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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擴音器播出5室阿姨聲音,阿寶,現在快回去,屋裡來客人了,快回去,馬上回去。等阿寶 趕回去,開了門,房間裡有一個穿花襯衫的男人,一個穿花襯衫的女人,一股香氣。眼睛習慣 藍黑灰,看到花花綠綠的衣裳,顧不及對方的相貌。阿寶眼冒金星說,這是。花襯衫男人一把 抱緊阿寶說,阿寶,我是阿哥呀,剛剛從香港來,昨天尋到皋蘭路,今朝總算尋到弟弟了。阿寶 心裡一熱。哥哥松開手,轉身介紹說,這是我太太。

小阿姨說,阿寶快叫嫂嫂。阿寶點點頭。嫂嫂走過來,叫一聲弟弟,與阿寶攙一攙手。小阿 姨一旁揩眼淚。阿寶說,阿哥嫂嫂,先坐。此刻,窗外已經出現不少鄰居面孔,東看西看。小阿 姨說,已經打了電話,爸爸媽媽馬上回來了,大家先坐。唉,多少開心呀,多少年不見了,哪裡 認得出來,先坐,我去下兩碗水潛蛋,還是吃糖開水。阿寶一拖小阿姨。

小阿姨說,也好,我先去買小菜,夜飯好好談談,天下最親是骨肉,真也是罪過呀。小阿姨 離開。哥哥看看窗外的人頭,不響。阿寶說,隨便講,不要緊的。哥哥說,我寫了不少信,一直 接不到回信,阿寶還集郵吧。阿寶說,早就不弄了。哥哥說,大陸 郵票,外面人喜歡,外面的郵 票,此地看不到。嫂嫂拎過一只皮包皮。阿寶走到窗口,外面2室阿姨,!”室好婆,兩個小朋友,樓 上抱小囡的山東女人,朝後退幾步。阿寶說,有啥好看的。阿寶一拉窗簾。嫂嫂拿出三本郵冊, 一條有銅釘的勞動佈褲子,兩件圓領汗衫。阿哥說,這是真正的美國牛仔褲,大陸 可以穿吧, 阿寶穿穿看。嫂嫂講一口舊式上海話夾廣東話說,這兩件衫,對了,弟弟是有太太了,大陸 叫“愛人”對吧。阿寶說,是女朋友。嫂嫂說,不關女朋友胖還是瘦,是啥身架,這是彈力纖維, 交 關登樣。阿寶不響。哥哥翻開郵冊,阿寶一眼看到整套蝴蝶郵票,兩張哥斯達黎加大翅藍蝶 小型張,油然想到蓓蒂。哥哥說,大部分還是普通票,兩本普通蓋銷票。

阿寶說,我不弄郵票了。哥哥說,海外普通票,印刷贊。阿寶翻開其中一頁,全部是“ 中葷 民國室灣鄄票”,心裡一嚇。阿哥看看窗簾說,簿子,衣裳,先放好,如果爸爸看見,要嚇的。阿 寶不響。哥哥說,聽說上歲數的大陸 人,膽子特別小。阿寶拉開抽屜,衫彈力墊底,放平,簿子 放進舊書包皮。哥哥慢慢拉開了窗簾,輕聲說,阿寶想不想去香港。阿寶說,啥。嫂嫂說,大陸 人 到香港,已經潮潮翻,嫂嫂我來想辦法,我妹妹已經辦理了,情況好多了。阿寶不響。哥哥說, 先辦探親,再想辦法,人到了香港,工作機會也多,到我公司幫忙,夜裡讀點書,讀粵語班,讀 點英文,做貿易,上海人最聰明。阿寶不響。不久,小阿姨買菜回來。接下來,是阿寶爸爸趕 到。哥哥嫂嫂立起來。哥哥說,爸爸。嫂嫂說,爹地。阿寶爸爸不響。坐下來抽香煙。哥哥說,爸 爸身體好吧。阿寶爸爸不響。嫂嫂拿出一盒巧克力糖,兩條三五香煙,幾盒藥的名字是,香港 老牌三耳氏跌打幺工膳汁,蜆觳胃散,星嘉坡南洋金老虎猛虎十八蛇千裡追凰油等等。此外, 哥哥拿出一件香港上海匯豐銀行厚信封。阿寶爸爸說,這是啥。哥哥說,一點心意,孝敬父母 大人,年紀高上去,多註意身體。阿寶爸爸說,藥是為啥。阿哥說,外面講,大陸 人參加勞動, 挑河泥,挖防空洞,做磚頭,吃得也不好,因此。阿寶爸爸說,全部拿回去。

哥哥說,啥。小阿姨說,姐夫做啥。阿寶爸爸說,大陸 大陸 ,大陸 有啥不好,西高東低,地大物博,吃得好穿得好,人人笑瞇瞇,我不得不懷疑。

哥哥說,我聽不懂。阿寶爸爸說,不要忘記,我做過地下工作,有警惕心。哥哥說,這我曉 得。阿寶爸爸冷笑說,得不到詳細情報,哪裡會曉得,我有胃病,有風濕,肩胛有老傷。阿寶 說,爸爸。阿寶爸爸說,現在啥形勢,海外情況是啥,我全懂。哥哥說,我自家做小公司,做貿 易,做非洲生意。嫂嫂說,爹地的話,我好驚,香港老百姓,扭食難,發達也難,不會想這種情 報怪事的。阿寶爸爸說,是吧。嫂嫂說,香港這代人,苦呀,工作難尋,只想現實,比如人家有 雪櫃,為啥我有呢,努力做事。哥哥說,是的。嫂嫂說,有的人,飲得起幾萬一瓶紅酒,有的只 住板間房,中了派彩,也是濕濕碎碎,一二百蚊的安慰獎,香港開銷大,平時觀音三萬,皇母三 萬,如來也三萬,有飯食就行,以前樣樣要做,跟車送可樂,油公仔,釘珠仔,穿膠花,剪線頭。 哥哥說,我香港過房爺,我叫老竇,讀初中就過身了,尋份工作,要鋪頭擔保,樣樣求人,大陸 講起來,我就是無產階級。阿寶爸爸說,因為艱難,就做情報。哥哥說,啥。阿寶爸爸說,多講 無意思。哥哥不響。阿寶爸爸說,當時工作需要,我確實拜托了過房爺,人住到香港,也就兩條 心,兩條道路了,有啥好講,這是歷史,現在,大家路歸路,橋歸橋,好吧。哥哥不響。阿寶爸爸 拍拍信封說,裡面多少。嫂嫂說,五千港紙。阿寶爸爸拉開嫂嫂皮包皮,將信封,香煙,藥品等 等,全部裝進去。小阿姨當時,手托一只碗盞,氣得朝臺子上一擺,結果滑了下來,橐然落地, 跌個粉碎。大家一嚇。小阿姨說,姐夫,神經病發作了,阿姐還未回來,親骨肉還未看到,真是 鐵石心腸了,腦子讓汽車輪盤軋過了。阿寶爸爸不響。小阿姨說,小哥哥走走看。阿寶爸爸慢 慢拉緊了皮包皮拉鏈。小阿姨說,不許走。我橫豎橫了,我去尋死。阿寶爸爸拎起提包皮,交 到嫂嫂 手裡說,對不住,還是回去吧,鈔票的心意,我領了,拿,我一樣不會拿的,講是孝敬,可以的, 講是活動經費,也可以,廣東人講起來,這叫“派糖”,讓我“坐唔耐”,原諒我。哥哥不響。阿寶爸 爸說,阿寶,陪客人到汽車站去。小阿姨哭起來,癱到地上說,人心活到狗身上了,絕情絕到了 這種地步了,救苦救難地藏王佛菩薩呀。哥哥說,小阿姨,地上有碎碗,起來吧,不要緊的。阿 寶不響,眼淚落到心裡。

阿寶爸爸說,阿寶,聽見吧。阿寶不響。阿寶爸爸走上來,敲了阿寶一記栗子說,造反了是 吧,快一點送客,聽到吧。

鏡子裡,兩件香港彈力衫,移來移去,自由 花圖案,一件白底夾粉紅,一件灰底夾淡藍,雪 芝一件一件拖到身上,對鏡子橫看豎看。雪芝說,穿白的,還是藍的。阿寶不響。雪芝說,阿寶 想啥。阿寶說,還是穿朝陽格襯衫,比較大方。雪芝說,夜裡吃飯,蘭蘭滬生,全部熟人呀,5室 阿姨跟小珍,我也見過一面,只有小珍的男朋友,我不認得。阿寶說,太時髦不好,樸素一點。 雪芝說,我要穿。阿寶不響。雪芝說,我看到乘客穿過了,根本不招搖。阿寶說,七花八花,比 較顯眼。雪芝說,阿寶是色盲了,我要穿。阿寶遲疑說,這就穿藍的吧。阿寶立起來,準備避 開。雪芝拖手說,又不是外人。阿寶不響。雪芝背過身體,解胸口紐子。阿寶看看鏡子,雪芝低 了頭,動作慢,解一粒襯衫紐子,像半分鐘。

阿寶讓開幾步,雪芝的白襯衫,慢慢滑到椅背上,身體醒目,產生熱量,彈力衫慢慢套上 去,鏡子裡露出腋毛,肋骨,逐漸裹緊,兩手朝下一拉,衣裳有了精神,平滑,皺褶,隆起,收 縮,服帖自然。雪芝說,好看吧。阿寶不響。雪芝看鏡子說,假使阿寶也穿牛仔褲,就好了,乘 客有人穿這種褲子,我瞄幾站路。阿寶說,我準備當工作褲穿,上班穿。雪芝說,可惜了。阿寶不響。雪芝說,要麼,褲子放到此地,出去蕩馬路,阿寶先過來換。阿寶霎霎眼睛說,換來換 去,會出事體的。雪芝笑起來,粘上來想打,兩個人纏綿一刻,雪芝到臺子前面,恭筆寫一張條 子,我到外面吃夜飯。兩個人慢慢走出弄堂,阿寶發覺,已經有人看定了雪芝,走了一段路,乘 四站電車,到了曹家渡終點站,路對面,就是滬西飯店,以前叫滬西狀元樓,走上二層,5室阿 姨,小珍及男朋友已經到了。服務員上來,阿寶說,有啥特色菜,服務員說,白切,幹切,白斬, 清搶。阿寶點了幾樣,接下來,老式木托盤,端了數樣狀元樓冷盆,糟貨,四只本幫菜,肚檔, 時件,劃水,禿卷,以及獅子頭等等。此刻滬生也到了。阿寶說,蘭蘭呢。滬生說,感冒了,不肯 出來。滬生的情緒,明顯不高。大家介紹一番。小珍因為身邊坐了男朋友,稍見拘謹,與5室阿 姨一樣,經常只盯了雪芝看,看頭看腳。雪芝笑說,我有啥不對吧。5室阿姨說,我是眼癢,年 輕多好呀,多少開心。雪芝說,阿姨也年輕呀。小珍說,雪芝這件衣裳,一定是進口的。雪芝 說,我香港娘舅寄來的。臺子下面,阿寶捏了一把雪芝大腿。雪芝討饒說,痛了呀痛了呀。小珍 說,阿寶做啥。

阿寶說,非要穿出來賣樣,剛剛終點站的調度員,已經問了,以為雪芝要去香港了,去香 港結婚。小珍說,像的。雪芝說,我同事嚼舌頭。5室阿姨說,全民單位,人時髦,又有大勞保, 有加班費,免費月票,吃飯到食堂,到資產階級香港去,等於是捉“落帽風”,有啥意思呢,太可 惜了。

雪芝笑。5室阿姨說,阿寶搭訕小妹妹,七花八花的功夫,確實有一套。

小珍囑咐說,要對雪芝好一點,聽到吧。阿寶笑笑。這頓夜飯,大家認認真真,吃菜吃飯, 家常的氣氛。旁邊的幾桌,也是認真吃,當時情景如此,人數少的客人,習慣與其他顧客合坐 圓臺。此刻,一個五十上下的男人上樓,與旁邊一對小夫妻合拼臺子。堂倌迎上去問,吃啥。男 人說,四兩綠豆燒。堂倌問,小菜呢。男人不響,從中山裝左右下貼袋裡,摸出一對玻璃瓶,鄭 重擺上臺面,一瓶是醬黃豆,一瓶蘿卜幹。堂倌看了看,朝樓下喊一聲,綠燒四兩呀。男人捻開 瓶蓋,筷筒裡抽一雙筷子。

酒來了。對面小夫妻有三盆菜,炒腰花,紅燒甩水,咕吃肉,男人看一眼面前的菜式,瓶子 裡夾一粒醬黃豆,咪一口酒,然後,眼光掃一掃,轉向阿寶臺面的小菜,慢慢看過來。阿寶低頭 不看。男人吃一口酒,再看其他臺子的菜,夾一粒蘿卜幹。雪芝輕聲說,阿寶,我。阿寶說,做 啥。雪芝說,我想吃黃豆。阿寶說,啥。雪芝說,我饞了。阿寶看了看男人說,喂,同志。雪芝急 聲說,做啥。男人轉過面孔。雪芝慌忙低頭說,阿寶做啥。阿寶對男人說,對不起,我認錯人 了,對不起。男人咪一口酒,看了阿寶附近一盤肉絲炒年糕,再瞄一瞄眼前炒腰花。雪芝低聲 說,嚇我一跳,討厭,我是講講呀。阿寶不響。這頓飯,每人只要了一瓶橘子水,飯菜吃得幹 凈,滬生一直是沉默,等大家放下筷子,剛剛講了幾句,滬生忽然說,差不多了吧,我先走一 步。5室阿姨說,大家也走吧。於是大家起身,5室阿姨說,不好意思,讓阿寶會鈔了。阿寶說, 這算啥呢,應該的。大家下樓梯,滬生也就匆匆告辭。5室阿姨說,雪芝再會,要多來走走呀。 雪芝答應。小珍轉過身來說,雪芝,經常來曹楊新村,再會。雪芝笑笑。阿寶與雪芝,目送大家離開,並肩走了一段。曹家渡車水馬龍,擁擠熱鬧,對面飲食店,通 宵賣生煎,雞鴨血湯,燈光耀眼,終點站電鈴響,一部44路出站。雪芝說,滬生跟蘭蘭,大約是 不開心了。阿寶說,是的,樣子有一點悶。兩個人順馬路,轉到滬西電影 院附近,剛講了幾句, 聽見背後有人說,喂喂,停下來。停下來。阿寶回頭看,當場一嚇。眼前這個男人,推一部腳踏 車,關鍵階段,只十分之一秒,阿寶明白,來人見過面,是熟的。雪芝吃驚說,爸爸。阿寶不響。 雪芝爸爸說,巧的,我一路看,一路尋,南京路,淮海路,踏了一個多鐘頭,東看西看,總算碰 到了。阿寶不響。雪芝爸爸說,這位是阿寶對吧。阿寶點點頭。雪芝爸爸說,阿寶,我算是長輩 吧。阿寶點點頭。雪芝爸爸說,小輩談戀愛,還是要講規則。阿寶不響。雪芝爸爸說,長輩表一 個態,可以吧。阿寶不響。雪芝爸爸說,老實講,我絕對不同意目前這種戀愛關系,因為啥,因 為,我是雪芝的爸爸。阿寶不響。雪芝爸爸說,雪芝出娘胎,第一趟到外面吃夜飯,我不可能放 心,其他,我不多講了。阿寶不響。雪芝爸爸說,男人做任何事體,要講秩序,要合乎情理,要 得到長輩的同意,不可以亂來,就像現在曹家渡,少了紅綠燈指揮,可以吧,不可以。雪芝不 響,阿寶也不響。雪芝爸爸說,這樁事體,我跟雪芝已經講過多次了,我絕對不同意,我現在最 後再講一遍。阿寶不響。雪芝爸爸說,最後一次。三個人不響。雪芝爸爸說,雪芝現在,就跟我 回去,身上穿得像啥。

雪芝一縮肩胛說,讓我再講幾句,爸爸先回去,我馬上回來。雪芝爸爸遲疑說,也好,這我 就先回去,阿寶,這樁事體,到此為止,識時務者為俊傑。阿寶不響。雪芝也不響。雪芝爸爸跨 上腳踏車,慢慢遠去。阿寶不響。雪芝悶了一陣說,真想不到。阿寶說,想不到。雪芝不響。阿 寶說,我真想不出來,可以講啥。雪芝嘆氣說,我也不曉得。阿寶說,雪芝,還是先回去,再講 吧。雪芝不響。兩個人,慢慢走到電車終點站,阿寶送雪芝上車,走了幾步,阿寶回頭,見雪芝 靠了車門,眼睛看過來。阿寶不再回頭,獨自朝三官堂橋方向走。此刻,阿寶聽見雪芝跑過來 說,阿寶,我根本不怕爸爸,我會一輩子跟定阿寶,一輩子,真的。雪芝奔過來,一把抱緊阿 寶。但阿寶明白,雪芝只是靠緊車門,一動不動,目送阿寶慢慢離開,雪芝的沖動與動作,是幻 覺。阿寶慢慢走上三官堂橋,背後的景色,已讓無數屋頂吞沒,腳下的蘇州河,散發造紙廠的 酸氣,水像醬油,黑中帶黃,溫 良穩重,有一種親切感,阿寶靜下來,靠緊橋欄,北岸是62路終 點站,停了一部空車,張開漆黑大口,可以囫圇吞進阿寶,遠遠離開,可以一直送阿寶,到遙遠 的綠楊橋,看到夜裡的田埂,絲瓜棚,番茄田。這天深夜,等阿寶回到曹楊新村,小阿姨坐於大 門外發呆。阿寶拉過一把躺椅,坐定不響。小阿姨輕聲說,阿寶曉得吧,爸爸,已經平反了。阿 寶不響。小阿姨說,咸鯗魚翻身了。阿寶說,嗯。小阿姨說,爸爸媽媽,吃了夜飯,高高興興去 看老朋友了,到現在還未回來。阿寶不響。小阿姨說。以後,樣樣就好了。阿寶擺平身體,朝後 一靠,一言不發。

一個月後的某天,阿寶趕到安遠路。雪芝低頭開門,走進吃飯問,阿寶跟進去,裡廂坐了 一個中年婦女,旁邊紅木臺子上,擺一大盤西瓜。

雪芝介紹說,這是我姆媽。阿寶說,阿姨好。雪芝娘說,阿寶吃西瓜,阿彌陀佛,多好一個 小青年,快請坐。阿寶坐下來,手拿一塊西瓜。雪芝娘說,最近好吧。阿寶說,還好。雪芝娘說, 真是難為阿寶了,好事多磨,一定要理解。阿寶說,我理解。雪芝娘說,目前確實有一點煩難。

阿寶不響。雪芝娘說,雪芝哥姐五個,分配到鄉下種田,苦頭吃足,怨氣也就多,得知雪芝認得了阿寶,晴天霹靂,一跳八丈高,一致是反對,三天兩天,寫信來罵雪芝,還罵我,講阿寶 居心不良 ,文化低,工作差,雪芝爸爸,本來就反對,只能攤底牌了,阿寶,真是對不住。阿寶 不響。雪芝娘說,阿寶,相信我,我一直是幫雪芝的,現在見了面,我曉得阿寶,完全是一個好 青年,我心裡多少難過。阿寶說,阿姨,應該是我講對不起。

雪芝娘說,雪芝哭過幾趟了。阿寶不響。雪芝娘說,答應我,阿寶,要堅持到底。阿寶不 響。雪芝娘說,堅持下去,不要怕,跟老頭子,哥哥姐姐,抵抗到底。雪芝娘講到此地,落了眼 淚。阿寶說,阿姨,真不好意思。雪芝不響。

秋天一個傍晚,阿寶爸爸從外面回來,悶悶不樂。阿寶娘說,見到歐陽先生了。阿寶爸爸 說,嗯。阿寶娘說,情況還好吧。阿寶爸爸不響。阿寶娘說,歐陽先生是殘疾了,還是癡呆了。 阿寶爸爸說,走進銅仁路上海咖啡館,我就一嚇,看見一個怪人,等於棺材裡爬出來的僵屍。

阿寶娘說,瞎講啥呢。小阿姨說,吃夜飯吧。阿寶爸爸坐下來說,等於一件出土文物,約我 去見面。阿寶娘說,說戲話了。小阿姨說,吃飯。

阿寶爸爸說,攀談了幾句,我已經明白,歐陽先生不看書,不許讀報,不參加政治學習 ,已 經關了廿幾年,現在放出來,樣子古怪,根本不懂市面。阿寶娘不響。阿寶爸爸說,一口四十年 代上海腔,開口就是,兄弟我,兄弟我,還叫我當時的名字,小昌,兄弟我,已經出來了,回來 了。我問了一句,先生好吧。先生點點頭。阿寶說,先生是啥人。阿寶娘說,爸爸的老上級。阿 寶爸爸說,先生總以為,上海現在剛剛解放,現在是!”950年,怪吧,談來談去,重點還談情報 工作。阿寶娘搖搖頭。阿寶爸爸說,幾只舊皮箱,一樣鎖了廿幾年,落實政策,開了封條,原物 發還,鎖已經銹壞,箱子裡的老式行頭,先生拖出來就穿了,老糊塗了,腳上,還是過去的香檳 皮鞋,一身西裝,我!”943年秋天見過,香煙灰派力司料子,流行三粒紐式樣,老規矩,胸袋露 出發黃手帕,內袋裡一副金絲邊眼鏡,同樣放了廿幾年,老眼昏花,七老八十的人了,戴四十 歲平光眼鏡,箱子裡的所有衣裳,褲子,帽子,陳年水漬,渾身皺褶,照樣拖出來,穿戴了出 門,走進咖啡館。阿寶娘一聲嘆息。阿寶爸爸說,端起咖啡杯,照樣斯文相,當年派頭,談政治 形勢,!”945年形勢,!”949年形勢。小阿姨說,談政治,火燭小心。阿寶爸爸說,一提到具體細 節,先生是老習慣,慢慢貼近我,咬耳朵,聲音像蚊子叫,嗡嗡嗡,塞塞率率,塞粒搴落,我以 前到DDS見先生,聲音同樣輕,但我現在,已經聽不慣了,講的大部分,就是我多年申訴的內 容,我已經寫了幾百遍,毫無興趣,唉,真是難為了先生,應該講,變的人是我,先生還是過去 脾氣,我已習慣悶頭寫材料,獨自悶想,根本不習慣開口談論了,後來,先生岔開話題,提到另 外幾種,最復雜的背景細節,我心裡一沉,先生當年經手的內容,不曉得比我深多少倍,責任 重多少倍,一肚皮的陳年宿古董,三角四角情報交 易,牽涉到敏感事件,敏感人物,先生隨便 講,隨便提,我表面麻木,心驚肉跳,先生的記性,特別清爽,也經常混亂,因為是老了,長年 不接觸政治,不參加學習 ,完全過時了,像一個老糊塗,其中只有小部分內容,現在可以公開 談,大部分內容,即使到了將來,恐怕一個字也不能談,一百年以後也不能談,有的內容,我心 知肚明,有的內容,我根本是兩眼翻白,有的內容,可能先生講錯了對象,有的呢,是我記錯了 對象,唉,這次碰面,一言難盡。阿寶娘說,真苦惱。阿寶爸爸說,我對先生講了,老領導,還是面對現實,要記得,現在不是!”949年了,不需要接頭了,現在是社會主義了,大家已經老了, 根本不做這種情報,早已經收攤了,懂了吧,完全結束了,已經打烊了,懂吧,打烊懂吧,先生 靠近我,還是輕聲輕氣,嗡嗡嗡,塞塞搴率,塞粒率落,停不下來。我對先生講,上海巴黎大戲 院,現在有吧,記得咖啡館吧,移動霓虹招牌,現在有吧,“小沙利文”呢,麥歇安王,麥歇安李, 麥歇安劉呢,job煙盤還有吧,高加索錫箔香煙,紅錫包皮,白錫包皮,鐵罐裝茄力克香煙,還有吧, 看得見長衫,槍駁領雙排紐西裝,男女斯文相吧。先生不響。我講,此地,現在是銅仁路南京西 路,不是DDS,記得DDS吧。先生講,霞飛路聖母院路,還是金神父路,樓下有吃角子老虎機 , 二樓坐滿人,一面講張,聽見樓下老虎機 聲音。我講,先生,這是“文藝復興”咖啡館,DDS有兩 家,一是南京路,一是霞飛路漁陽裡附近。先生說,想起來了,“文藝復興”對面,白俄《柴拉報》 社,情報生意老巢。我講,是呀,亞爾培路曉得吧,現在叫陜西南路。先生笑笑講,這條路有一 家“ 巴賽龍那”咖啡館。我講,嗯,西班牙人開的。先生講,是呀,面對“ 回力球場”,復雜,出出進 進,各等各樣人,只能憑感覺。阿寶講,啥。阿寶爸爸說,身份到底是白俄,還是赤俄,蘇格蘭 親日分子,長住法國,又是德國間諜,混到上海,做了日本間諜。阿寶不響。阿寶爸爸說,我 講“ 巴賽龍那”,有名的護照交 易所。

先生湊近來講,是呀是呀。我講,先生,不要多講了,現在,全部,通通,關了門了,巴賽龍 那,DDS,早就打烊了,幾十年前就結束了,外國赤佬,全部滾蛋了,打烊懂吧,就是不做生意 了,不賣咖啡了,全部回去咽覺了,懂了吧。先生不響。我講,現在,聽得懂吧,現在就是現在, 不是以前,此地不是以前,明白了吧,只剩兩個人了,一個是先生,一個是我。

先生講,懂的,完全明白的,!”940年,北四川路日本憲兵司令部,還記得吧,監外一個日 本兵,日本小青年,走來走去,嘴裡一直唱《伏爾加船夫曲》,記得吧。我講,哪裡會忘記,日本 學生兵,唱俄文原版,以前我一直想不通,日本兵懂俄文,唱共產蘇聯歌,但先生呀,這句閑 話,已經過去幾十年了,此地,是現在了,現在懂不懂,現在,先生可以大大方方,講得響一 點,響一點可以吧。先生兩面看了看,響了一兩句,又是輕幽幽,輕下去,輕下去,肩膀靠過 來,湊近我耳朵,塞塞率率,塞粒率落,我腦子完全發脹了,昕到最後,已經聽不出先生到底講 了啥,有啥要緊的細節,需要反復跟我講,我等於,也已經癡呆了。

小阿姨端菜盛飯。阿寶娘感慨說,三十年前,先生呼風喚雨,多少斯文英俊的男人,多少 有派頭。阿寶爸爸不響。阿寶娘說,無論如何,總算落實了政策,總比前幾年好。阿寶爸爸說, 是呀,基本情況,還算好,定了級別,如果上面通知開會,就派車子來接,但先生走進大會場, 根本不認得任何人了,以後,也就不去了。小阿姨說,吃飯了,再講好吧。阿寶爸爸說,一路走 回來,心情不好,也只能想想,當年跟先生走麥城,關進北四川路,日本憲兵司令部,管理相當 仔細,我一直記得,先生穿了囚衣,經過我的監室,清清爽爽,真是好相貌,到了!”942年,不 對了,我跟先生,解到南車站路汪偽監獄,就是中國監獄,等於走進小菜場。阿寶說,啥叫小菜 場。阿寶爸爸說,熱鬧,亂哄哄,又臭又香,蠕動娟飛,氣味復雜,簡直一塌糊塗,城隍菩薩,也 就是監獄長,專門克扣牢飯,犯人一天兩碗薄粥湯,幾根雪裡蕻咸菜,得不到監外接濟,就是 等死,我跟先生,已經皮包皮骨頭,隔壁關一個英僑,絨線衫每只洞眼裡,有一只白虱,渾身像一 層會動的灰塵。小阿姨筷子敲敲飯碗說,姐夫,不要講了,細菌太多了,吃飯辰光。阿寶說,哪 裡是小菜場。阿寶爸爸說,犯人手裡有鈔票,可以隨便買,可以點菜吃酒,隨便,小販直接走進牢監,做蒸籠生意,賣肉饅頭,水晶大包皮,蝦仁餛飩,餛飩擔,直接挑進監牢天井裡,落一碗鱔 糊面,叫一客廣東叉燒飯,大魚大肉,樣樣有,天井裡開油鑊子,氽春卷,苔條小黃魚,牢裡的 犯人,眼睛望得見,手裡無銅鈿,只能空口咽饞唾,鈔票拿出來,肉包皮子滾滾燙,伸手送進鐵欄 桿。小阿姨說。還有這種事體。阿寶爸爸說.關進來的犯人.中國人.戴紅袖章的猶太人,美國 人,英國人,法國人,男人女人,規矩一式一樣,自生自滅,只憑銅鈿銀子,有鈔票,白粉可以 買,野雞可以叫進來。阿寶娘說,註意一點。阿寶爸爸說,犯人進來,牢衣可以不上身,可以隨 便,高檔犯人,上等人,踏進監牢,登樣,有腔調,精紡高支羊毛衫,真絲襯衫,嵌寶袖扣,羊毛 背心,羊毛襪,軋別丁三件頭西裝加大衣,女人進牢監,上風走到下風香,軟緞長裙,玻璃絲 襪,銀貂皮帽,海貍皮,四面出鋒,灰鼠大衣,滾繡重磅旗袍,白絨白狐肷披風,皮裘店裡,名 堂最多了,羊皮分嫩珠,紫羔,蘿卜絲,直頭,青鋒,銀勾,灰鼠皮叫鉆天,拖槍,是狐貍皮,天 德是貂皮。小阿姨說,老虎皮呢。阿寶爸爸說,當店裡,就叫“ 一斑”,斑紋的斑,名字比較怪。阿 寶說,這批人關進牢監,結果呢。阿寶爸爸說,衣裳有啥用,囊無分文,兩手空空,每天要觸 祭。阿寶說,啥。阿寶爸爸說,就是吃牢飯,端一碗薄粥湯,哪裡咽得下,只能剝一件衣裳,伸 出去典當,監牢外面,估衣店,當店的下手,已經久等,普通黃狼皮大衣,毛色好的,市值就要 二十兩黃金,此地的當資,三鈿不值兩鈿,勉強吃幾天飽飯,每到吃飯,身上摸不出一個銅板, 剝下來當一件,就這副樣子,當衣裳,當到隆冬臘月,身上無啥可當,當得精光,當剩一身短衫 褲子,當到赤膊,等於一早吞太陽,半夜舔露水的癟三,弄堂角落裡,束束發抖的煙民,白粉 鬼,男人女人,日夜號泣,最後縮到稻草堆裡,不響了,不動了,穿堂寒風,嗚嗚嗚嗚刮過來, 刮到凍煞,餓煞為止,然後嘛,普善山莊的死屍馬車開進來了,死人摜到車子裡,馬蹄子一翻, 滴咯滴咯拖出去,啥人管呢。小阿姨煩躁說,不要再講了,讓我吃口太平飯好吧。阿寶爸爸說, 總算朋友托人想辦法,通了關節,保我跟先生出監就醫,否則這兩個人,準定是讓馬車拖進黃 泉路,死到汪偽監獄,死到中國人手裡,無地伸冤了。阿寶娘說,算了,不講了,現在平反了, 退一步海闊天空,新社會,總歸是好的。阿寶爸爸不響。全家開始吃飯。飯後,阿寶爸爸拿出一 張地址說,阿寶,改日下了班,踏車子到復興中路去一趟,代爸爸去看一個人。

復興中路一幢法式老公寓。阿寶走上三樓,敲門。一個女人開了門,上下看看阿寶說,找 啥人呀。阿寶說,2室黎老師。女人朝右指指,大屁股一扭,拖鞋踢哩踏啦,轉身就走。阿寶走 進去,南北走廊。女人撩開了朝南房間的門簾。正面是廚房,衛生間,北面,一門虛掩,阿寶敲 門說,黎老師。裡面不響。阿寶再敲,黎老師。南面女人拉開了簾子,仔細看。阿寶慢慢推門, 慢慢進去,先一嚇,一股黴氣,房間居中,擺一只方臺子,旁邊坐一個白發老太。阿寶說,黎老 師。臺面上,一雙舊棉鞋,鞋墊,半碗剩菜,痰盂蓋,草紙,半瓶紅乳腐,蚊香,調羹,破襪子,搪 瓷茶杯,餅幹桶,肥皂,鋼鐘鑊子,藥瓶,咬了幾口的定勝糕,幹癟蘋果,發綠黴的橘子,到處 是灰。阿寶說,黎老師。白頭發一動不動。阿寶走近細看,老太雙目已盲。阿寶聲音提高說,黎 老師。白頭發一抖。阿寶說,聽見吧。老太說,居委會小陳對吧。阿寶說,我不是小陳,我叫阿 寶。黎老師說,阿寶。阿寶說,我是帶信的,歐陽先生曉得吧,歐陽先生。黎老師想了想說,是 有這個人,我曉得。阿寶說,歐陽先生要我先過來,望一望黎老師,歐陽先生,最近放出來了。 黎老師說,叫阿寶對吧。阿寶說,嗯,我是阿寶。黎老師說,是阿寶講了啥,還是我做夢了。阿寶說,是真的,歐陽先生是真的,叫我來看一看。黎老師說,不對了,歐陽先生,早已經 鎮壓了呀。阿寶不響。黎老師說,廿幾年前,先生已經公開鎮壓了。阿寶說,這是謠言,歐陽先 生,關了廿幾年,最近真的放出來了,真的。黎老師說,啊。阿寶說,先生還是老樣子,金絲邊 眼鏡,派力司西裝,手捏一根司的克,正宗英國貨,精神也健。黎老師說,這個世道,還有這種 事體。阿寶移開痰盂蓋,拎過點心盒子,一籃水果,擺到臺面上。黎老師說,鎮壓大會叫口號, 開得熱鬧,就在我眼前,哪裡會是謠言。阿寶說,先生是真的,已經放出來了,放出來了。黎老 師不響。

阿寶說,肯定的。黎老師不響。阿寶說,因為年紀大,走路不便,叫我先送點心過來,改 日,就來看黎老師。黎老師不響,摸一摸點心盒子,指關節變形,彎彎曲曲,雞爪紋樣鱗斑,指 甲灰白,又長又卷,摸一摸水果籃。

阿寶說,黎老師吃蘋果吧。黎老師說,叫阿寶對吧。阿寶說,是的。黎老師說,聽聲音,跟 小陳像的。阿寶說,我是阿寶。黎老師說,阿寶吃一只橘子,臺子上有。黎老師朝前一伸,準確 捉到一只黴橘子,放到阿寶面前。阿寶說,謝謝。黎老師說,我的男人,一個讀書人,死了靠三 十年了,想不到先生,倒活得蠻好。阿寶說,這我不了解。黎老師說,人人通知到了,先生跟我 的男人,解放不久就算漢奸特務,開大會鎮壓的,為啥先生可以活下來,我的男人,為啥要死。 阿寶不響。黎老師咳嗽說,這輩子,我一直想嫁一個讀書人,我真是一直想。阿寶說,嗯。黎老 師說,兩個人,安安靜靜,我犀竹笛,讀書人吹洞簫,《平湖秋月》,多好呢,如果兩人結了婚, 圓了房,看看詞牌,吃一盅甜酒,抬頭見月,夜裡月色好,空氣新。阿寶說,是的。黎老師壓低 聲音說,想不到後來,我嫁了一個漢奸。阿寶看看橘子說,嗯。黎老師說,當時,我碰到一個登 樣的讀書人,穿長衫,英國薄絨圍巾,西裝翻邊長褲,七成新的英國皮鞋,見我就笑。我也笑 笑。讀書人講了,一直是到處覓,到處看,總算有緣。我笑笑。讀書人講,真是巧,我以前一直 想,如果我拍曲子,愛人犀竹笛,三兩信涼風,七八分月圓,兩個人講點詩文,看看冊頁,吃一 盅女兒紅,盤子裡有月餅,窗外有月光,如果有了這一天,我多少歡喜。阿寶不響。

黎老師說,結婚這一夜 ,讀書人撩開繡花帳子,就對我講,黎黎,愛國這兩個字,要擺到心 底裡,愛國,等於一只寶貝首飾盒子,要壓箱,要當壓箱寶,不可以隨隨便便,擺到臺面上來, 要開了鎖,搬開表面細軟,放到最下面去墊底,懂不懂,上面擺其他,壓一點,不重要,面子也 不要緊,重要是底下。我點點頭。到第二天,讀書人帶我出去,也就認得了歐陽先生,先生說, 弟妹,用不著擔心的,工作艱苦復雜,但是,天要亮了,希望就在前面,不遠了,馬上看見了, 就要亮了。阿寶說,後來呢。黎老師說,後來,天就真的亮了,東洋人投降了,聽到了電臺裡天 皇廣播,日本租界裡有一批人,就燒東洋旗子了,怪吧,證明自家,不算東洋人,是高麗譯員, 是臺灣人,當時有些上海人,去拿日本人的家產,沙發,銅床 ,鋼琴,地毯,榻榻米,一樣一樣 拖出來,日本人不響,中國人這一夜 ,腰板硬了,一開口,就可以罵東洋赤佬,東洋烏龜,東洋 癟三,矮東洋,矮冬瓜。

英倫首相艾德禮宣佈,全國放兩天假,美國也放兩天假。中國慶祝三天,政府部門,放假 一天。這天夜裡,我跟了讀書人,先生,三個人,開開心心蕩馬路,真正夜上海呀,滿城簫鼓, 不是現在的上海,大小報紙登了杜魯門的演說,兩號字通欄,自今日起,吾人將進入一新紀 元。霞飛路,真是人聲鼎沸呀,亞爾培路,就是現在陜西路淮海路口,男女白俄跳舞,拉手風琴,集中營關了四年的英僑,美僑,全部放出來了,成群結隊,到霞飛路遊行,我清清爽爽聽 見,有一個美僑唱《莉莉瑪蓮》,霧氣裡一切遮掩,我還是憑窗佇立,莉莉瑪蓮,莉莉瑪蓮。我的 眼淚,就落下來了,這天夜裡,三個人,多高興呀,隨便推開西區一扇陌生大鐵門,一幢大洋 房,當時上海,有多少空洋房呀,人去樓空,三個人摸進去,開電燈,櫥裡擺滿洋酒,我到大廳 開了留聲機,居然尋到《莉莉瑪蓮》德文唱片,大家就聽,唱,跳,我就哭了,這一夜 ,我吃了多 少酒呀,三個人跑到花園草地上轉圈子,空氣真好,甘涼清芬,我開口就唱,霧氣裡一切遮掩, 我還是憑窗佇立,莉莉瑪蓮,莉莉瑪蓮。眼淚就落下來,是為高興哭的,後來我不對了,脫了高 跟鞋子,醉到地毯上打滾,上海呀,真是光復了,天亮了,上海真的是亮了,鬧到了成更半夜, 唉,這真是歌吹為風,粉汗為雨,讀書人跟歐陽先生,醉得人事不醒,直到第二天下午,大家離 開。阿寶說,聽聽就開心,後來呢。黎老師說,大家去做其他重要事體呀,比如九月裡,美國第 七艦隊到上海,政府發小旗子,組織幾千工人市民到外灘,歡迎海軍上將金開德,結果做了工 作,歡迎變成遊行喊口號,工作實在多,實在做不完,做呀做呀,做到後來,又是兵臨上海了, 讀書人對我講,黎黎,天又要亮了,不是微亮,馬上大放光明了,光明世界,馬上就要到了。

我當時覺得,我又要醉了,我太開心了,醉水宜秋,醉月宜樓,上海又有不少空洋房了,到 了這天的夜上海,三個人,如果再蕩一夜 馬路,開心慶祝,唱唱跳跳,有多好,結果呢,情況不 一樣了,這天一早,馬路上,洋房草地上,到處是兵,先生是真忙,讀書人也忙,忙得千頭萬 緒,做不光的事體,開不光的會。先生對我講,黎黎,大家講定了,一定要好好來慶祝,好好笑 一笑,醉一醉。我答應了,心裡就一直等,後來呢,後來就出了大事體了,等於彩雲難駐,明月 空圓了,全部變了。阿寶說,嗯。黎老師輕聲說,提了不少人,形勢嚴峻,手銬用麻袋來裝。黎 老師不響。阿寶不響,看清這個房問裡,灰塵積灰塵,墻壁全部起皮,翻卷起來,整個房間,掛 滿翻卷的墻皮,四壁,天花板,佈滿灰白色刨花卷,如果夜裡開了燈,一定毛骨悚然。黎老師 說,房間太舊對吧。阿寶說,啊。黎老師說,我十多年不開燈了,省電了,因為是瞎子,眼睛裡 看不到光線,看不到紅顏色,綠顏色,只看見深藍顏色,一團 一團 的黑顏色。阿寶說,黎老師講 啥。黎老師說,我心裡曉得,阿寶現在眼睛看啥,是看我的房間,看帳子。阿寶不響。黎老師 說,結婚的繡花帳子,床 幃,床 沿,過去叫“襯池頭”,是蘇繡,門簾,以前叫“夾春”,也是蘇 繡,“靠子”,就是椅披,桌幃叫“橫坡”,全部蘇繡,就此,我一樣也不想要了,夫君一別,裙腰粉 瘦,怕按六幺歌板,我就做代課老師,做到眼瞎為止,我經常一個人看月亮,後來眼力就差了, 有天忽然想到,《竹取物語》裡講過,女人多看月亮,就要倒黴的,我心裡一嚇,眼睛慢慢就糊 塗了,後來就看不見了,我聽讀書人,聽先生講過的,天亮了,天已經亮了,大放光明了,但我 覺得,我的眼裡,天一直是暗的,根本看不見,開了電燈,也見不到亮光了。阿寶說,不講了, 吃蘋果好吧。黎老師不響。房間裡靜,天花板的墻皮,每一片微微抖動,繡花帳子,破洞無數, 落滿了塵灰。黎老師說,結婚到現在,我一直用這頂帳子,要用到我死為止了。阿寶不響。黎老 師說,我一直想快一點死,可以跟我的男人,讀書人,還有先生見見面,三個人,兩男一女,到 陰間草地上去,吃酒,唱歌,聽電臺廣播,聽Marlene Di—erich唱的《莉莉瑪蓮》,人生就是一 醉了,最有味道,想不到今朝,阿寶帶來壞消息,歐陽先生,跟我的男人,原來是一生一死,毫 無來往,如果我死了,三個人可以蕩馬路,談談笑笑,慶祝一番的場面,現在是不可能了,不可 能了,不可能了,完全不可能了,已經缺人了。阿寶不響。黎老師說,阿寶,做人多少尷尬,桃 花賦在,鳳簫誰續,多少尷尬呀。阿寶不響。黎老師壓低喉嚨說,隔壁鄰居,一直跟房管所談 判,巴望我早一點死,可以獨門進出,過太平生活,天天罵我,天天罵我,全家希望我早進地獄,漢奸老婆,不得好死。阿寶不響。房間裡靜,窗臺上有一只蹦蹦跳跳的麻雀。阿寶覺得,只 有電影 蒙太奇,可以恢復眼前的荒涼,破爛帳闈,墻壁,回到幾十年前窗明幾凈的樣子,當時 這對夫妻,相貌光生,並肩坐到窗前,看月的樣子,嫻靜,荒寒,是黑白好電影 ,棱角分明,臺 面上擺了月餅,桂花糕,一壺清茶,黎老師年輕,有了醉態,銀燭三更,然後光暈暗轉,龍鳳帳 鉤放落,月明良宵。阿寶立起來,預備告辭。黎老師伸出手說,阿寶,幫幫我可以吧。阿寶說, 啊。黎老師說,小陳一直講,要幫我剪指甲。阿寶說,是的,指甲太長了,卷起來了。黎老師說, 阿寶,幫我剪一剪好吧。阿寶不響。黎老師說,對面抽屜裡,有一把小剪刀,是小陳擺的。阿寶 看黎老師的手,恍惚十指如蔥,洞簫悠揚。阿寶遲疑說,這個嘛。黎老師說,可以吧。阿寶說, 只是,我不大會剪,我怕剪不好。黎老師不響。阿寶遲疑說,我現在就去居委會,去叫小陳來。

黎老師滿頭霜雪,縮了手說,也好。此刻,阿寶一句講不出來,心中傷慘。阿寶起身說,我 就去居委會,去找小陳。黎老師說,好的。阿寶轉身一拉房門,差點撞到門邊偷聽 的大屁股女 人,對方一嚇,屁股一縮。

阿寶急忙跑下樓梯,差一點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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