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紫羅衫動紅燭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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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術的爪法,大路分為龍爪、虎爪、鷹爪三種。龍爪是四指併攏,拇指伸展,腕節屈向手心;虎爪是五指各自分開,第二、第三指骨向手心彎曲;鷹爪是四指併攏,拇指張開,五指的第二、第三指骨向手心彎曲。三種爪法各有所長,以龍爪功最為深奧難練。周鐵鷦見她所使果然是本門家數,心想:「你若用古怪武功,我尚有所忌,你真的使鷹爪雁行功,那可是自尋死路了。」當下雙手也成鷹爪,反手鉤打。

眾人仰首而觀,只見兩人輕身縱躍,接近時擒拿拆打數招,立即退開。這一晚四場激斗,以這一場最為好看,但也以這一場最為兇險。月光之下,亭檐亭角,兩人真如一雙大鳥一般,翻飛搏擊。驀地里兩人欺近身處,喀喀數響,袁紫衣一聲呼叱,周鐵鷦長聲大叫,跌下亭來。

周鐵鷦如何跌下,只因兩人手腳太快,旁觀眾人之中,只有胡斐和曾鐵鷗看清楚了。周鐵鷦激斗中使出絕招「四雁南飛」,以連環腿連踢對手四腳,踢到第二腿時被袁紫衣以「分筋錯骨手」搶過去卸脫了左腿關節。他這一招雙腿此起彼落,中途無法收勢,左腿雖已受傷,右腿仍然踢出,袁紫衣對準他膝蓋踹了一腳,右腿受傷更重。旁人卻只見他摔下時肩背著地,落下後竟不再站起。這涼亭並不甚高,以周鐵鷦的輕身功夫,縱然失手,躍下後決不致便不能起身,難道竟是已受致命重傷?汪鐵鶚素來敬愛大師兄,大叫:「師哥!」奔近前去,語聲中已帶著哭音。他俯身扶起周鐵鷦,讓他站穩。但周鐵鷦兩腿脫臼,哪裡還能站立?汪鐵鶚扶起他後雙手放開。周鐵鷦呻吟一聲,又要摔倒。曾鐵鷗低聲罵道:「蠢材!」搶前扶起。他武功在鷹爪雁行門中也算是頂尖兒的好手,只是不會推拿接骨之術,抱起周鐵鷦,便要奔出。

周鐵鷦喝道:「取了鷹雁牌。」曾鐵鷗登時省悟,搶進涼亭,伸手往圓桌上去取金牌,突然頭頂風聲颯然,掌力已然及首。曾鐵鷗右手抱著師兄,左手不及取牌,只得反掌上迎,哪知這一架卻架了個空。眼前黑影一晃,一人從涼亭頂上翻身而下,已將桌上金牌抓在手中,喝道:「打輸了想賴么?」正是袁紫衣。曾鐵鷗又驚又怒,抱著周鐵鷦,僵在亭中,不知該當和袁紫衣拚命,還是先請人去治大師兄再說?

胡斐上前一步,說道:「周兄雙腿脫了臼,若不立刻推上,只怕傷了筋骨。」也不等周曾兩人答話,伸手拉住周鐵鷦的左腿,一推一送,喀的一聲,接上了臼,跟著又接上了右腿關節,再在他腰側穴道中推拿數下。周鐵鷦登時疼痛大減。胡斐向袁紫衣伸出手掌,笑道:「這銅鷹鐵雁牌也沒什麼好玩,你還了周大哥吧!」袁紫衣聽他說到「也沒什麼好玩」六字,嫣然一笑,將金牌放在他掌心。

胡斐雙手捧牌,恭恭敬敬的遞到周鐵鷦面前。周鐵鷦伸手抓起,說道:「兩位的好處,姓周的但教有一口氣在,終有報答之時。」說著向袁紫衣和胡斐各望一眼,扶著曾鐵鷗轉身便走。向袁紫衣所望的那一眼,目光中充滿了怨毒,瞧向胡斐的那一眼,卻顯示了感激之情。

袁紫衣毫沒在意,小嘴一扁,秀眉微揚,向著使雷震擋的褚轟說道:「褚大爺,你這半個掌門人,咱們還比不比劃?」到了此時,褚轟再笨也該有三分自知之明,領會得憑著自己這幾手功夫,決不能是她敵手,抱拳說道:「敝派雷電門由家師執掌,區區何敢自居掌門?姑娘但肯賜教,便請駕臨塞北,家師定是歡迎得緊。」他這幾句話不亢不卑,卻把擔子都推到了師父肩上。袁紫衣「嘿嘿」一笑,左手擺了幾擺,道:「還有那一位要賜教?」殷仲翔等一齊抱拳,說道:「胡大爺,再見了。」轉身出外,各存滿腹疑團,不知這武功如此高強的少女到底是甚麼路道。胡斐親自送到大門口,回到花園來時,忽聽得半空中打了個霹靂,抬頭一看,只見烏雲滿天,早將明月掩沒。袁紫衣道:「當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想不到胡大哥遊俠風塵,一到京師,卻麵糰團做起富家翁來。」聽她一提起此事,不由得胡斐氣往上沖,說道:「袁姑娘,這宅第是那姓鳳奸人的產業,我便是在這屋中多待一刻,也是玷辱了,告辭!」回頭向程靈素道:「二妹,咱們走!」袁紫衣道:「這三更半夜,你們卻到哪裡去?你不見變了天,轉眼便是一場大雨么?」她剛說了這句話,黃豆般的雨點便已灑將下來。胡斐怒道:「便是露宿街頭,也勝於在奸賊的屋檐下躲雨。」說著頭也不回的往外便走。程靈素跟著走了出去。忽聽袁紫衣在背後恨恨的道:「鳳天南這奸人,原本是死有餘辜。我恨不得親手割他幾刀!」

胡斐站定身子,回頭怒道:「你這時卻又來說風涼話?」袁紫衣道:「我心中對這鳳天南的怨毒,勝你百倍!」頓了一頓,咬牙切齒地道:「你只不過恨了他幾個月,我卻已恨了他一輩子!」說到最後這幾個字時,語音竟是有些哽咽。胡斐聽她說得悲切,絲毫不似作偽,不禁大奇,問道:「既是如此,我幾回要殺他,何以你又三番四次的相救?」袁紫衣道:「是三次!決不能有第四次。」胡斐道:「不錯,是三次,那又怎地?」兩人說話之際,大雨已是傾盆而下,將三人身上衣服都淋得濕了。袁紫衣道:「你難道要我在大雨中細細解釋?你便是不怕雨,你妹子嬌怯怯的身子,難道也不怕么?」胡斐道:「好,二妹,咱們進去說話。」當下三人走到書房之中,書童點了蠟燭,送上香茗細點,退了出去。這書房陳設甚是精雅。東壁兩列書架,放滿了圖書。西邊一排長窗,茜紗窗間綠竹掩映,隱隱送來桂花香氣。南邊牆上掛著一幅董其昌的仕女圖;一幅對聯,是祝枝山的行書,寫著白樂天的兩句詩:「紅蠟燭移桃葉起,紫羅衫動柘枝來。」胡斐心中琢磨著袁紫衣那幾句奇怪的言語,哪裡去留心什麼書畫?何況他讀書甚少,就算看了也是不懂。程靈素卻在心中默默念了兩遍,瞧了一眼桌上的紅燭,又望了一眼袁紫衣身上的紫羅衫,暗想:「對聯上這兩句話,倒似為此情此景而設。可是我混在這中間,卻又算什麼?」

三人默默無言,各懷心事,但聽得窗外雨點打在殘荷竹葉之上,淅瀝有聲,燭淚緩緩垂下。程靈素拿起燭台旁的小銀筷,挾下燭心,室中一片寂靜。

胡斐自幼飄泊江湖,如此伴著兩個紅妝嬌女,靜坐書齋,卻是生平第一次。過了良久,袁紫衣望著窗外雨點,緩緩說道:「十九年前,也是這麼一個下雨天的晚上,在廣東省佛山鎮,一個少婦抱著一個女娃娃,冒雨在路上奔跑。她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好,因為她已給人逼得走投無路。她的親人,都給人害死了,她自己又受了難當的羞辱。如果不是為了懷中這個小女兒,她早就跳在河裡自盡了。

「這少婦姓袁,名叫銀姑。這名字很鄉下氣,因為她本來是個鄉下姑娘。她長得很美,雖然有點黑,然而眉清目秀,又俏又麗,佛山鎮上的青年子弟給她取了個外號,叫作『黑牡丹』。她家裡是打漁人家,每天清早,她便挑了魚從鄉下送到佛山的魚行里來。有一天,佛山鎮的鳳大財主鳳天南擺酒請客,銀姑挑了一擔魚送到鳳府里去。這真叫作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個鮮花一般的大姑娘偏生給鳳天南瞧見了。「姓鳳的妻妾滿堂,但心猶未足,強逼著玷污了她。銀姑心慌意亂,魚錢也沒收,便逃回了家裡。誰知便是這麼一回孽緣,她就此懷了孕,她父親問明情由,趕到鳳府去理論。鳳老爺反而大發脾氣,叫人打了他一頓,說他胡言亂語,撒賴訛詐。銀姑的爹憋了一肚氣回得家來,就此一病不起,拖了幾個月,終於死了。銀姑的伯伯叔叔說她害死了親生父親,不許她戴孝,不許她向棺材磕頭,還說要將她裝在豬籠里,浸在河裡淹死。「銀姑連夜逃到了佛山鎮上,挨了幾個月,生下了一個小女孩。母女倆過不了日子,只好在鎮上乞討。鎮上的人可憐她,有的就施捨些銀米周濟,背後自不免說鳳老爺的閑話,說他作孽害人。只是他勢力大,誰也不敢當著他面提起此事。「鎮上魚行中有一個夥計向來和銀姑很說得來,心中一直在偷偷的喜歡她,於是他託人去跟銀姑說要娶她為妻,還願意認她女兒當作自己女兒。銀姑自然很高興,兩人便拜堂成親。那知有人討好鳳老爺,去稟告了他。

「鳳老爺大怒,說道:『甚麼魚行的夥計那麼大膽,連我要過的女人他也敢要?』當下派了十多個徒弟到那魚行夥計家裡,將正在喝喜酒的客人趕個精光,把台椅床灶搗得稀爛,還把那魚行夥計趕出佛山鎮,說從此不許他回來。」砰的一響,胡斐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只震得燭火亂晃,喝道:「這奸賊恁地作惡多端!」

袁紫衣一眼也沒望他,淚光瑩瑩,向著窗外,沉浸在自己所說的故事之中,輕輕嘆了口氣,說道:

「銀姑換下了新娘衣服,抱了女兒,當即追出佛山鎮去。那晚天下大雨,把母女倆全身都打濕了。她在雨中又跌又奔的走出十來里地,忽見大路上有一個人俯伏在地。她只道是個醉漢,好心要扶他起來,那知低頭一看,這人滿臉血污,早已死了,竟便是那個跟她拜了堂的魚行夥計。原來鳳老爺命人候在鎮外,下手害死了他。

「銀姑傷心苦楚,真的不想再活了。她用手挖了個坑,埋了丈夫,當時便想往河裡跳去,但懷中的女娃子卻一聲聲哭得可憐。帶著她一起跳吧,怎忍心害死親生女兒?撇下她吧,這樣一個嬰兒留在大雨之中,也是死路一條。她思前想後,咬了咬牙,終於抱了女兒向前走去,說什麼也得把女兒養大。」

程靈素聽到這裡,淚水一滴滴的流了下來,聽袁紫衣住口不說了,問道:「袁姊姊,後來怎樣了?」

袁紫衣取手帕抹了抹眼角,微微一笑,道:「你叫我姊姊,該當把解藥給我服了吧?」程靈素蒼白的臉一紅,低聲道:「原來你早知道了。」斟過一杯清茶,隨手從指甲中彈了一些淡黃色的粉末在茶里。袁紫衣道:「妹子的心地倒好,早便在指甲中預備了解藥,想神不知鬼不覺的便給我服下。」說著端過茶來,一飲而盡。程靈素道:「你中的也不是什麼致命的毒藥,只是要大病一場,委頓幾個月,使得胡大哥去殺那鳳天南時,你不能再出手相救。」袁紫衣淡淡一笑,道:「我早知中了你的毒手,只是你如何下的毒,我始終想不起來。進這屋子之後,我可沒喝過一口茶,吃過半片點心。」

胡斐心頭暗驚:「原來袁姑娘雖然極意提防,終究還是著了二妹的道兒。」程靈素道:「你和胡大哥在牆外相鬥,我擲刀給大哥。那口刀的刀刃上有一層薄薄毒粉,你的軟鞭上便沾著了,你手上也沾著了。待會得把單刀軟鞭都在清水中沖洗乾淨。」袁紫衣和胡斐對望一眼,均想:「如此下毒,真是教人防不勝防。」程靈素站起身來,斂衽行禮,說道:「袁姊姊,妹子跟你賠不是啦。我實不知中間有這許多原委曲折。」袁紫衣起身還禮,道:「不用客氣,多蒙你手下留情,下的不是致命毒藥。」兩人相對一笑,各自就坐。

胡斐道:「如此說來,那鳳天南便是你……你的……」

袁紫衣道:「不錯,那銀姑是我媽媽,鳳天南便是我的親生之父。他雖害得我娘兒倆如此慘法,但我師父言道:『人無父母,何有此身?』我拜別師父、東來中原之時,師父吩咐我說:『你父親作惡多端,此生必遭橫禍。你可救他三次性命,以了父女之情。自此你是你,他是他,不再相干。』胡大哥,在佛山鎮北帝廟中我救了他一次,那晚湘妃廟中救了他一次,今晚又救了他一次。下回若再撞在我手裡,我先要殺了他,給我死了的苦命媽媽報仇雪恨。」說著神色凜然,眼光中滿是恨意。程靈素道:「令堂過世了么?」袁紫衣道:「我媽媽逃出佛山鎮後,一路乞食向北。她只想離開佛山越遠越好,永不要再見鳳老爺的面,永不再聽到他的名字。在道上流落了幾個月,後來到了江西省南昌府,投入了一家姓湯的府中去做女傭……」胡斐「哦」了一聲,道:「江西南昌府湯家,不知和那甘霖惠七省湯大俠有干係沒有?」

袁紫衣聽到「甘霖惠七省湯大俠」八字,嘴邊肌肉微微一動,道:「我媽便是死在湯……湯大俠府上的。我媽死後第三天,我師父便接了我去,帶我到回疆,隔了一十八年,這才回來中原。」胡斐道:「不知尊師的上下怎生稱呼?袁姑娘各家各派的武功無所不會,無所不精,尊師必是一位曠世難逢的奇人。那苗大俠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也不見得有這等本事!」袁紫衣道:「家師的名諱因未得她老人家允可,暫且不能告知,還請原諒。再說,我自己的名字也不是真的,不久胡大哥和程家妹子自會知道。至於那位苗大俠,我們在回疆也曾聽到過他的名頭。當時紅花會的無塵道長很不服氣,定要到中原來跟他較量較量,但趙半山趙三叔……」她說到「趙三叔」三字時,向胡斐抿嘴一笑,意思說:「又給你討了便宜去啦!」續道:「趙半山知道其中原委,說苗大俠所以用這外號,並非狂妄自大,卻是另有苦衷,聽說他是為報父仇,故意激使遼東的一位高手前來找他。後來江湖上紛紛傳言,他父仇已報,曾數次當眾宣稱,決不敢用這個名號,說道:『什麼打遍天下無敵手,這外號兒狗屁不通。大俠胡一刀的武功,就比我高強得多了!』」胡斐心頭一凜,問道:「苗人鳳當真說過這句話?」袁紫衣道:「我自然沒親耳聽到,那是趙……趙半山說的。無塵道長聽了這話,雄心大起,卻又要來跟那位胡一刀比劃比劃。後來打聽不到這位胡大俠身在何方,也只得罷了。那一年趙半山來到中原,遇見了你,回去回疆後,好生稱讚你英雄了得。只是那時我年紀還小,他們說什麼我也不懂。這次小妹東來,文四嬸便要我騎了她的白馬來,她說倘若遇到『那位姓胡的少年豪傑,便把我這匹坐騎贈了與他。』」胡斐奇道:「這位文四嬸是誰?她跟我素不相識,何以贈我這等重禮?」袁紫衣道:「說起文四嬸來,當年江湖上大大有名。她便是奔雷手文泰來文四叔的娘子,姓駱名冰,人稱『鴛鴦刀』的便是。她聽趙半山說及你在商家堡大破鐵廳之事,又聽說你很喜歡這匹白馬,當時便埋怨他道:『三哥,既有這等人物,你何不便將這匹馬贈了與他?難道你趙三爺結交得少年英雄,我文四娘子結交不得?』」

胡斐聽了,這才明白袁紫衣那日在客店中留下柬帖,說什麼「馬歸原主」,原來乃是為此,心中對駱冰好生感激,暗想:「如此寶馬,萬金難求。這位文四娘子和我相隔萬里,只憑他人片言稱許,便即割愛相贈,這番隆情高義,我胡斐當真是難以為報了。」又問:「趙三哥想必安好。此間事了之後,我便想赴回疆一行,一來探訪趙三哥,二來前去拜見眾位前輩英雄。」袁紫衣道:「那倒不用。他們都要來啦。」胡斐一聽大喜,伸手在桌上一拍,站起身來,說不出的心癢難搔。程靈素知他心意,道:「我給你取酒去。」出房吩咐書童,送了七八瓶酒來。胡斐連盡兩瓶,想到不久便可和眾位英雄相見,豪氣橫生,連問:「趙三哥他們何時到來?」袁紫衣臉色鄭重,說道:「再隔四天,便是中秋,那是天下掌門人大會的正日。這個大會是福康安召集的。他官居兵部尚書、總管內務府大臣,執掌天下兵馬大權,皇親國戚個個該屬他管,卻何以要來和江湖上的豪客打交道?」胡斐道:「我也一直在琢磨此事,想來他是要網羅普天下英雄好漢,供朝廷驅使,便像是皇帝用考狀元、考進士的法子來籠絡讀書人一般。」袁紫衣道:「不錯,當年唐太宗見應試舉子從考場中魚貫而出,喜道:『天下英雄,入我彀中矣。』福康安開這個大會,自也想以功名利祿來引誘天下英雄。可是他另有一件切膚之痛,卻是外人所不知的。福康安曾經給趙半山、文四叔、無塵道長他們逮去過,這件事你可知道么?」胡斐又驚又喜,仰脖子喝了一大碗酒,說道:「痛快,痛快!我卻沒聽說過,無塵道長、文四爺他們如此英雄了得,當真令人傾倒。」袁紫衣抿嘴笑道:「古人以漢書下酒,你卻以英雄豪傑大快人心之事下酒。若是說起文四叔他們的作為,你便是千杯不醉,也要叫你醉卧三日。」胡斐倒了一碗酒,說道:「那便請說。」袁紫衣道:「這些事兒說來話長,一時之間也說不了。大略而言,文四叔他們知道福康安很得當今皇帝乾隆的寵愛,因此上將他捉了去,脅迫皇帝重建福建少林寺,又答應不害紅花會散在各省的好漢朋友,這才放了他出來。」胡斐一拍大腿,說道:「福康安自然以為是奇恥大辱。他招集天下武林各家各派的掌門人,想是要和文四爺他們再決雌雄了?」袁紫衣道:「對了!此事你猜中了一大半。今年秋冬之交,福康安料得文四叔他們要上北京來,是以先行招集各省武林好手。他自在十年前吃了那個大苦頭之後,才知他手下兵馬雖多,卻不足以與武林豪傑為敵。」胡斐鼓掌笑道:「你奪了這九家半掌門,原來是要先殺他一個下馬威。」袁紫衣道:「我師父和文四叔他們交情很深。但小妹這次回到中原,卻是為了自己的私事。我先到廣東佛山,要瞧瞧鳳老爺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物,也是機緣巧合,不但救了他的性命,還探聽到了天下掌門人大會的訊息。我有事未了,不能趕去回疆報訊,於是也不怕胡大哥見笑,一路從南到北,胡鬧到了北京,也好讓福康安知曉,他的什麼勞什子掌門人大會,未必能管什麼事。」胡斐心念一動:「想是趙三哥在人前把我誇得太過了,這位姑娘不服氣,以致一路上儘是跟我較量。」向袁紫衣瞪了一眼,說道:「還有,也好讓趙半山他們知道,那個姓胡的少年,未必真有什麼本事。」袁紫衣格格而笑,說道:「咱們從廣東較量到北京,我也沒能佔了你的上風。胡大哥,日後我見到趙半山時,你猜我要跟他說什麼話?」胡斐搖頭:「我不知道。」袁紫衣正色道:「我說:『趙三叔,你的小義弟名不虛傳,果然是一位英雄好漢!』」胡斐萬萬料想不到,這個一直跟自己作對為難的姑娘,竟會當面稱讚起自己來,不由得滿臉通紅,大是發窘,心中卻甚感甜美舒暢。從廣東直到北京,風塵行旅,間關千里,他腦海之中無日不有袁紫衣的影子在,只是每想到這位又美麗動人又刁鑽古怪的姑娘,七分歡喜之中,不免帶著兩分困惑,一分著惱。今夜一夕長談,嫌隙盡去,原來中間竟有這許多原委,怎不令他在三分酒醉之中,再加上了三分心醉?這時窗外雨聲已細,一枝蠟燭也漸漸點到了盡頭。胡斐又喝了一大碗酒,說道:「袁姑娘,你說有事未了,不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嗎?」袁紫衣搖頭道:「多謝了,我想不用請你幫忙。」她見胡斐臉上微有失望之色,又道:「若是我料理不了,自當再向你和程家妹子求救。胡大哥,再過四天,便是掌門人大會之期,咱三個到會中去擾他一個落花流水,演一出『三英大鬧北京城』,你說好是不好?」

胡斐豪氣勃發,叫道:「妙極,妙極!若不挑了這掌門人大會,趙三哥、文四爺、文四奶奶他們結交我這小子又有什麼用?」程靈素一直在旁聽著,默不作聲,這時終於插口道:「『雙英鬧北京』,也已夠了,怎地拉扯上我這個不中用的家伙?」袁紫衣摟著她嬌怯怯的肩頭,說道:「程家妹子,快別這麼說。你的本事勝我十倍。我只敢討好你,不敢得罪你。」程靈素從懷中取出那只玉鳳,說道:「袁姊姊,你和我大哥之間的誤會也說明白啦,這只玉鳳還是你拿著。要不然,兩只鳳凰都給了我大哥。」袁紫衣一怔,低聲道:「要不然,兩只鳳凰都給了我大哥!」程靈素說這兩句話時原無別意,但覺袁紫衣品貌武功,都是頭挑人才,一路上聽胡斐言下之意,早已情不自禁地對她十分傾心,只是為了她數度相救鳳天南,這才心存芥蒂,今日不但前嫌盡釋,而且雙方說來更是大有淵源,那還有什麼阻礙?但聽袁紫衣將自己這句話重說了一遍,倒似是自己語帶雙關,有「二女共事一夫」之意,不由得紅暈雙頰,忙道:「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袁紫衣道:「不是什麼意思?」程靈素如何能夠解釋,窘得幾乎要掉下淚來。

袁紫衣道:「程家妹子,你在那單刀之上,為何不下致命的毒藥?」程靈素目中含淚,憤然道:「我雖是毒手藥王的弟子,但生平從未殺過一個人。難道我就能隨隨便便的害你么?何況……何況你是他的心上人,他整天除了吃飯睡覺,念念不忘,便是在想著你。我怎會當真害你?」說到這裡,淚珠兒終於奪眶而出。袁紫衣一愕,站起身來,飛快的向胡斐掠了一眼,只見他臉上顯得甚是忸怩尷尬。程靈素這一番話,突然吐露了他的心事,實是大出他意料之外,不免甚是狼狽,但目光之中,卻是滿含款款柔情。袁紫衣上排牙齒一咬下唇,向程靈素柔聲道:「你放心!終不能兩只鳳凰都給了他!」驀地里縴手一揚,噗的一聲,扇滅了燭火,穿窗而出,登高越房而去。

胡斐和程靈素都是一驚,奔到窗邊去看時,但見宿雨初晴,銀光瀉地,早已不見袁紫衣的人影。

兩人心頭,都在咀嚼她臨去時那一句話:「你放心,終不能兩只鳳凰都給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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