼睡著死了吧!”

莫先生微微俯身,把嘴唇湊到了她的耳邊:“傻姑娘,能和你有一段夢中姻緣,已經是我天大的福分,若是讓你因此送了命,我豈不是成了有罪的人?你為我落到了這般田地,我自然不會負你,你聽我說……”

莫先生在夢裡對她細密地囑咐了一車話,而在凌晨時分,她被寒風吹醒了,怔怔地回憶夢中言語,居然還能記得八九分。

那八九分內容,因為都是夢話,所以照理講是不值得信的。可陸天嬌是個做夢做迷了心的人,又被晨風吹了個透心涼,眼看周圍漸漸亮起來,常有些個衣衫襤褸的男乞丐經過,此地實在不是個久留之地,她這樣一位小姐家,即便是死在這裡,也是不妥當的。

“試試吧!”她抖顫著站起來,心想夢裡的話,是真是假,又有何妨?自己就算是依著那話行動了,最終撲了個空,又有何妨?自己死都不怕,還怕什麼虛假?還怕什麼徒勞?

這麼一想,她攏了攏滿頭亂髮,上路看了看方向,然後邁開了步子。

陸天嬌走了一段路,偶然從口袋裡翻出幾毛錢,雇了一輛洋車。

洋車把她拉進一條陌生的胡同裡,她數著門牌號往胡同深處走,最後在八號門前停了下來。

昨天夜裡的夢中,莫先生讓她到這個地方來,說是這裡可做她的立腳處。但這八號的黑漆大門緊閉,看著簡直沒有半絲活氣,竟像是空置了許久的模樣。

陸天嬌遲疑著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天光越來越亮,周圍的院門也絡繹開了,她見自己再站下去就要惹人注目了,只得把心一橫,抬手向前一推。

一推之下,她嚇了一跳,因為那黑漆大門竟是順著她的力道開了。

邁過高高的門檻子,她走了進去,又依著夢中莫先生的吩咐,轉身把大門依著原樣關好。

門內是個小小的四合院子,院內顯然是新近掃過的,落葉在院子角落堆做一大堆。

她試探著問一聲:“請問,有人嗎?”

無人回答。

她繼續向內探險,結果在廚房裡看見了一袋子白米和兩大碗冷了的炒菜。正房一側的臥室裡,床上的被褥鋪開了,摸著有些潮冷,似乎是久沒用過的,但屋角的洋爐子是熱的,顯然是幾小時前,有人專門跑來生了一爐子火。屋子經了這爐子火的熱氣一烘,也就不甚寒冷了。

“這是怎麼回事?”她蹲在爐子跟前,用那餘熱暖手,心中驚疑不定,“難道我那夢不是平常的夢,密斯特莫真是一只公狐狸精?”

思至此,她忽然心中一陣酸熱——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甭管密斯特莫是什麼吧,反正這人世上,又有誰能像他這樣待自己好?

陸天嬌是嬌生慣養慣了的,也不會烹飪。手忙腳亂地跑去廚房生了火,她煮了一鍋米粥,就著那兩大碗炒菜吃了。

這回身上一暖,她回到臥室裡,躺上了床,又想睡覺,眼睛一閉,她又看見了莫先生。

莫先生往時見了她,都是面孔含笑,言語有情,然而今日,他看著她,卻是板著臉的:“嬌嬌,你現在可覺得好些了嗎?”

陸天嬌最是關注他的,他的態度稍有變化,她立刻就覺察了:“我當然是好多了!你不是我夢裡的人嗎?怎麼像那世上真有一個你似的?你給我找的屋子,究竟是誰的家?”

莫先生答道:“你放心住下去就是,絕不會有人來收房子的,你住一百年都無妨。我害你太多,罪無可恕,只能盡我僅有的薄力,來補償你深情的一二了。你記著,那床下的箱子裡還有些錢財,足夠你一兩年生活的。一兩年之內,你也應該另找到出路了。若實在找不到,那你回家也好。”

陸天嬌越聽越不對勁:“你囑咐我這些做什麼?”

莫先生苦笑了一下:“你好好一個姑娘,被我害得陷入夢中不能自拔,是我錯了。從今日起,我們就分開吧!我再不來了,你忘了我,安安心心地過日子吧!”

陸天嬌嚇了一跳,伸手就要去抓他:“不——”

一聲喊出來,她猛地一睜眼睛,就見日光明亮,自己還在床上躺著。

慌忙又閉眼睛,想把方才那夢接著做下去,然而一顆心突突亂跳,無論如何不能入眠。

惴惴地爬起來,她不敢出門,怕遇見熟人,再被家裡人抓回去。

熬到夜裡,她總算有了睏意,然而一覺睡到半夜,只胡亂做了幾個噩夢,竟真就再也沒見到莫先生。

在接下來的一個禮拜裡,陸天嬌除了偶爾煮一鍋米粥果腹之外,也不大吃也不大喝,就只是躺在床上做夢。

她什麼夢都做了,只是那夢裡全都沒有莫先生。

一個禮拜過後,她似乎是微微清醒了一點,心想自己把大好的年華就這樣睡了過去。

明明自己也是個如花似玉的女子,追求者甚眾,卻偏偏愛上了個夢裡的幻象,這不是傻嗎?

可一想起莫先生那個人,她那心臟便一抽一抽地疼痛。夢是假的,愛卻是真的。莫先生可以說消失就消失,自己又怎能把他乾淨利落地從腦海中摘出來?

為了這麼個說沒就沒的幻象,自己把學業家庭都犧牲了,還落了個瘋子的惡名,現在連大街都不敢上。若是這個惡名傳了出去,自己更是連朋友都見不得了。

陸天嬌想到這裡,只覺得自己荒唐到了極點,氣若遊絲地躺在床上哽咽,淚水順著眼角往鬢角裡流,想要號啕大哭,卻又虛弱極了,根本哭不出聲音,只一口一口地向外出氣,整個人在床上抖做一團。

這時,她的床前出現了光。

已經是午夜了,天色正是黑暗的時候,她淚眼矇矓地看著床前那一輪明月似的光,心裡痛極了,反倒麻木著不知道怕。

而那團白光漸漸地上下拉長,依稀成了個人身的形狀,光芒上方探出了個女人的臉來,那臉生得艷光奪人,實在是個大大的美女,而光芒緩緩下褪,漸次又露出了美女赤裸的脖子和肩膀來。

一頭烏黑長髮搭在胸前,這美女微微偏了頭,一邊用雙手理著長髮,一邊大模大樣地說道:“我只道我離了人間這麼些年,這幫凡人多少該有些長進了,哪知道這些天我親眼一看,還是那副老樣子。蠢的多,精的少;醜的多,美的少。怪不得那個石頭腦袋看誰都不入眼,這樣的人間世界,我瞧著也沒什麼意思。還有那幫成精作怪的,成天地抱委屈,說自己都是好的,枉擔了個壞名聲,可我看他們也都沒好到哪裡去,只有你這個傻瓜,還對那些東西念念不忘!”

美女說完這一席話,已經順手把黑髮編成了一根辮子。而陸天嬌雖然一句都沒聽懂,但是如今病急亂投醫,看她不是個凡人,就掙扎著說道:“請問你是神仙嗎?你若是神仙,你也一定知道我的心事。我想請你幫個忙,讓我再見一面那夢中人。”

“傻瓜!我也留意你幾天了。你那個意中人,沒什麼好的,我看,你不見他也罷!”

陸天嬌一聽這話,分明她是有辦法,急得用胳膊肘支起身體:“神仙姐姐,求求你了。他好不好的,我不在乎,他就是個妖精是個鬼,我都不怕。我就只想再見他一面,否則我死了都不能瞑目。”

美女看著她,半晌之後,抿嘴一笑:“算你運氣好,我剛得了自由不久,現在正是我愛管閒事的時候,不忍心看你就這麼傻乎乎地送了命。既然你執意要看,那我就讓你看,你看了後悔,可別找我的麻煩!”

陸天嬌一聽這話,眼珠子都放了光:“多謝多謝,我還沒有請教您的名字呢。”

美女答道:“我叫夜明,不過你可別對旁人說,人間有個仇家要捉我呢!現在你閉了眼睛躺下去,別看我,聽我的話行動就是了。”

陸天嬌當場閉目倒下,一動不動。

過了約有一兩分鐘,半空中響起了夜明的笑語:“捂住你身邊的棉被,別讓它跑了!”

她不假思索地向旁一撲,把自己推在身邊的棉被壓了住。

睜眼看時,夜明早沒了,屋子裡的油燈卻是亮了,而身下的棉被裡有個活物,正在一拱一拱。

她坐起身來,一手伸進被窩裡,摸到個毛茸茸熱烘烘的東西。

把這東西的一條腿攥住了,她一掀棉被,發現自己竟攥住了個古怪東西——身量比大狗小一點,乍一看像只小熊,然而鼻子甚長,腿粗爪利,身後還垂著一根細尾巴。

“這是什麼東西?”她這七天沒有正經吃喝的人,不知哪裡來了這麼大的力氣和膽量,把這動物翻來覆去地瞧,“熊和象生出來的?”

那動物睜著兩只眯縫眼睛,一聲不叫,脖子皮毛之中顯出一枚白色的玉墜子,可見它並非野物,之前應該是個被人養的。

她思索了一瞬,忽然對那動物橫眉怒目:“你一定知道密斯特莫的下落,對不對?”

那動物依舊是眯著眼睛裝死。

陸天嬌也不叫嚷,伸腿做了個下床的姿勢:“我被那個神仙姐姐騙了,這東西明明是個低等動物嘛,哪會幫我找到密斯特莫?我去廚房生一爐子火,把這怪東西燒成灰吧!”

說完這話,她真下床了,用自己的褲腰帶把這動物的四條腿綁了個結實,然後又翻箱倒櫃地尋找:“這屋子裡有沒有刀子剪子?我先放了它的血。免得它活蹦亂跳的不聽話!廚房裡殺雞,不都是要先放血麼?”

她還真在抽屜裡找到了一把新剪刀。

握著剪刀走到那動物面前,她咬牙說道:“既然你不通人性,不能幫我找到密斯特莫,那我要你也沒用。橫豎我是要死的人了,此刻我殺了你,就算你是我的陪葬吧。”

這話說完,她舉了剪子作勢要扎,哪知那動物忽然猛地一躥,只聽“砰”的一聲輕響,半空中爆開一團霧氣,那動物消失了,取而代之落下來的,是個光溜溜的大個子男人。

這男人年輕英俊,正是她寤寐思之的莫先生。

她定睛對著他看了又看——別的地方不好意思細瞧,她只盯著他的臉,那臉細皮嫩肉的,劍眉星目,眼中有情,真是一副上好的相貌,可不就是她心心念念的莫先生嗎?

不管不顧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她來不及說話,眼淚先湧了出來,鼻子也堵住了,張了張嘴,卻又呼吸紊亂,只發出了幾聲哽咽。

莫先生光著屁股蹙著眉頭,彷彿承受不住她的目光和眼淚,低了頭,眼珠子往一旁瞥:“嬌嬌,我——我實在是對你不住。”

陸天嬌深深地吸進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呼出來,覺著情緒稍微的平定些了,她這才掙扎著說出話來:“你太狠了。”

莫先生慢慢地抬眼看了看她,沉沉地嘆了一聲:“你瞧你,憔悴成了這個樣子。”

陸天嬌不管他說什麼,第一要務是攥緊了他的手,生怕他又會消失不見:“我沒有又做夢吧?你是真從夢裡到我身邊來了麼?你說你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是鬼是狐?你告訴我,我不能讓你再騙我了!”

“我……”他沉吟著,像是不大情願,聲音也越說越小,“實不相瞞,我就是方才那只動物變的。我……我本是一只貘。”

“貘?”陸天嬌淚眼矇矓地看著他,“貘是什麼東西?你既是動物變的,那一定是個妖精了,對不對?”

那莫先生盯著地面一點頭:“沒錯,既然你也知道我是個妖精了,你我人妖殊途,你把我徹底地忘了吧!”

“休想!”陸天嬌哭道,“你把我害成這個樣子,難道就白害了不成?讓我把你忘了,你好輕輕巧巧地開溜?實告訴你,門都沒有!我可不是那受欺負的軟弱女子!你說!既然知道你我人妖殊途,為什麼還要到我的夢裡來招我?”

“因為……”

莫先生拖著長聲,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抓耳撓腮。陸天嬌見他雖然容顏不改,但夢中那瀟灑的氣質一點也無,看那個抓撓的動作,反倒有幾分猴相,心中就有些不悅:“快說啊!你不說,我是絕對不會放你走的!”

莫先生一聽這話,愁眉苦臉地說道:“這讓我怎麼說呢?”

陸天嬌冷笑一聲:“怎麼說?你不說我也猜到了,無非就是被我的美色迷了神智,所以不顧後果要來認識我,是不是?”

莫先生歪著腦袋垂著眼睛,寬肩膀一邊高一邊低,站沒站相:“那倒也不是……”

陸天嬌登時把臉一紅,像挨了個嘴巴子似的:“不是?那你來講講。”

莫先生扭扭捏捏地開了口:“我不是平凡的動物,瓜果梨桃、雞鴨魚肉,我是不吃的。我專靠吃夢為生。那天我偶然經過你家,嗅到你的夢很有味道,就捨不得走,藏在了你身邊。”

“胡說八道!夢這東西乃是一種幻覺,怎麼能吃?怎麼還會有味道?”

“你們凡人是這樣想的,可我們貘族,乃是上古傳下來的神獸,當然和你們凡人不一樣。再說夢就是有味道的,個人的口味不同,當然是選自己愛吃的去吃。你那些天的夢,就很合我的口味。”

“為什麼我的夢就有味道?”

莫先生微微一笑:“你那些天夜裡常做情愛顛倒之夢,這樣的夢,醇甜如美酒,可遇不可求。我一時嘴饞,為了多吃些,就施了一點小小的法術,潛入到你的夢裡迷惑你,誘著你多睡多夢,我好趁機打打牙祭。”

陸天嬌聽到這裡,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也說不清是羞是恨,一時間急火攻心,當場哭罵道:“好哇!就因為你嘴饞,我便要落到這步田地?你可真是害人不淺啊!我如今是一無所有了,家庭學業都失去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我跟你拚了!”

說完這話,她甩著鼻涕眼淚一頭撞上去,對著面前這光屁股男人又抓又撓,恨不得一拳將其捶死。

而莫先生一邊躲閃,一邊說道:“我知道我對不起你……這裡本是我在人間的落腳處,我把我的落腳處送給你就是了!我還有一點積蓄,也都給你!”

他話音未落,陸天嬌刷地抽了他一個嘴巴:“若不是那個神仙姐姐把你抓過來給我,我非死在這兒不可!姑奶奶是陸家的千金小姐,沒見過錢嗎?稀罕你這妖怪的積蓄?不要臉的!欺騙感情的蟊賊!我饒不了你!”

莫先生抱著腦袋,始終沒還手,然而也不是一條堅強的漢子,因為竟被陸天嬌撓得嗚嗚哭了起來。

陸天嬌大鬧一場,累得面紅耳赤、披頭散髮,末了喘著粗氣一屁股坐在床邊,她捂著臉一咧嘴,也哭上了。

兩人各自啼哭了片刻,陸天嬌從手指縫裡去看莫先生,就見莫先生抱著肩膀蹲在地上,本是一副雪白無瑕的皮囊,如今被自己撓得斑馬一般,看他那張涕淚橫流的面孔,還是殘留著許多英俊模樣。

看著看著,她心一痛,放下手問道:“那你在夢裡說的那些甜言蜜語,也都是假的了?”

莫先生搖了搖頭,抽泣答道:“那話倒是真的。我雖然不是人,但是我的靈魂和人是一樣的,你這麼青春美麗,我心裡當然也喜歡你。”

說完這話,他搖晃著站了起來:“我走了,往後我再也不來騷擾你了。”

陸天嬌慌忙起身跑過去,用後背頂住了房門:“不許你走!”

莫先生大吃一驚:“還打啊?”

陸天嬌咬著嘴唇,沉默半晌,最後說道:“我不嫌你是妖精。”

莫先生睜大了淚眼反問:“啊?”

陸天嬌一跺腳,紅著臉向旁一扭頭:“你裝什麼天聾地啞?這是你的房子,必有你的衣服。你還不趕緊找來穿上?”

莫先生赤條條地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末了問道:“你不恨我了?”

陸天嬌低聲答道:“那要看你對不對我好。”

說完這話,她抬眼一瞄莫先生,偏巧莫先生也在盯著她。兩人就這麼對視了幾秒鐘,莫先生隨即上前,抬手擁抱住了她。

“我明白了。你也放心,我不是壞的。你把我當成人來愛,我就為你做上一世的人。”

說完這話,他低頭親了親陸天嬌蓬亂的頭髮。

陸天嬌閉著眼睛緊貼了他的胸膛,就覺著方才吵得好打得好,如今也說得好抱得好。

滿腔委屈都發洩出去了,她抱著莫先生,心想自己這算是美夢成真啊!

陸天嬌和莫先生過起日子來了。

日子過起來,她才發現自己這美夢其實只成真了一半。真實的莫先生和夢裡的莫先生相比,乍看上去確實是完全一樣的,可惜,只是看上去一樣而已。

夢裡的莫先生文武雙全,是一位翩翩公子;現實的莫先生又饞、又懶、又懦,沒事就愛蹲在門口曬太陽,頭也不梳,臉也不洗。陸天嬌氣得嚷道:“我看不慣你這樣子,你快給我變回夢裡的模樣吧!”

莫先生一邊抓癢一邊答道:“夢裡的我,全是你的幻覺,是我操縱你想像出來的。”

“幻覺我也認了!”

“你不喜歡真的我嗎?”

“不喜歡!”

莫先生一聽這話,立刻心靈受傷,哭喪著臉要和陸天嬌永別。

陸天嬌一看他楚楚可憐地要走,又是萬分的不忍心,像是會被他帶走一塊肉一般。

“別走了!”她對莫先生嘆息,“我也懶得和你鬧了。”

然而莫先生穿衣戴帽,還是走了。

他走了三十分鐘,在陸天嬌氣得淚如雨下時才回來,走時是空手走的,回來時每根手指頭都勾了一個大口袋,裡頭全是吃穿玩意兒。

把那些玩意兒放在桌子上,他走到陸天嬌面前,抬了雙手給她看:“你瞧,我的手指頭都要被那些口袋繩子勒斷了。”

陸天嬌含淚打開了他的手。

他又說道:“我給你買了好些吃的玩的,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滾你的!我又不是小孩子,誰喜歡你的破玩意兒!”

說完這話,她半晌沒有等到回應,抬頭看時,卻見莫先生筆直地垂頭站著,臉上的表情又委屈又茫然,是個受了欺負的大妖精。

彷彿察覺到了她的目光,他慢慢地抬眼,小聲說道:“我真是怕了你。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我不知道怎麼做才能哄你高興。你再生氣,我就要哭出來了。”

她的聲音也變輕了,是兩個人在冬日陽光裡竊竊私語:“這麼大的人還哭,不知羞。”

他微微地一笑:“我不是人。”

她輕輕地捶他一拳,暖意在陽光裡,笑意在聲音裡:“知道你不是人,你是個冤家。”

四 履冰

陸天嬌和莫先生手拉著手,在小街上走。

天越來越冷了,路面上凍了一層冰霜,走著如履堅冰,一不留神就要滑倒。莫先生已經連著摔了四跤,屁股和膝蓋全都蹭了泥雪,可惜了他身上這條好褲子。

陸天嬌已經很久沒有出門遊玩過了,如今有了這樣一個滿意而又不滿意的莫先生,她心裡癢癢的,真想帶著莫先生把滿城逛一個遍,如果莫先生走完這條街還沒有摔死的話。

“你笨死了!”她含著笑埋怨他。

莫先生摔得骨頭痛,齜牙咧嘴地扭曲了一張好臉:“我平時都是用四只腳走路的嘛!”

陸天嬌伸出食指一點他的嘴唇:“你少說那些妖精話,不怕遇見個法海,把咱倆拆散了?”

莫先生剛要開口回答,卻見陸天嬌轉向前方,神情一僵。

順著陸天嬌的目光望過去,他看見了前頭路口拐進來一輛洋車,車上坐著個花枝招展的青年婦人。那婦人一見陸天嬌,立刻露出了驚訝表情:“呀!三小姐?!”

陸天嬌一言不發,拉起莫先生向前就跑,不等那婦人反應過來,雙方已經擦肩而過。

陸天嬌一路狂奔回了家。

莫先生累得要死,而且不明所以。而陸天嬌即便進了家門,還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完了,碰上我五姨娘了!”

“你五姨娘……”莫先生身為一只貘,一直搞不清人類的親戚關係,“是什麼人?”

陸天嬌瞪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煩:“笨,就是我爸爸的五姨太太!”

“那又怎麼了?”

陸天嬌心內煩惱,簡直懶怠回答。她的家庭,自有特點:家裡的小姐們,在外面交男朋友,長輩們是不大干涉的。但是交朋友盡可以自由,婚姻大事卻是必要由家長做主。

平時她們是雖有如無的賠錢貨,唯獨在談婚論嫁時會顯出價值。憑她陸三小姐的出身和姿容,她的價值約等於一個總長的兒子,或一個年輕的師長。她也有選擇的權力——在總長兒子和年輕師長中選一個。

否則,她就成了陸家的汙點了。

“五姨娘回了去,一定要對所有人講了。”她喃喃地嘀咕,“他們是不會允許我和你同居的。”

莫先生也不是完全的不食人間煙火,一聽這話,也明白了幾分:“那我們不出門了,躲在家裡避風頭。”

陸天嬌搖了搖頭:“憑我爸爸的本領,在這天津衛里找一個人,還是很容易的。我們除非離開這裡,否則——”

說到這裡,她心事重重的,又搖了搖頭。

陸天嬌不肯坐以待斃。

她收拾了家中的現錢,打了個小小的包袱,眼看窗外暮色蒼茫了,她對莫先生說道:“趁著我家裡人還沒有找過來,咱們逃吧!”

莫先生非常贊同:“好,逃!往哪裡逃?”

陸天嬌答道:“先不能往車站碼頭去,他們會派人在那些地方堵我們的。我們暫時找個地方藏幾天,等他們鬆懈了,就立刻離開天津。”

莫先生似乎是有點蠢,想都不想,依舊贊同。

傍晚時分,天蒙蒙黑的時候,陸天嬌和莫先生出了門。

莫先生倒也認識一兩個妖精朋友,但陸天嬌堅決不許他再和妖精朋友們來往,逼著他安安心心做人。莫先生既是成了孤家寡人,那麼到了這要求援的時候,就只有讓陸天嬌親自出馬了。

陸天嬌在胡同口叫了兩輛洋車,悄悄地往葉麗娜家去了。

如今知道她情況的人,就只有葉麗娜一個,雖然葉麗娜也不是全知道,但陸天嬌看她也是個有主見有辦法的,不是柔弱的糊塗女子。

而且葉麗娜在家十分受寵,很說了算,有足夠的自由招待朋友。

夜寒風冷,洋車夫頂著北風拚了命地跑,跑三步退兩步,及至到達葉家門口時,車上的陸天嬌幾乎凍僵。掙扎著下了車進了門,她把正要出門的葉麗娜堵在了家裡。

葉麗娜本是打算去看戲或者跳舞,忽見陸天嬌帶著個男子跑來了,不禁一怔。

把這二人讓到自己專用的小客廳裡來,她先讓僕人端來了兩杯熱可可。

對於人類的食物,莫先生興趣不大,於是陸天嬌連著喝了兩杯熱可可,五臟六腑都暖和了,這才向葉麗娜講述了自己的來意。

葉麗娜靜靜聽著,發現若干日不見,陸天嬌明顯恢復了正常,而且還胖了些許,可見這位莫先生很合她心意。陸天嬌好轉了,她心裡也高興,可是越往下聽,她越覺得不對勁:“你打算私奔?真不回家了?”

陸天嬌蹙起眉毛來,搖了搖頭:“我家的情況,你還不知道嗎?這不是一件能夠商量的事情,我爸爸肯定不會允許我嫁給他的。”

說完這話,她抬頭對著葉麗娜笑了笑:“我只在你這裡躲幾天,至多不會超過一個禮拜。在金錢上,我們都沒問題的,只要風頭一過,我們就離開天津。”

葉麗娜不置可否,找了個藉口把陸天嬌單獨叫出房來,小聲問道:“先前也沒聽說你認識個姓莫的,怎麼忽然就和他好得要私奔了?”

陸天嬌半真半假地笑道:“不是告訴你了嗎?我先前是不認識他。是我爸爸非要送我去精神病院,我逃了出來,在外面認識他的。他救了我的命,沒有他我早在外面凍死餓死了,他是不是好人,我還不知道?”

葉麗娜聽了這話,半信半疑,又有些嫉妒,因為那位莫先生瞧著真是夠體面的。陸莫二人又是如此相愛,讓她不由得聯想起了自己的慘痛情史。

“讓你在我家,我覺得不妥。”她不管陸天嬌臉上的表情,自顧自地往下說,“我家裡人多口雜,你要是一個人來就罷了,可你還帶著這麼大的一個男人,我可藏不住。但是我有一個地方可以安置你們,就是我哥哥家裡。我哥哥你知道吧?”

陸天嬌眼巴巴地看著她:“我知道,是留洋回來當裁縫的那個人吧?”

“才不是裁縫呢,我哥哥是個藝術家——先不管這些了,總之他一個人當家,沒人能管他,他家裡也有空閒的屋子。你家裡的人也許會找到我這裡來,可絕對想不到你會到我哥哥那裡去。”

說到這裡,小客廳裡的電話鈴忽然響了。葉麗娜跑進去拿起話筒,陸天嬌跟進去,只聽了幾句,臉上就變了神色。

等到葉麗娜放下電話,她問道:“是我家裡人打過來的?”

葉麗娜也緊張了:“問我見沒見過你,我說沒有。聽著話裡的意思,像是已經找過你住的那個地方了。”

陸天嬌當即望向莫先生,莫先生也看著她,兩只眼睛很清澈,有點傻氣,不是個有擔當的樣子,但是很真誠。

“不能耽擱了。”陸天嬌決定不指望他,自己拿主意,“天亮之前,我們就走!”

清晨時分,葉麗娜用了家裡的汽車,悄悄地帶著這一對伉儷往英租界去了。

汽車停在了克里斯汀服裝店門前,葉麗娜裹緊了身上的裘皮大衣,哆嗦著下汽車去敲門,然而敲了半天,一點動靜都沒有。倒是隔壁畫雪齋的大門開了,一名少年僕人正在院子裡掃雪,聞聲趕出來說道:“咦?您不是葉二小姐嗎?”

葉麗娜認出他是金性堅手下的僕人小皮,不禁臉一紅:“你來得正好,我哥哥去哪裡了?”

小皮笑道:“葉先生到北京去參加一個什麼博覽會了,服裝店這幾天歇業休息,伙計也都放了假了。”

“他沒說他什麼時候回來?”

小皮答道:“好像是說,最遲聖誕節前回來。”

葉麗娜登時有些絕望,回頭看見陸天嬌已經帶著莫先生下了汽車,站在距離自己一米遠的地方,兩人都圓睜二目乖乖站著,像一對驚駭的鴛鴦。饒是這樣驚駭,他們還手拉著手。

葉麗娜看在眼中,不由得又想到了自己對金性堅的那一片心事,心中登時一酸。

“看什麼?”她勉強笑道,“我送佛送到西,說幫忙就一定幫到底!”

然後她也不顧小皮阻攔,直接就衝進了畫雪齋的大門。

金性堅通常是在中午“醒”來。

在醒之前,他未必就一定是睡著的,但總要他能夠衣冠楚楚地下樓露面了,才能算是他真醒。

冬季天短,葉麗娜闖進來時,太陽還沒有升出多高,遠遠沒到金性堅睡醒的時刻。

小皮不好意思對著大姑娘動武,又拉扯不住葉麗娜,只得搶在葉麗娜前頭飛奔上樓,硬把金性堅從被窩裡掏了出來。

金性堅睡覺時是不用人在跟前的,小皮不甚了解他的睡眠狀況,萬沒想到他睡起來會睡得這麼死,急得將他好一頓揉搓,硬把他攪了醒。

金性堅的睡相很規矩,睡袍和頭髮一絲不亂。仰臥在床上瞪著小皮,他把臉板得鐵青,胸中顯然憋著一座活火山樣的起床氣。小皮壯起膽子,向他賠笑:“先生,葉小姐來了。”

金性堅沒出聲,依然瞪著他。

小皮伸手往門外指:“您聽見腳步聲沒有?她馬上就來了。今天她像是有急事,見隔壁葉先生不在家,馬上就衝到咱們這兒來了。”

金性堅惡狠狠地一掀棉被,掀出風來。伸腿下床找到拖鞋穿上了,他站起來,對著小皮嘀咕了一句:“要你何用!”

這時,葉麗娜進來了。

葉麗娜硬著頭皮、厚著臉皮,懇求金性堅幫個忙,暫時收留陸天嬌和莫先生幾天,又向他解釋了為何這二人不敢去住旅館飯店——陸家頗有勢力,所以他們不敢往人多的地方走。

葉麗娜總覺得金性堅不是俗人,旁人怕惹火燒身,或許不會幫這個忙,但金性堅一定不一樣。

而且,她想金性堅也是青年人,一定能夠體諒有情人要成眷屬的迫切心情。

想到這裡,她愣了愣,忽然覺得金性堅雖然臉上沒有皺紋,兩鬢未染霜華,但又實在讓人覺著他不像個青年。

把這無關緊要的念頭拋開,她一邊隨著金性堅下樓,一邊繼續懇求。

金性堅一直一言不發,直到進了客廳,見了陸天嬌和莫先生,他依然沉默著。

直到把起床氣壓得差不多了,他從小皮手中接過一杯茶,慢吞吞地啜飲了一小口,目光從陸天嬌臉上掃過,落到了莫先生身上。

盯著莫先生,他看了半天,看得在場幾人都發了毛。

把茶杯向旁交給小皮,他終於開了口:“去為客人收拾一間客房。”

陸天嬌當即向他淺淺一躬致謝,又回頭對著莫先生笑道:“別傻站著,我們一起謝謝金先生。”

金性堅答道:“不必客氣。”

他說完這話,就再不言語了。葉麗娜站在他旁邊,他感覺到她正笑吟吟地看著自己,但是懶得回應,只做不知。

葉麗娜覺得這一定是金性堅給自己面子。

小皮很快就把客房收拾出來了,是間很潔淨寬敞的屋子。

葉麗娜自覺著面上有光,戀戀不捨地告辭離去。

陸天嬌送了她出去,回來後見莫先生正在地上踱步,就笑問道:“你不休息,亂走什麼呢?”

莫先生抬頭答道:“我覺得這地方住起來很舒服。”

陸天嬌環顧四周:“這屋子是不錯。”

莫先生說道:“不是,是這個地方讓我覺得很舒服。”說到這裡,他仰起臉用力嗅了嗅,“這裡的空氣真好聞。”

陸天嬌也跟著做了個深呼吸,可是沒有嗅到什麼氣息。拉著莫先生坐到床邊,她本意是想讓他也歇歇,可話到嘴邊沒有說出,她看著他的眼睛,卻是出了神。

為了他,自己這回可是和家裡徹底鬧翻了。

那個家庭雖然亂糟糟的沒什麼親情可言,但終究是她長大的地方,是她的庇護所,是她的錦繡叢。她這私奔的醜聞還沒有鬧開來,如果她現在反悔,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

他這個騙子,她想,他根本就不是夢裡那個文武雙全的少年英雄,他活了這麼多年還這麼沒出息,可見他就是個無能的貨色,想必直到自己老死了,他也沒有出人頭地的可能。

甚至,他根本連人都不是,誰知道貘是個什麼東西?反正她在萬牲園裡是沒見過。自己這樣如花似玉的一個闊小姐,和個妖精過一生?

說起來都不是一般的瘋——由此可見,她父親真沒冤枉她,她是應該到精神科去瞧瞧腦子。

想到這裡,她的心亂跳了起來,忽然感覺自己怕了,坐不住了。

然而就在這時,莫先生向她笑了。

那是個傻而甜蜜的笑,笑得劍眉舒展,目若燦星,嘴角深深地翹起來,顯出了面頰上隱約的酒窩。抬手拍了拍陸天嬌的頭頂,他說道:“你別怕。”

陸天嬌看了他的笑容,怔了片刻,隨即答非所問:“你害死我了。”

他放下手,認真地點頭:“我知道。”

“只是知道就完了?”

“我是你的,聽你的話。”他看著陸天嬌的眼睛說話,“你活一百年,那這一百年裡,我都是你的。”

陸天嬌移開目光,往地上看:“其實我從家裡逃出來的那一晚,你不管我也好。反正我不知道世上真有你這麼一個人,我無論死活,也都不會恨你。”

莫先生飛快地嘀咕了一句:“我不能讓你死。”

“為什麼?捨不得我?”

莫先生不假思索地一點頭:“嗯。”

陸天嬌嘆了一口氣,看上了他,又看不上他。扭頭又看了莫先生一眼,心想這家伙連句好聽話都不會說,就只會漂漂亮亮地傻笑。

嘆過了之後,她忽然又想起了新問題:“你餓不餓?”

莫先生沒想到她會問到這裡,愣了一下才點了頭:“餓。”

“那怎麼辦?”

莫先生如今是不肯、也不敢再對陸天嬌的夢打主意了,平日餓了,都是在家宅附近遊蕩,隨便找些夢來吃。如今到了金宅,他們須得老老實實地避難才行,又怎能讓莫先生再跑出去覓食?

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莫先生有了主意:“這裡不是還有一對主僕嗎?我去吃他們的夢好了。”

“人家要是不做夢呢?”

“我可以略施小計——”

陸天嬌當即扇了他一巴掌:“你還想害人?”

莫先生一聽這話,當即委屈了:“我沒害人。他們若是做夢,我就吃;若是不做夢,我就餓著。”

此言一出,又招來了一巴掌:“哦,不害別人,專門害我?我上輩子欠你的了?”

莫先生被陸天嬌罵得啞口無言,但好像上輩子曾被她罵了一百年似的,心裡並不動氣,非常的習慣。

如此在客房裡度過了一天,入夜之後,他等著陸天嬌睡熟了,這才爬出被窩,脫下身上的襯衣襯褲,成了個赤條條的模樣。

輕輕扭開門鎖打開了房門,他一閃身溜了出去。房門無聲無息地重新關了上,房內的陸天嬌還在酣睡,而房外的莫先生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四腳獸。

這四腳獸胖墩墩的,很有幾分熊樣子,然而粗腿細尾巴,鼻子也略長了些,看著又是個四不像,正是露了原形的貘。

貘在黑暗中抽了抽長鼻子,沒嗅到夢的氣味,於是心想這戶人家的主人也真是小氣,住著這麼富麗堂皇的大房子,怎麼就只雇了一個僕人?

貼著牆根向前走,他經過了僕人房——僕人小皮正睡得甜,半個夢都沒有做。

於是他無聲無息地邁動短腿上了樓。

樓上有股子很好聞的氣味,人類嗅不出,他卻是立刻就察覺到了。

覓著氣味向前走,他停在了一扇半開的房門前。

門內黑洞洞的,傳出平穩的呼吸聲。

貘從半開的門縫中擠了進去,如果裡面的人忽然醒了也不怕,他的法力雖然馬馬虎虎,但迷惑那人一時半會兒還不成問題,一時半會兒的工夫就足夠他逃之夭夭了。

然而就在他進門之後,他的脊背感受到了一陣涼風。

是房門自動地關了上。

五 誰成眷屬

一盞壁燈亮了起來,燈光如一小團火,幽幽的不分明。

燈下的沙發椅上,端坐著一個人,是金性堅。

金性堅的呼吸依然平穩著,若有所思地盯著面前這只自投羅網的貘,他見這貘待在原地一動不動,像是傻了眼一樣。

任由貘待了五六分鐘,他最後終於開了口:“不要徒勞了,你的本領,奈何不了我。”

原來,貘方才正在向他施法。聽了這話,貘有點慌,但是堅決不肯露出妖精面目,索性翻倒在地露出肚皮,唧唧地扭著叫了幾聲,裝成了個可愛的模樣。

然而金性堅並沒有被他誘惑過去。

在沙發椅上換了個舒適的姿勢,金性堅繼續說道:“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你們,總以為你們是死絕了。”

貘一聽這話,仰面朝天地不動了:“你是誰?”

貘問貘的,金性堅說金性堅的,互不相干:“你情場得意,恭喜。”

這話讓他說得酸溜溜的,他自己也覺出這話格調不高,但是懶得遮掩。他凌晨一眼就看出了這貘的真面目,看過之後,忍不住又看,因為素來認為貘是蠢笨的動物,想不通為什麼這樣蠢笨的動物,都能引得個千金大小姐為他拋家舍業鬧私奔。

自從夜明離去之後,他那本就不大寬廣的胸襟,又狹窄了好幾分。一頭鑽進牛角尖裡去,他嫉妒起了天下所有的有情人。

貘慢慢地爬起來,又問:“你是誰?”

金性堅把一側胳膊肘架在椅子上,歪著腦袋托著下巴看貘。平日他素來是坐有坐相,但自從夜明走後,他的靈魂和肉體似乎都有些垮塌,坐不住了。

“你不認識我,也不必認識我。”

貘看起來不秀氣,但是直覺最靈敏:“你,你要對我幹什麼?”

金性堅沒回答,門外卻是有了聲音,是低低顫顫的呼喚:“密斯特莫?你跑哪兒去了?”

這正是陸天嬌的聲音。

陸天嬌夜半醒來,見莫先生不在自己身邊,立刻急得跳下床來,又不敢聲張,只能摸著黑在人家樓內冒險,想要立刻把莫先生找回來。

貘一聽她的聲音,立刻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跳成了個高高大大的人形。光著屁股站在房內,他張開嘴剛要回應,可是一轉念,又沒出聲,扭頭望向了金性堅。

金性堅歪在椅子上,打量著貘的這具人類皮囊。目光一寸一寸地自下向上滑過去,最後,他起身走到了貘的面前。

貘比他高了小半個頭,他仰臉抬手,捏住了貘脖子上掛著的那一小塊玉。

那玉是用一根紅繩掛在脖子上的,紅繩舊了,看著已經很有年頭。玉是個指頭粗細的小方塊,一面粗糙,是刻了深深的筆畫在上面。換言之,這是一枚粗糙的印章。

貘向後一躲,然而他的手指十分有勁,捏著那塊玉不放鬆:“這東西,你是從哪裡弄來的?”

貘不住地往房門方向看:“是九十多年前,一只老虎給我的。”

金性堅笑了一下,隨即一把將那塊玉拽了下來:“這是我的東西,多謝你把它送到了我眼前來。”

貘當即伸了手要奪:“這是老虎給我的寶貝,你怎麼明搶?你給我……”

金性堅當然不給,不但不給,甚至還起了貪心——面前這人是個妖精,既是妖精,就有內丹。

而他一直都在收集內丹,先前是為了夜明收集,現在夜明走了,他拿了內丹,也自有妙用。這貘人高馬大的,金性堅懶怠和他動武,於是心念一轉,把目光移向了房門。

彷彿他的目光都是有力道的,那房門自動地開了。

走廊內的陸天嬌正在門口附近徘徊,如今藉著燈光向這房內一看,大驚之餘,羞得滿臉通紅,立刻走了進來,開口之前先向金性堅鞠躬道歉:“實在是對不起,外子夜裡有——有夢遊的毛病,走過來驚擾了您。”

說完這話,她惡狠狠地瞪了莫先生一眼,忍不住罵道:“讓你睡覺你不好生睡,非要跑出來嚇人,你,你,你真是氣死我了!”

金性堅看著陸天嬌,發現她是個青春正好的姑娘,好年華,好相貌,處處都是好的。

於是他心平氣和地開了口:“陸小姐,你知道你這位先生,是個妖精嗎?”

陸天嬌看著金性堅,先是驚呆,隨即勉強一笑:“豈止是妖精,他發作起夢遊症來,被人當鬼的時候都有呢!”

金性堅抬手搭上了貘的肩膀,又對著陸天嬌微微一笑。

他的手似乎有千斤重,那貘先是皺眉咬牙沉了肩膀,緊接著從牙關中擠出了痛苦的呻吟。陸天嬌見勢不對,慌忙伸手要去扶他,可金性堅忽然抬手狠狠向下一拍,只聽“啪”的一聲脆響,那貘順勢跌坐下去,陸天嬌定睛再看,就見他已經露出了四腳獸的真面目。

金性堅依舊微笑著,收回手背到身後:“陸小姐,我想你大概是受了蒙蔽。”

說完這話,他停了停,享受著棒打鴛鴦的快感。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陸天嬌蹲下來一把抱住那熊頭熊腦的貘,慌裡慌張地抬頭說道:“金先生,求你別聲張!”

金性堅低頭看著她:“你是什麼意思?”

陸天嬌認定了金性堅是個現代法海,所以緊緊地把貘摟在懷裡,好聲好氣地求他:“我知道他是個妖精,但他不是壞妖精。我悄悄地和他過日子,也礙不著別人不是?求你高抬貴手,就當沒這回事,放了他吧!你要是怕他,我和他天明就走。”

金性堅怔在了原地,半晌沒有說話。

眼睛看著陸天嬌和貘,他心裡想起了夜明。

誰都可以有情人成眷屬,唯獨他不行。

面前這個姑娘真是急壞了,眼裡亮晶晶地泛了淚花,讓他想起夜明的眼睛。夜明的眼睛,無淚時也是流光溢彩的。

只可惜,那光彩從來不是為他而生。

慢慢地蹲在了陸天嬌面前,他問她:“陸小姐,你信不信善有善報?”

陸天嬌噙著兩眼的淚水,點了點頭:“我信。”

金性堅把手放上了她的頭頂,柔聲說道:“好,那我今天,就積一點德。”

然後他又轉向了陸天嬌懷裡的貘:“我也和你做個交易。”

陸天嬌很想知道他這“交易”是什麼,可是腦中忽然一片混沌眩暈,什麼都不知道了。

一頭栽倒在地,方才的所有事情,她也全部忘記了。

清晨時分,陸天嬌在床上睜開了眼睛。

扭過臉一瞧,她看見了莫先生。莫先生坐在枕邊,正在穿衣服。她看著他,發現他脖子上那塊玉不見了。

爬起來去摸他的脖子,她問道:“那塊玉呢?丟了?”

莫先生漫不經心地答道:“大概是丟了。”

陸天嬌揉了揉眼睛,只覺得自己好睡了一夜,又說:“不知道今天是個什麼樣的情況。”

莫先生說道:“我剛才出去時,遇到了金先生。金先生很同情我們,願意幫我們離開天津。”

陸天嬌登時放下了手:“真的假的?”

兩天之後,陸天嬌和莫先生乘坐金家的汽車,悄悄地從太古碼頭登了英國客輪,往上海去了。

他們不但成功出逃,還從金性堅那裡得了兩百多元的旅費。陸天嬌活到這麼大,還沒見過像金性堅這麼好的人,簡直不知如何感激他才好。

莫先生倒是噘著嘴不很感恩,因為金性堅還是搶走了他的玉。那玉據說是個寶貝,到底寶貝在哪裡,他不知道,反正老虎不是胡說八道的妖精,老虎說是寶貝,就一定是寶貝。當時那老虎要不是快死了,也不會把這寶貝給他。

但是當著陸天嬌的面,他一句閒話也不敢多說。橫豎也用不著他多說,陸天嬌是個能交際的,他只要聽她和金性堅說就可以了。

金性堅給了陸天嬌一封信,讓他們到了上海之後,拿著信去找他的朋友,他的朋友見了信,至少可以給他們找個落腳處。

陸天嬌拿著信,千恩萬謝,心想自己要不是有了密斯特莫,那非愛上這個姓金的不可。

帶著一點小小的行李,陸天嬌拽著莫先生上了客輪,一路南下。

若干天后,葉麗娜笑吟吟地走了來,向金性堅報告陸天嬌的近況,又代她狠狠地感謝了金性堅一番。

金性堅如今和她也熟了,沒有特地在客廳裡接待她,自顧自地坐在書房案前,他一手拿著一方印石,一手拿著一柄刻刀,低頭玩兒似的慢慢刻。

葉麗娜把話說盡了,又戀戀地不想走,便湊過去看熱鬧,又問道:“像您這樣的金石大家,隨便刻一只印章,都要值很多錢吧?”

說完這話,她一陣後悔,感覺自己這話問得俗不可耐。但金性堅只一搖頭:“哪裡。”

捂著嘴沉默片刻,她又找到了新話題:“密斯陸還說,將來若是回天津補辦婚禮了,一定要請您去做證婚人,沒有您的幫助,他們是不可能結為夫婦的。”

金性堅的刻刀這回暫停了一下,但隨即又恢復了動作。

心不在焉的,他又是一搖頭:“不敢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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