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所屬書籍:安樂傳原著小說-帝皇書

涪陵山寺外,十里桃林。

兩道人影正在林中石桌旁弈棋。

同樣雪白的長髮,相似的容顏,一輕狂,一沉寂。

「這麼久沒見,棋藝長了不少啊。」帝盛天捏著黑棋把玩,瞅著對面的徒弟打了個哈欠。

「您的棋藝這些年都這樣,怎麼就知道我的棋藝見長了?」

帝盛天是個古怪的,她兵法韜略無一不精,唯棋藝一道,十數年來無一點長進。

帝盛天朝棋盤上揚了揚下巴,哼了聲:「兩年前你只能贏我兩子,如今怕是四子都綽綽有餘,不是長進了是什麼。年紀輕輕的,怎麼不知道讓著點長輩?」

「姑祖母,我十三歲那年就能贏您四子了。」帝梓元唇角微勾,笑了笑,混不覺這話著實有些傷老祖宗的自尊。

帝盛天眉角一揚,看向帝梓元。她棋藝不佳自個兒知道,徒弟讓她她也知道,可這個賊聰明的弟子從來不會把這事兒擺到明面兒上來。說到底帝梓元這些年不管在什麼人面前囂張霸道,卻始終會在她面前斂下鋒芒。

如今,看來已經到了束縛全無的時候了。

帝梓元被她注視,仍一派坦然,眉目淺笑間猶帶凜然,一雙墨瞳桀驁深沉,在帝盛天面前毫不收斂。

威懾天成,已有帝皇之意。

這般的帝梓元,像極了當年在泰山之巔和她指點江山的韓子安。

帝盛天微微晃神,眼底追憶一閃而過,斂了嬉笑神情,正色道:「梓元,你已經做決定了?」

帝梓元頷首。

「你如今應知,這條路不好走。」帝盛天望向涪陵山腳的皇宮禁苑,壓下悵然之意,「韓家為了這條路,已經折了三代。縱歷經西北之戰,你仍堅持?」

「弟子等這一日,足有十二年。」帝梓元神情間不見半分退意,仍堅若磐石。她起身朝帝盛天行下半禮,「梓元拜謝姑祖母十年教導之恩,縱歷西北之戰,梓元的選擇仍一如當初。韓仲遠必須為十二年前晉南的八萬將士之死付出代價,否則梓元有何面目面對晉南數十萬百姓的殷殷期盼和帝家的列祖列宗。」

她抬首,目光眺望而去,涪陵山下帝都巍峨,國土如畫,她神色悠遠,復又回首看向帝盛天,言語錚錚,「姑祖母,韓仲遠不配為皇,亦不配坐擁大靖江山,為天下之主!」

炙熱而鏗鏘的話語在山巔桃林中迴響,帝盛天沉默許久,終是嘆了口氣,眼底擔憂散去,只余寬慰。她摘下右手拇指上的碧玉扳指,朝帝梓元扔去。

「拿著,見了這枚扳指,那些老家伙知道該怎麼做。」

帝盛天手上的碧綠扳指,又名通天璽,當年天下有傳,韓子安手中的玉璽執掌江山,帝盛天指間的通天璽號令群臣。

「是。」帝梓元神情一重,肅然領命。

帝家二十幾年前半分天下,歸於帝盛天麾下的侯爵世家佔了半個皇朝。十二年前嘉寧帝的那場大清洗雖然折了帝家羽翼,可對當初和帝家交好的開國三公五侯仍不敢妄動。這八大氏族底蘊深厚,乃大靖半壁江山的基石,八大世家另擁他主定會引起江山動蕩,波及天下百姓,即便這些年帝家只剩一個帝梓元,在帝盛天未確定她能肩負起整個天下前,她亦未將這枚通天璽輕易交付。

自此,帝家數百年傳承,自帝盛天一代,正式交予帝梓元手中。

見帝梓元接過通天璽,帝盛天把手中的黑棋朝棋盤上一丟,復又一副懶散面孔,提了點心問了問另一個帝家小子,「燼言你打算如何安排?」

「他是帝家人,當恢復帝姓。」帝梓元沉聲道。

帝盛天對這個回答尚算滿意,伸了個懶腰朝走到一旁朝開得燦爛的桃樹上一靠,擺手,「去吧去吧,你以後的事兒還多得很,沒事少來惹我清凈。」

帝梓元眼底露出一抹無奈,行了個禮退下,剛走幾步,帝盛天的聲音飄飄忽忽傳來。

「梓元,雲景山上,你可曾後悔?」

自雲景山巔一戰韓燁戰亡,帝梓元華髮半白,再未有人在她面前提過半句韓燁。

上百日夜,夜夜不得寐。姑祖母問她,可曾後悔?

後悔什麼?後悔與韓燁相識相知?還是後悔半生執於世仇將他阻於心門外?抑或後悔永失所愛後才終明心意?

世間萬事皆能解,唯生死不能。

縱她半生追悔莫及,付於誰看?

「您呢?」帝梓元迴轉頭,目光落在帝盛天寂寥的背影上,輕聲問,「這些年,您可曾後悔?」

後悔執於情誼,在那人有生之年都未吐露過半句心意,以致那位雖坐擁萬里江山,卻帶著遺憾故去。

風起,捲起桃樹邊那人一頭雪白長發,帝梓元始終沒有等到回答。

山腳,長青已等了帝梓元半日。

帝梓元一腳躍上馬車,難得朝長青投了一眼。

「出了何事?」這塊木頭臉雷劈下來也不動於色,現在臉上的踟躕不安也太明顯了些。

待帝梓元坐上馬車,長青猶豫半晌,才低聲稟告:「小姐,剛剛苑書傳了消息過來,北河下游十城,都未有殿下蹤跡。」

下游十城,已是千里之遠,足足三月,動邊塞數萬守軍,傾帝家在西北所有隱藏之力,仍……毫無所獲。

掀著布簾的手微不可見地一頓,聽不出感情的聲音從馬車裡傳來:「知道了。長青,不用回府,去皇宮。」

「是,小姐。」車架上的長青面上露出一抹意外,卻半句未言,一甩韁繩徑直入城朝皇宮而去。

不通報,不奏稟,靖安侯府的馬車一路毫不避諱地朝皇宮而去,還未抵達宮門,靖安侯君入宮覲見的消息幾乎被半個京城的權柄曉得了個透。

重陽門前,聞訊前來的內宮總管趙福堅持而又委婉地請靖安侯君下車步行入宮。即便如今帝家的聲勢潑了天去,嘉寧帝好歹還是帝位上高坐的那位。帝家再狂,也不能堂而皇之越過皇權。

帝梓元何等心性,贏都贏了,從不在意小節,當即一甩袖擺從馬車上走下,甚至還貼心地吩咐長青解下佩劍。

在重陽門前踏車而出尚是帝梓元西北而回後首次現於人前,她一身沉墨晉衣,襯得肩下白髮如雪。趙福見她這模樣,神色一愣,一時竟連請安問好的話都頓在了嗓子邊。

帝梓元恍若未見,步履未停徑直朝禁宮內走去。

趙福匆匆趕上,來時眼底的防範和敵意到底淺了些。太子亦是他看著長大,比一般皇子情分更深,如今早逝,皇室子嗣凋零至此,太過可惜了。

趙福引著帝梓元停在了乾元殿前。

乾元殿是內宮第二大殿,雖不若朝會大殿巍峨宏偉,卻華貴典雅,更顯皇室尊貴。

照理說,久卧病榻的嘉寧帝在上書房接見帝梓元倒更妥當些。

帝梓元朝趙福玩味地看了一眼。

內宮大總管眼觀鼻鼻觀心,躬身朝前引,「侯君,陛下在殿內等您,您請入殿。」

「長青,留在殿外。」帝梓元一拂袖擺,吩咐一聲,負手於身後,朝乾元殿內走去。

吱呀聲響,古老的宮殿被推開大門,逆光下,帝梓元抬步而入,殿門隨即而關,藏住了裡面一切光景。

乾元殿內,一把御椅,嘉寧帝高坐其上。

縱面容蒼白,眼底帝王威懾仍不減半分。

他御座之下五步之遠的地方,布一臣椅。

君臣上下之分,一覽無遺。

帝梓元入殿之初便瞧出了嘉寧帝的安排,她抬步入內,停在殿內臣椅旁毫不猶疑地坐下,然後朝嘉寧帝看去。

半晌,悠悠之聲自她口中而出。

「天下權柄,帝王之勢,不是區區一把龍椅就能定論,否則何來百年王朝變遷天下改姓,陛下做了幾十年皇帝,竟也信權柄之物,當真令梓元失望。」

嘉寧帝俯眼,看向坦然而坐的帝梓元,蒼老的眼底瞧不出情緒。

不過二十之齡,短短兩年,這個年輕的靖安侯就已經超越她的父親,手握西北兵權,獨掌朝廷乾坤。

這樣的帝梓元,竟是他韓家曾昭告天下的兒媳,大靖最蓋棺定論的皇后。

不論仇怨,不究對錯,太祖當年為大靖選擇了一個足以延綿國祚百年的太子妃。

可惜,世事往往不如人願,韓帝兩家到頭來竟走到了這一步。

「朕當年少時,鮮衣怒馬、沙場禦敵、指點江山,曾比你更狂更傲十倍。少年人,這把椅子朕和太祖傾韓家之力都坐得不甚安穩,遑論是你。」嘉寧帝半點未怒,看著帝梓元,眼底帶些許悵然,「帝梓元,等你在這天下之位上坐個十年,享天下權柄後,再來論朕亦不遲。」

高坐皇位的帝者褪掉了平日的強勢冷酷,低沉的話語在乾元殿內迴響,竟帶著勸誡和指點。

帝梓元眯眼,半晌,冷斥一聲:「謬論,權位固重,人心更重。不得人心,何以得天下?」

嘉寧帝迎上帝梓元挑釁的眼,沉聲回:「人心固重,權謀亦重,不善權謀,何以平朝堂?」

無言的對峙在乾元殿內靜靜流淌,大靖王朝里權力最盛的兩人各不服輸,仿似以天下對問。

「擅權謀又如何?」帝梓元微微朝後一仰,目光輕抬,「陛下,如今是你輸了。」

帝家人心得盡,權柄在握,韓家如今之勢已不如帝家。

「那又如何,就算朕輸,我韓氏依舊是大靖之主,韓家數十年權力沉浮在這皇城上,八方諸王仍在,帝家縱如今威勢逼人,難道還能冒天下之大不韙改朝換代,篡權取國?」嘉寧帝聲音沉沉,「帝梓元,一朝為臣,你帝家將永遠為臣。」

乾元殿內寂靜無聲,唯春風從窗外拂進,將帝梓元的衣擺吹起,晉衣袖擺內,露出一截明黃的捲軸。

「陛下,不知於天下百姓、朝堂百官而言,是你的諭令有用,還是太祖的諭旨更勝一籌?」

嘉寧帝瞳孔緊緊一縮,露出一抹冷厲來,朝帝梓元望去,「你此話,何意?」

太祖諭旨?已經故去十八載的先帝還能把這天下留給帝氏不成!

帝梓元緩緩起身,抽出袖中捲軸,印著太祖諭旨的聖旨在兩人面前展開。

「陛下,太祖元年,先帝曾下過一道聖旨,聖旨中言忠王和靖安侯同享儲君之位,陛下善記,想必沒有忘記此事。」

當年的忠王就是如今的嘉寧帝,當年太祖這道聖旨頒下後曾令滿朝嘩然,帝永寧請辭數次,但直至太祖駕崩,這道聖旨始終未從帝家收回。

嘉寧帝面色微變,左手在御椅上摩挲而過,藏住眼底的驚濤駭浪。

「直到先帝駕崩,這道聖旨都未被廢除。陛下……」 帝梓元清冷的聲音在乾元殿內響起,擲地有聲,睥睨天下。

「帝家靖安侯享儲君之位乃太祖之旨,如今帝家仍在,帝家的靖安侯君亦在。」

帝梓元朝嘉寧帝看去,手中太祖遺旨躍入眼帘。

「臣若請陛下允先帝之旨,不知可算是篡權取國,冒天下之大不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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