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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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時間,阿寶清早離開南昌路,李李通常未醒,行人稀少。阿寶走到瑞金路口,一般是 吃一碗面,看一張早報,慢慢逛到公司上班。有一天中午,阿寶與李李打電話,無人接聽。午後 再撥,無人接聽。接下來,兩個客戶上門,談到四點結束,阿寶撥通了李李的電話。李李說,電 話真多。阿寶說,夜裡一道吃飯。李李笑說,為啥。阿寶說,我現在主動了。李李說,不相信。阿 寶說,真的。李李說,是因為,最近跟我來往多,不要有負擔,不要擺到心裡,不要緊的。阿寶 說,我是真心的。李李說,虛情假意。阿寶說,真心實意。李李說,好了,大家能做好朋友,我已 經滿足了。阿寶說,我當真了。李李說,我現在太忙,夜裡還有幾桌朋友,再講好吧。兩個人掛 了電話。到了夜裡九點,十點,阿寶再次與李李通電話,關機。想起李李靠近門框的背影,阿寶 稍感失落。半夜一點,李李來電話說,不好意思,吵醒了吧。阿寶說,我現在就來。李李說,電 話裡講吧。阿寶打哈欠說,講啥呢。李李說,看一個男人是真心,還是假意,有啥辦法吧。阿寶 說,我是真心的。李李說,不要瞎纏了,是我最近,確實有情況了。阿寶說,情況就是我。李李 笑說,山歌準備一直唱呀。阿寶不響。李李說,房間裡太冷了。阿寶說,我馬上過來。李李說, 要麼,現在去雲南路,吃熱氣羊肉。阿寶說,好呀。李李說,有事體商量。阿寶說,好。

半小時後,阿寶走進雲南路一家熱氣羊肉店,叫了兩斤加飯酒,一盆羊肉,一客羊肝,其 他是蛋餃,菠菜等等。李李進來了,面色蒼白,嘴唇幹燥。阿寶一指菜單說,渾身發冷,現在可 以補一補,來一盆羊腰子。

李李輕聲說,要死了,這幾趟夜裡,阿寶已經這副樣子了,我已經嚇了,再補,我哪能辦, 不許吃這種齷齪東西。銅暖鍋冒出熱氣,兩個人吃了幾筷羊肉,兩盅加飯酒。李李說,總算熱 了。李李摸了摸阿寶的手,笑笑。李李的手冰冷,雪白,新做方頭指甲,時髦牛奶白。阿寶說, 玫瑰金手表,眼生的。李李不悅說,講赤金,紅金可以吧,不許提別的字。阿寶說,透明機j芷:, 天文星座鑲鉆,!”8K的分量,厲害。李李拉攏袖口說,吃酒。阿寶說,男人送的。李李說,眼光 真是毒。阿寶說,準備結婚了。

李李說,有個男人,一直跟我談,見一次面,送一次禮物。阿寶說,真好。

李李說,纏了我大半年,我不表態。阿寶說,難怪李李到常熟,一直假癡假呆,原來,心裡 有人了。李李不響。阿寶說,徐總只能調頭,轉攻汪小姐,全場緊逼盯人,最後犯規,判罰十二 碼,一球進賬。李李看周圍說,少講下作咸話。阿寶說,無所謂的,此地,就是亂話三千的地 方,盡管講。

阿寶看看四周,夜半更深,隆冬臘月的店堂,溫 暖,狹窄,油膩,隨意。旁邊一桌,一對男 女講個不停,女人是基層婦女,刺青眉毛,桃花眼,滿頭塑料卷發筒,一身細花棉咽衣,腳穿蚌 殼棉鞋,男人戴一條闊板金項鏈,頭頸發紅,肩胛落滿頭皮屑,拇指留長指甲,一面講,一面剔指甲,發出嗶嗶之音,皮鞋上污泥點點,靠墻擺了四只黃酒空瓶,香煙頭直接落地,腳一踏,遍 地一次性筷子,紙巾,菜皮,只有空中的鋼炭氣,是遙遠除夕的記憶。李李說,講起我來,男人 不斷,其實只是談談,不可能發展到跟阿寶的關系。阿寶不響。李李說,就算我再想結婚,也輪 不到徐總,以後,阿寶不許再開這種玩笑。阿寶說,我答應。李李說,我幾個男朋友,香港人比 較急色,臺灣男人氣量小,骨子裡看不起大陸 人。阿寶說,新加坡人呢。李李說,講起來,新加 坡缺少文化,香港與上海,據說已經是文化沙漠了,盯了我半年的男人,就是新加坡人。阿寶 不響。李李說,自稱是大家族後代,態度斯文,開初呢,只是托我介紹上海女朋友,想跟上海女 人結婚。阿寶說,女人到上海,就是上海女人呀。李李說,我就介紹了北方秦小姐,新加坡人斯 文,秦小姐也斯文,而且是個腳色,初到上海做業務,嘴唇厚,胸部挺,表面像醫生,知識分 子,走知識分子路線。阿寶說,啥路線,沒聽說過。李李說,戴一副老老實實的眼鏡,打扮樸 素,腳穿佈底鞋,像小學老師,跑到公司,港區碼頭辦事體,一副根本不懂生意門道的文靜樣 子,比如借打一只電話,無意講一兩句英文詩,日本俳句,其實,電話是空號,弄得一批辦公室 男人,憐香惜玉,手把手幫忙,前呼後擁,動足腦筋指導輔導,幫寫條子,幫打電話,幫辦各種 業務。阿寶說,靈的。李李說,某種女人,確實喜歡搞這一套,有一類,是廣種薄收,見人就嗲, 另一種是用內功,單裝文靜,表面上不響,冰清玉潔,其實最能引動男人心,走到哪裡,身邊幾 個男人,個個花癡一般,最後呢,引郎上墻奴抽梯,達到了目的,女人一走了之,男人停到墻頭 上面,尷尬,一般情況,混這只生意的圈子,吃這碗業務飯的普通女人,多數已經是本色五花 肉,就是一身肉夾氣,三頭六臂,八面玲瓏,乃武乃文,葷素全吃,噯,這個秦小姐,是一副知 識分子死腔,擺到生意場上,另有一功,鈔票賺到翻轉。阿寶說,上次去常熟,看不出這位秦小 姐,有多少知識腔嘛。李李說,啊呀,人家現在發達了,改穿套裝了,不需要裝了,裝,總是吃 力的,講到當初,新加坡男人要找上海女朋友,我為啥選秦小姐,這個女人,本就托我介紹對 象,見面這天,秦小姐仍舊是打知識分子牌,但這天用力過度,幾乎就像老毛的翻譯,短頭發, 黑框眼鏡,真要命,新加坡男人一嚇,我也一嚇,當面不便多響,事後,新加坡男人來電話講, 看見這位女幹部,就想到了運動。我講,新加坡人,還懂運動。

新加坡人笑笑講,相貌是登樣的,但這身打扮,不是真正上海味道。我講,七十年代的女 人味道呀,黑邊眼鏡,短發一刀平,或者前發齊眉,後發平肩,白襯衫,兩用罩衫,灰卡其褲 子,佈底鞋。新加坡人講,現在眼光看,基本是中性打扮,也看不到身段,表情太嚴肅,我喜歡 古早時期的上海女人,甜糯一點,總可以吧。我講,這就是調衣裳了,翻行頭,是方便的。秦小 姐當然也懂了,拖了我去選旗袍,我的意思是,西式面料旗袍,比較別致,秦小姐,偏要陰丹士 林,預備再添一件馬甲,戴一條紅圍巾,或者白紗巾。我講,這不對了,根本不合適,想做林道 靜,江 姐一路,人家是嚇的,新加坡男人,畢竟大資產階級買辦出身,枕邊人,如果是這副進步 女人打扮,又不拍電視劇,等於讓江 姐“和平演變”,精神受刑罰,不恭敬的。秦小姐講,現在的 時髦,往往以苦為樂。我冷笑一聲說,幹脆講以凹適凸,因勢利導,對立統一。這天兩個人,講 來講去,挑來揀去,秦小姐最後選定,藍印花佈旗袍,配藍印花佈手包皮,檀香折扇,珍珠項鏈, 頭發燙一個花卷老式大波浪,鏡前一立,稍有點做作,不倫不類,第二 次見了面,談得還算熱絡,新加坡男人問秦小姐,為啥不講上海話。

秦小姐講,我爸爸,是南下上海大幹部,我姆媽,上海大資本家後代,只是我從小,習慣北 方話,講上海話,難免會夾生,講普通話應該標準,或者,我講一講上海幹部子弟的“ 塑料普通話”,楊浦上海話,復旦上海話,華師大上海話,可以吧。新加坡人笑笑不響。秦小姐說,外部的 世界,上海包皮括香港,多少膚淺無趣,文風趨於淺薄,學風趨於市儈,大上海,擺不穩一張嚴肅 的寫字臺,已經是文化沙漠了。新加坡男人說,照秦小姐的講法,中國有文化的地方,到底是 哪裡。秦小姐想了想講,也就是沙漠了。新加坡人說,沙漠裡,拍過一部電影 ,《阿拉伯的勞倫 斯》,大陸 以前拍過《沙漠追匪記》,對不對。秦小姐一呆,笑了笑講,我跟一個南洋青年走進沙 漠,就感覺到一種真正的自由 ,越是落後的地方,文化越是高。新加坡人講,這就聽不懂了,秦 小姐已經有男朋友了。

秦小姐說,我夢裡的南洋青年,近在眼前,我寧願去做三毛,體驗真正的沙漠人生。新加 坡男人不響。秦小姐講,上海,已經完結了,恢復不到三十年代,亭子間的風景了,也只留了我 這一支,文藝女貴族的獨苗。

新加坡人笑笑不響。秦小姐忽然輕聲唱,沙漠有了我/永遠不寂寞/開滿了青春的花朵 /我在高聲唱/你在輕聲和/陶醉在沙漠裡的小愛河。

新加坡人笑笑不響。到了夜裡八點半,秦小姐翹起蘭花指頭,一搖檀香扇講,我回去了。 新加坡人看看手表。秦小姐說,上海規矩人家,三層樓上的大小姐,到了夜裡八點整,是一定 要轉去的,我姆媽要急的。新加坡男人不響。當時,我旁邊輕講一句北方話說,裝逼犯,繼續 裝。秦小姐一嚇,花容變色,檀香折扇啪一記落到地上。阿寶說,裝得確實像一個女知識分子, 講得出這番文藝腔,翻過幾本理論書。李李悶笑。阿寶說,後來呢。李李說,新加坡人送客出 門,回來對我講,這也太三十年代加三毛了,骨子裡做戲嘛,是戲劇學院的講師對吧。我聽了, 只能肚皮裡笑笑。秦小姐,實在是弄過頭了。

此刻,兩個人已經吃了一瓶多黃酒,阿寶說,李李跟秦小姐,真可以到戲文系裡開課。李 李說,我討厭做戲。阿寶說,做人,也就是做戲,多少要做一點。李李說,比較討厭。阿寶說,會 做戲的人,如果心理素質好,臺風好,臺詞好,戲可以做得長,連續劇五十集,一百集做下去, 心理素質,面皮,腔調,是真本事,其實,人再懶惰,也不得不做戲,跑龍套,做丫鬟,掃地端痰 盂,因為氣性大,脾氣壞,臺上壽命就短。李李不響。此刻,老板娘拎了銅吊,朝暖鍋裡加水。 阿寶說,跟新加坡男人,是做了戲,還是做了其他。李李說,啥叫其他,我不懂。阿寶說,已經 談了半年,多數,是做過了。李李說,下作,一講就不入調,我要是隨便的女人,早就是“公共汽 車”了,我為啥開飯店,至少要去東莞發展,我真可以做一個中國最偉大,最有人情味道的媽 咪,開一家兄弟姐妹真正開心的夜總會,我可以為此拼命,實現理想。阿寶說,好了,算我講 錯。李李說,我跟新加坡人講一個故事,以前有個荷蘭男人,到上海急於結婚,像新加坡男人 一樣,委托我介紹上海女朋友,當時我介紹了章小姐。阿寶說,我記得,一道去常熟,真正上海 小姐。李李說,新加坡男人一聽,又是上海小姐,精神吊足。我講,這個故事,差不多是“上海傳 奇一號”。

新加坡人眼睛發亮。我笑笑講,當時我約了荷蘭人,到“貴都”大堂碰頭,荷蘭地方的人,據 說祖宗是海盜,因此粗相,打扮隨便,見面這天,赤膊穿一件藍衣裳,等於勞動工作服,過去講 上海的癟三,赤膊戴領帶,赤腳穿皮鞋,這位仁兄,領帶也省略了,松開兩粒紐子,胸毛蠟蠟 黃,不戴手表,袖口裡一蓬黃毛。章小姐懂英文,談了三四句,拔腳就走,事後,章小姐怨天怨地,一肚皮不高興。我解釋講,男方有的是鈔票,婚後,章小姐完全可以全盤改造,有啥怨的。 章 小姐講,這種粗坯,手裡銀兩再多,我也不要,感覺實在太差了。我不響。兩個人就談其他, 想不到身旁小保姆,全部聽進。第二天,小保姆尋到我店裡,自報家門,已經吃了五年上海自 來水,跟上海女人,應該毫無區別。我笑笑,發覺小姑娘的眉眼,還算周正,皮膚也光生。我 講,好極,有本事,自家可以尋上去。

小保姆講,姐姐抬舉我了,以前,我學過一點英文,可以帶一本英文字典過去。我講,好 的,有沖勢,厲害。小保姆講,這只黃毛的旅館,是波特曼,還是希爾頓。我講,如果住這種高 檔酒店,等於顛倒眾生,後面就有一長串戴胸罩的大閘蟹,日夜值班,跟班,早夜輪班,翻班, 還輪得到小妹吧。小保姆說,這個阿國人,究竟是住啦裡呢。我講,阿國,啦裡,上海發音不準 嘛.當心外國人聽出來。小保姆說.姐姐.阿國男人.多數贛頭戇腦,聽不出來的。我笑笑講, 狠的,真想去搭訕,地址是福建路,靠蘇州河一家青年旅館,報我名字。小保姆說,好的,我記 下來了。我講,兩個人碰頭攀談,態度上,要自然活潑。小保姆說,姐姐覺得,我打扮式樣不大 自然,不活潑,要麼我不戴胸罩,穿一雙拖鞋。我講,中國哪裡一個女人,不戴胸罩會好看。小 保姆不響。我講,胸部不管大小,進了胸罩店,簾子一拉,店裡的女人就講,要我幫忙吧,為啥 呢,幫客戶兩面一撥,兩面一推。小保姆咯咯咯笑說,是的是的,試胸罩階段,這種女人,手就 伸進來了,抄到兩面胳肢窩裡幫忙,一推,一托,集中到胸口,正常呀。李李說,我是不肯的, 最方便的辦法,是身體彎下來,所有內容,全部集中到前面了,我意思是,這種胸型,可以不戴 胸罩出門吧,熱昏頭了。小保姆說,穿拖鞋呢,可以吧。李李說,啥地方聽來的,好好一個小姑 娘,為啥要做小婊子 。保姆一嚇。我講,茂名南路酒吧門口去看看,夜裡九點鐘敲過,這種穿拖 鞋打扮的小婊子 ,就出來了,玻璃門一拉,嘴巴裡嗨,嗨噯,嗯哼,專搭外國人。小保姆講,這 副樣子呀,這我到底,啦能辦呢。我講,非常便當,章小姐平常樣子,記得吧。小保姆講,當然 記得。我講,好辦了,去的這天夜裡,借一套章小姐的行頭,可以吧。小保姆說,不需要借的, 我開櫥門,揀一套就可以,章姐姐不曉得。我講,做人,就是做戲,電視劇看過吧。小保姆嘴巴 張大。我講,見了外國人,就自我介紹,是章小姐的妹妹,先要想一想,章小姐日常用啥香水, 做啥工作,講啥內容,平時發嗲的樣子。小保姆笑笑講,啊呀呀,章姐姐跟男朋友打電話,一發 嗲,床 上就滾倒。我講,蠻好,原來章小姐有男朋友了,還要我來介紹。小保姆說,要死,講穿 幫了。我講,外國黃毛,對章小姐印象,是可以的。小保姆講,好的,我就承認,是章小姐妹妹。 我講,聰明。小保姆講,衣裳備好,我請三個鐘頭假,乘2!”路電車,到福建路下來。我講,機會 永遠屬於有準備的女人。小保姆點頭講,曉得。我對小保姆講,這個荷蘭人,據說歡喜吃馬路 飯攤的宮保辣醬,高莊饅頭,饅頭夾辣醬,經濟實惠,一般夜裡,八點半鐘吃飯,基本不出門 了。小保姆講,這樣子嘛,我就買一客辣醬,兩只饅頭,兩瓶青島啤酒,八點半去。

我講,隨便,買廿只芝麻湯團 ,買一碗豆腐花,兩斤崇明老白酒,不關我事體。小保姆咯咯 咯窮笑說,姐姐真會講戲話。我講,想要提高生活質量,關鍵階段,就要看勇氣,豁得出,還是 豁不出,但就算是豁出去,也不是小婊子 的豁,自家仔細去想。小保姆講,姐姐教我。我講,再 教下去,我要吃人參了,好自為之。小保姆說,親姐姐,我完全明白了。我講,好的,膽大心細。 小保姆點點頭,落了一滴眼淚。我講,這種小旅館,集體房間,地方小,如果兩個人搭上關系, 有感覺了,比較談得來,就可以大大方方,坐到門口,街沿石上面,吃吃講講談談,男女真功 夫,主要是講,談,兩個中國人坐馬路吃饅頭,再吃辣醬,基本就是花癡,神經病,盲流分子,閑散人員,馬路癟三,全國通緝要犯,但是跟一個外國男人坐馬路,勾肩搭背,絕對就算浪漫, 登樣的,等於是外灘風景懂吧,外國情調,巴黎情調,因此,要做優質女人,先要懂得不怕難為 情,樣樣事體,要大大方方,身邊有了外國人,等於有了後臺撐腰,是既有面子,又有夾裡的派 頭。小保姆點頭。我講,這樁事體,最後到底有啥後果,引起非禮,下身受傷,引發強奸,還是 一拍兩散,老死不相往來,姐姐心中無底,只能自家把握了,我不開保險公司。小保姆講,姐姐 放心,我嫡親的好姐姐,不管我走紅運,還是走黴運,無論如何,我會報答的,我對親姐姐,好 姐姐,一定會負責到底的,現在講定,將來,我負責幫姐姐養老送終。李李講到此地,搖搖頭 說,小保姆,就是小保姆,唉,當時新加坡人聽了,跟現在阿寶表情一樣,一聲不響。我嘆氣, 我講,對於這種鄉下姑娘,我有啥可以講呢,只能暗叫一聲佛菩薩保佑,南無阿彌陀佛,揭諦 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我兩眼提白,徹底買賬。

臺面上,兩瓶半黃酒已經人胃。阿寶叫一聲老板娘。銅吊再次伸過來,對準暖鍋沖自來 水,嗤嗤作響。李李說,看見這個老板娘了。阿寶說,啊。李李說,下一趟,阿寶來“至真園”吃 飯,不許再叫我老板娘。

阿寶笑笑。李李說。我一進飯店.東也叫我老板娘.西也叫我老板娘.真寶說,啊。李李 說,下一趟,阿寶來“至真園”吃飯,不許再叫我老板娘。

阿寶笑笑。李李說,我一進飯店,東也叫我老板娘,西也叫我老板娘,真是胸悶,好像,我 已經是老板的老婆,已經有了男人。阿寶笑笑。李李說,老板娘,上海要多少有多少,看見沖水 女人這副齷齪樣子,有啥感想。阿寶說,啊。李李說,屁股像法蘭盤,拖了一雙踏扁後跟的破皮 鞋。

阿寶說,好了好,言歸正傳,小保姆結果呢。李李說,還要我講呀。阿寶說,如果有結果, 為啥不講呢。李李說,小保姆一走,等於打悶包皮,再也聽不到消息,我也不問,我與章小姐的聯 系,本來就不多,荷蘭人,是朋友的朋友,江湖中人,到此為止。我當時講到此地,新加坡人就 問了,李李,這就算一號傳奇呀。我講,不要急,眼睛一霎,八個月過去了,有一天,小保姆忽 然來電話講,親姐姐,夜裡一道吃飯。我心裡一跳,我講,哈,總算露面了,夢做醒了。小保姆 咯咯咯窮笑。我講,拾到皮夾子了。

小保姆講,夜裡一定過來吃飯,姐姐姐夫,一道來。我講,哪裡來的姐夫。小保姆講,跟章 姐姐一道來。我講,吃飯地點呢。小保姆講,姐姐猜猜看。當時幸虧,我少講了一句,原來想 問,是吃麥當勞,還是桂林米粉。小保姆講,夜裡七點半,波特曼底樓,茶園西餐廳見,不見不 散。我一嚇,這家自助餐,至今還是上海高位。我講,小妹,我要發心臟病了,到底啥意思。小 保姆講,嫡親的好姐姐,我跟荷蘭人,就是這只黃胸毛,已經結婚半年多了。我聽了一嚇。小保 姆講,章姐姐昨天,已經來過了。我講,來,到啥地方來。小保姆說,我房間裡呀,波特曼三十 一樓,章姐姐來得太早。當時我講,章姐姐講啥。小保姆講,章姐姐身體不好,心情也不好,來 得太早,到了三十一樓,我正巧去了樓下,做麗思卡爾頓水療,連忙穿了衣裳,手忙腳亂。李李 說,小保姆講到此地,我已經無啥可以再講,新加坡男人聽到此地,嘆了一口氣講,這像傳奇 了。小保姆講,親姐姐,一定要來哦。我不響,我眼前,只看到宮保辣醬,高莊饅頭,心情激動。 小保姆講,嫡親姐姐,一定要來。我講,好的。小保姆講,親姐姐,我買了一只藍寶石嵌鉆胸針,是做妹妹的心意,親姐姐一定要收哦。小保姆講到此地,電話裡哭了。我口頭上答應,有點 辛酸,覺得小姑娘有良心。掛了電話,我跟章小姐聯系。章小姐電話裡,死樣怪氣講,是呀,是 呀是呀,哼,這只小騷皮,眼睛一霎,老母雞變鴨,我已經去過波特曼了,小娘皮的腔調,樣 子,檔次,完全變了,鏡臺前面,全套蘭蔻,手上的鉆石戒指,火頭十足,這不是氣我,是啥呢, 想不到荷蘭人的條件,太優質了,手裡有幾爿大產業,有捉魚船隊,私人直升機,開銷再大,也 是毛毛雨。我笑笑不響。章小姐講,當時我踏進房間,盤問了半天,究竟是啥人,介紹了荷蘭黃 毛,這只小娘皮,口子鐵緊,就不講,我現在明白,是啥人了。我笑了笑,對章小姐講,眼看別 人得到機會,不應該後悔。章小姐講,我根本不後悔,我有原則,根本不可能,喜歡這種外國鄉 下男人。李李講到此地,半杯黃酒一口下去。阿寶說,新加坡男人聽了故事,講啥呢。李李說, 新加坡人悶聲不響,後來對我講,傳奇是傳奇,但是上海一號,還排不上。阿寶說,照搬一句報 紙的肉麻好句子,一個華麗的轉身。李李說,新加坡男人問我,面對這種人世奇跡,李李就不 眼熱,不動心。我講,我是開心,真心為小保姆高興。阿寶說,後來呢。李李煩躁說,後來後來 後來,我已經渾身發熱了,阿寶,不要再逼我了,審犯人一樣。阿寶說,咦,明明講了,要跟我 商量重要的事體,吃了老酒羊肉,講了小保姆結婚故事,忘記了。

此刻,附近一桌的基層女人,齷齪皮鞋男人,醉醺醺起來,推開玻璃門,相倚湊近,再講了 幾句,男人朝女人屁股上拍了一記,各奔東西。李李說,簡單講起來,這個新加坡男人,從此關 於上海小姐,是嚇了,一字不提,每禮拜,只跟我見面,開始盯我,纏我,怪吧,講起來還是斯 文相,比大陸 男人考究多了,見面必送禮物,我落座,後面扶椅子,起身,相幫穿大衣,難得我 吃一支香煙,打火機馬上一開。每次見面,先送花籃到飯店,第一次就送來了討厭花,我當場 處理,第二次開始送首飾,第三次之後,附帶念緊箍咒,也就是,跟我結婚,要結婚,想結婚, 就是想結婚,念得我頭昏腦漲,只要我答應,兩個人立即去登記,隨後飛到新加坡過美好生 活。我講,讓我再想想,讓我仔細想一想,真要結婚,我不少事情要解決,飯店事體,一大堆遺 留問題,難以了結,有債要討,要還。新加坡男人講,全部讓律師解決,一切好商量,等不及 了。男人這種沖勢,力道,一般女人看見,肯定一頭撲過去,抱緊算了,到了上禮拜,我開始猶 豫,心動了,也問過律師,包皮括飯店轉讓等等,想做準備,但心裡,還是不著落,所以鄭重其 事,問一問阿寶,新加坡男人,是真心喜歡我,還是一場夢。阿寶說,機會相當難得,李李年紀 不小了,我覺得可以了。李李說,講得太馬虎了,對我一點不負責,我不開心。阿寶說,我以鼓 勵為主,不拆一樁婚,我同意。李李說,阿寶太壞了,根本不誠心。阿寶說,是真心的。李李說, 看我急於出嫁,就一點不吃醋,一點不酸。阿寶不響。李李說,阿寶來決定,同意,還是不同 意。阿寶說,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李李說,我覺得是真的。阿寶想了想說,這就不應該提到 我,不可以打混仗,否則,我講啥呢。李李說,有一句講一句。阿寶不響。

李李說,阿寶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老實講,新加坡男人,我確實動心了,我想曉得,其中還 有問題吧,如果一切OK,這個禮拜,我準備答應了。

阿寶不響。李李說,講呀。阿寶說,講出來,要不開心的。李李說,講。

阿寶說,不怪我。李李說,不會。阿寶說,我只問一句,多次見面,新加坡人的動作,有變 化吧。李李說,斯文相,紳士派頭。阿寶說,手拉了幾次。李李說,啥。阿寶說,香過幾次。李李 低頭不響。阿寶說,開幾次房間。李李說,我不講。阿寶說,我現在是娘家人,我做娘舅,就要細問。李李低鬟說,拉過幾次手,其他,根本不動。阿寶一嚇,杯子一推,立起來說,啊。李李 說,酒吃多了,輕點呀。阿寶說,這不對了,床 上生活,一趟也不做。李李說,坐下來,輕點講 呀,十三。阿寶落座說,膽子真不小,最要緊的大項目,一辦不辦,就準備登記了。李李說,是 的。阿寶說,這要闖窮禍了。李李低頭不響。阿寶低聲說,男人盯女人,盯了大半年,一不做, 兩不抱,這個女人,男人眼睛裡,就越來越好看,好看到極致,為啥,因為得不到,懸念大,想 象力足,半年過去,新加坡人眼睛裡,李李已經是極品了,超級美人,期望值虛高,等到洞房花 燭,兩個人床 上一做,百樣女人,百樣腔調,李李就算花樣再多,心思再密,比不過想象力。李 李不響。阿寶說,萬一新郎倌第二天起來,面孔一板,不稱心,哪能辦。李李不響。阿寶說,期 望多,失望大,哪能辦呢,李李就卷鋪蓋,再回上海,做“ 回湯豆腐幹”,樣樣重來。李李不響,拍 了阿寶一記。阿寶說,如果已經做得要死要活,恨不得吞進肚皮了,登記便是,只談情操,聽婚 姻專家的屁話,培養感情,只談不做,說不定就闖窮禍,談得好,不如做得好。李李沉默良久 說,這樣看來,阿寶跟我做了,覺得不滿意,對吧。阿寶說,又來了又來了,不要胡 搞好吧,我 現在是娘舅,懂不懂。李李不響。阿寶說,新加坡男人,講起來“鉆石王老五”,多數是妖怪,大 半年,只做愛國講演,動口不動手,這是嚇人了,香港有個高級交 際花警告,女人看見鉆石王 老五,眉花眼笑,但往往這種男人,不是心理有問題,就是生理有問題。李李說,我以往這些男 朋友,多數毛手毛腳,比較煩,新加坡男人,一動不動,太平安定。阿寶說,是呀,太平紳士,結 婚之後,照樣一動不動,銀行門口銅獅子,讓人拍照,做擺設,可能吧。李李不響。阿寶說,一 對寶貨,一輩子笑瞇瞇,互相看,是正常男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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