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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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殿內,朗朗之聲,清澈無垢。

嘉寧帝有一瞬間的晃神,這樣的帝梓元,和當年在昭和殿對著太祖質問的他何等相似。

「我乃大靖嫡子,名正言順的大統繼承人,緣何我不能登天下位,掌大靖乾坤?」

當時,太祖是如何回答的?十八年前,太祖一語未言。只三個月後在其彌留之際,將傳位聖旨和傳國玉璽一併交到他手上。

「從此,大靖、朝臣、百姓一併託付你手,朕大行在即,只望你無愧大靖天下和韓氏列祖,百年之後尚有面目來見朕。」

如此重託,如此重囑。

數十年前,他意氣風發,只覺天下盡握;數十年後,嘉寧帝早已不知,他可還有面目去見九泉之下殷殷囑託的先帝。

不只是太祖遺旨,帝梓元揚手的瞬間,她指上碧綠的通天璽亦躍入嘉寧帝眼中。

帝家之權已經傳承。嘉寧帝心底重重嘆息一聲,面上卻半點未露。

「要朕允先帝之旨?」嘉寧帝望著龍椅下雋然而立的帝梓元,緩緩起身,目光如炬,「帝梓元,你想為皇?」

帝梓元抬首,眼微揚,「若臣想,陛下又能如何?」

帝梓元話音落定,嘉寧帝負於身後的手猛地一抬,眸中瞳色幾變,復又輕輕放下。

窗外,一直守著的趙福見嘉寧帝把誅殺令收回,趕緊打了個手勢,四周已露尖峭的銀色寒光悄悄退了回去。

乾元殿外等著的長青眉目冷沉,早已將身後負著的鐵棍握緊。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間,待嘉寧帝重新開口時,仿似一切都未發生。

「先帝之旨當然算數,只是朕在位已有十八載,比起先帝遺旨,朕的子嗣更有繼承大統的資格。」未等帝梓元開口,他已道:「即便朕四子亡三,仍有第十三子韓雲,他雖年幼,亦不是不可立為儲君。你帝家當年雖有禪讓天下之德,如今亦有忠君護國之功,但臣就是臣,你若登位,當年和韓帝兩家共同逐鹿天下的五侯皆會生出篡權之心,韓氏鎮守江山的八方諸王也會興兵而起,屆時大靖必亂。三國之戰剛剛結束,大靖已不能再起兵災,否則會有亡國之險。帝梓元,作為大靖的靖安侯君和三軍統帥,這一點你應該比誰都明白。」

「所以……?」帝梓元朝嘉寧帝看去,「臣就應該以大局為重,隱忍寬厚,對過往不糾,做一個忠君愛國的靖安侯君?」

帝梓元的質問一聲比一聲更沉。

「那帝梓元,你,想如何?」

「我想如何?」帝梓元負手於身後,眉宇肅冷。

「晉南十萬百姓失詁之痛,帝家十年叛國之冤,我帝家和晉南百姓的怒火……」帝梓元朝高台龍椅走去,一步一句,停在嘉寧帝五步之遠,擲地之聲響徹乾元殿,「陛下,非大靖天下不可平。」

非大靖天下不可平。

這句話落入嘉寧帝耳中的時候,他驟覺二十年大靖江山起伏,恍若黃粱一夢。

二十二年前帝盛天禪讓半壁江山,稱臣於韓氏時,大概從未想過有一日帝氏子孫會站在韓天子面前說出這樣一句話。

「朕是韓家天子,大靖皇室起於韓。」嘉寧帝話語沉沉,終是一句落定,「朕可以給你挾天子令諸侯的權利,也可以讓帝家凌駕諸王侯和百官之上,和韓家共享皇權,但朕縱願大靖亡,也不會讓江山在朕手中改姓。」

韓雲只有三歲,外戚垂弱,諸王侯人心難測,縱立韓云為太子,非二十年之功他難以握權親政。讓出監國之權,讓諸侯百官和帝家互相轄制,反而能讓年幼的儲君安然長大,護住韓氏江山。

見帝梓元不答,嘉寧帝目光一沉,徐徐開口:「若監國之權都無法讓你滿意,那右相和前太醫院院正的兩族性命呢?」

帝梓元眉眼一凝。看來燼言的身份嘉寧帝知道了。

「朕會恢復他帝家嫡子的身份,對當年牽扯進東宮調包之事的人既往不咎。」嘉寧帝摩挲著指間扳指,神情晦暗不明,「他好歹也是太子教養長大,朕也曾對他寄予厚望,他如今掌著太子留下來的東宮勢力,朕顧念著太子舊情,也未曾為難與他。」

「帝梓元,朕如今所能做的,皆已做到。你要如何?」

以二十年皇權換韓氏江山的延續,恐怕也只有嘉寧帝有這個心性魄力。

至於燼言,不過是他順水推舟的一份人情。如今朝野不穩,右相為三朝元老,門生滿天下,即便是嘉寧帝也輕易動不得,至於太醫院前院正,嘉寧帝一身頑疾還要靠他續命,更是不會動他。

帝梓元抬眼,對上嘉寧帝爍爍龍目,一揚手將聖旨收攏,負手於身後,在嘉寧帝的注視下乾脆利落地開口:「攝政皇權交給帝家,我給你韓氏十年喘息時間。」她說完轉身朝乾元殿外走去,「我帝氏族人忍受了十年冤屈和喪家之痛,這份窒息和恐懼,陛下,你也該嘗嘗。」

帝王之座上,嘉寧帝面上露出一抹怒意,他的目光在帝梓元半白的發上一晃而過,終是忍不住開了口。

「帝梓元,你何須囂張,朕輸給的不是你,而是朕的太子。」

「朕輸的也不是天下,而是朕最優秀的嫡子,大靖王朝將來最睿智的國君。」

這句話落在乾元殿內,看似平靜無波,卻又驚濤駭浪,走出乾元殿的腳步戛然而止,帝梓元閉上眼,指上溫潤的通天璽都無法抹淡指間的冰冷。

她能昂然立於嘉寧帝前問鼎帝位,斥責帝君,卻在這句質問前無可辯駁。

若無韓燁,西北之境十位準宗師截殺下,她早已命喪黃泉。

若無韓燁,韓帝兩家早已陳兵對壘,亦無今日兩家掣肘的暫時太平。

無論嘉寧帝做錯多少,無論韓家欠帝家多少,都無法抹殺韓燁為她做下的一切。

「你既知道,又何必逼他至此。」

滿是疲憊的聲音從消瘦的身影處傳來,帝梓元推開乾元殿大門,再也沒有回頭。

帝梓元的身影消失在逆光下,嘉寧帝失了所有力氣,臉色慘白吐出一口鮮血朝王座上倒去。

「陛下!召蘇太醫進宮!」趙福從窗外躍進,看著昏倒的嘉寧帝,面露恐慌,急忙喚道。

是夜,被蘇太醫救回來的嘉寧帝半躺在乾坤殿的軟榻上,他一米遠處跪著風塵僕僕從西北趕回來的禁宮暗衛。

暗衛自半個時辰前入宮稟告,卻始終未聽到天子開口詢問。

直到趙福端著湯藥入殿,嘉寧帝嘶啞的聲音才響起,「說,結果如何?」

暗衛低垂著眼,不敢看嘉寧帝的表情,「陛下,臣率五百侍衛遍尋北河下游諸城,都沒有殿下的下落。」

這話已經是說得委婉了,實誠話應該是太子韓燁早已埋入河底、屍骨無存才對。

軟榻上重重的咳嗽聲響起,一聲急過一聲,趙福急忙上前幫嘉寧帝托背順氣,「陛下,您寬著心,這不是還沒找到嗎?殿下他……」

「下去吧。」嘉寧帝朝暗衛擺擺手,待暗衛走出,他蒼白的臉上愈加疲憊,嘆了口氣,滿是悲涼。

「朕這個兒子啊,朕把他教得太好了,到頭來他一身計謀滿腔謀劃全用在了朕身上。他沒有給自己留退路,也沒有給朕留退路,朕和帝梓元都被他套在了這座皇城裡。」

「陛下。」趙福眼底泛紅,卻不知如何去勸,沒有人比他更明白太子韓燁對嘉寧帝的意義。

「只是不知道他用命換來的兩家太平,又能持續多久。趙福,替朕擬旨吧。」

帝梓元入宮見皇的事不算秘密,嘉寧帝昏倒在乾元殿急招太醫院院正入宮的事卻被瞞了下來。

三日後,久居乾坤殿養病的嘉寧帝頒下一道聖旨,立第十三子韓云為儲君,右相為太子太傅,靖安侯君帝梓元為攝政王,統率百官,攝政監國。

這道聖旨後,嘉寧帝還特別擬了一道旨昭告天下,言前狀元郎溫朔乃帝家嫡子帝燼言,從此不必再居侍郎府,回歸帝姓。

至於嘉寧帝,稱自己年事已高,重病纏身,故退居西郊別院,不再理朝政之事。

這幾道聖旨一道連著一道,轟炸得百官應接不暇,但總算理明白了兩個理兒,一是大靖後繼有人,儲君位上總算有人了;二是這韓家江山往後數十年,怕是要由帝家當家做主了。

自此,大靖朝堂翻天覆地,明白了的滿朝文武在聖旨頒下的第二日,潮水一般湧進了靖安侯府。

這倒不怪他們牆頭草,嘉寧帝眼見著日薄西山,小太子將將三歲,誰又知道如今這位在攝政王位上坐得尚還舒坦的靖安侯君將來的打算呢?

畢竟帝家尚還有一位嫡子在世,將來大靖江山姓哪家,還真是說不準的事兒。

這一次,帝梓元沒有像一年半前帝家恢復侯位時閉門謝客,她大開靖安侯府,受眾臣叩拜,更是廣邀城中三王五侯入府而宴,善權之術毫不遜於嘉寧帝,直令一眾朝官大感意外,不過半月,帝家在朝堂之勢猶若星火燎原,凡攝政王令,在朝堂上已當於皇令。

自此,大靖權力交迭,正式進入了帝梓元的時代。

與此同時,西北偏隅一城內,昏睡了數月的人堪堪睜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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