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紫羅衫動紅燭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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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覺背後金刃掠風,一人嬌聲喝道:「手下留人!」喝聲未歇,刀鋒已及後頸。這一下來得好快,胡斐手掌不及拍下,急忙側頭,避開了背後刺來的一刀,回臂反手,去勾背後敵人的手腕。那人身手矯捷,一刺不中,立時變招,刷刷兩匕首,分刺胡斐雙脅。胡斐轉不過身來,只得縱身離了鳳天南肩頭,向前一撲。那人如影隨形,著著進逼。胡斐怒道:「袁姑娘,幹嗎總是跟我為難?」回過頭來,只見手持匕首那人紫衫雪膚,頭包青巾,正是袁紫衣。月光下但見她似嗔似笑,說道:「我要領教胡大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胡斐道:「來日方長,不忙在此刻。」縱身撲向鳳天南時,袁紫衣猱身而上,匕首直指他咽喉。這一招攻其不得不救,胡斐只得沉肘反打,斜掌劈她肩頭。霎時之間,兩人以快打快,交換了十來招,但見刀光閃動,掌影飛舞,招招都瞧得人驚心動魄。

周鐵鷦、曾鐵鷗、王氏兄弟等都不識得袁紫衣,突然見她在鳳天南命在頃刻之際現身相救,武功又如此高強,無不驚詫。但見這兩人出手奇快,眾人瞧得眼都花了,猛聽得胡斐一聲呼叱,兩人同時翻上圍牆,跟著又同時躍到了牆外。袁紫衣的匕首翻飛擊刺,招招不離胡斐的要害,出手之狠辣凌厲,直如性命相搏一般。胡斐那敢怠慢,凝神接戰,耳聽得鳳天南縱聲長笑,叫道:「胡家小兄弟,老哥哥失陪了,咱們後會有期。」笑聲愈去愈遠,黑夜中遙遙聽來,便似梟鳴。胡斐大怒,急欲搶步去追,卻給袁紫衣纏住了,脫身不得。他心中越發恚怒,喝道:「袁姑娘,在下跟你無怨無仇……」一言未畢,白光閃動,匕首已然及身。高手過招,生死決於俄頃,萬萬急躁不得,胡斐的武功只比袁紫衣稍勝半籌,但一個空手,一個有刀,形勢已然扯平,他眼睜睜的見仇人再次逃走,一分心,竟給刺中了左肩。哧的一聲,匕首劃破肩衣,這時袁紫衣右手只須乘勢一沉,胡斐肩頭勢須重傷筋骨,那知她手腕斜翻,反向上挑。胡斐肩上只感微微一涼,絲毫未損,心中一怔:「你又何必手下容情?」袁紫衣格格嬌笑,倒轉匕首,向他擲了過去,跟著自腰間撤出軟鞭,笑道:「胡大哥,咱們真刀真槍的較量一場。」胡斐正要伸手去接匕首,忽聽牆頭程靈素叫道:「用單刀吧!」將他單刀擲下。原來程靈素見他赤手空拳,生怕失利,已奔進房去將他的兵刃拿了出來。

袁紫衣叫道:「好體貼的妹子!」突然軟鞭揮起,掠向高牆。程靈素縱身躍入,袁紫衣的軟鞭在牆頭搭住,一借力,便如一只大鳥般飛了進去,月光下衣袂飄飄。宛若仙子凌空。她身子尚未落地,呼的一鞭,向程靈素背心擊了過去,叫道:「程家妹子,接我三招。」

程靈素側身低頭,讓過了一鞭。但袁紫衣變招奇快,左回右旋,登時將她裹在鞭影之中。

胡斐知道程靈素決不是她敵手,此刻若去追殺鳳天南,生怕袁紫衣竟下殺手,縱然失去機緣,也只得罷了,當下躍進園中,挺刀叫道:「你要較量,便較量!」袁紫衣道:「好體貼的大哥!」回過軟鞭,來卷胡斐的刀頭。

兩人各使稱手的兵刃,這一搭上手,情勢與適才又自不同。胡斐使的是家傳胡家刀法,剛中有柔,柔中有剛,迅捷時似閃電奔雷,沉穩處如淵□岳峙。袁紫衣的鞭法也是縱橫靈動,大是名手風範。頃刻之間,兩人已拆了三十餘招,當真是鞭揮去如靈蛇矯夭,刀砍來若猛虎翻撲。秦耐之、周鐵鷦、王氏兄弟等瞧著無不駭然:「這兩人小小年紀,武功上竟有這等造詣!」其實兩人這時比拚兵刃,都還只使出六七成功夫,胡斐見袁紫衣每每在要緊關頭故意不下殺著,自己刀下也就容讓幾分,一面打,一面思量:「她如此對我,到底是何用意?」

適才周鐵鷦、曾鐵鷗、殷仲翔三人出手對付胡斐,均沒討得了好去,眾武官心知單打獨鬥,不是他對手,眼見袁紫衣纏住了他,正是下手的良機,各人使個眼色,裝作凝目觀戰,卻散在兩人身周,慢慢逼近,便要合擊胡斐。凡是武學高手,出手時無不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周鐵鷦等這般神態,胡斐自都瞧在眼裡,不禁暗暗焦急:「這批人便要一擁而上,我脫身雖然不難,卻分不出手來照顧二妹了。」一瞥之間,見程靈素站在一旁,倒是神色自若,心想:「只有先將袁姑娘打退,再來對付旁人。」言念及此,刷刷連砍三刀,均是胡家刀法中的厲害家數。

袁紫衣一避二擋,喝彩道:「好刀法!」突然回過長鞭,竟不抵擋胡斐刺向自己腰間的刀尖,一招「鳳凰三點頭」,向曾鐵鷗、周鐵鷦、秦耐之三人的面門各點一點。這一招來得好不突兀,三人急忙後躍,曾鐵鷗終於慢了一步,鞭端在額頭擦過,帶出了一條血痕。便在此時,胡斐的刀尖距她腰間也已不過尺許,眼見她忽然出鞭為自己退敵,當即右臂一穩,單刀不進不退,停住不動。在如此急遽之間,將兵刃穩得猶似在半空中釘住了一般,可比徑刺敵人難上十倍。袁紫衣一雙妙目望定胡斐,說道:「你怎麼不刺?」忽聽得曾鐵鷗叫道:「好體貼的哥哥妹妹啊!」學的是旗人惡少的貧嘴聲調。袁紫衣俏臉一沉,收鞭圍腰,向胡斐道:「胡大哥,這幾位英雄好漢,你給我引見引見。」胡斐道:「好!這位是八極拳的掌門人秦耐之秦大爺,這位是鷹爪雁行門的掌門人周鐵鷦周大爺……」跟著將王劍英、王劍傑兄弟、曾鐵鷗、汪鐵鶚等一一引見了。這時王劍傑已將殷仲翔救醒,只聽他不住口的咒罵鳳天南,說什麼「如此無恥卑鄙之徒,咱哥兒倆不能算完。」胡斐最後道:「這位是袁姑娘。」心念一動,又道:「袁姑娘是少林韋陀門、廣西八仙劍、湖南易家灣九龍鞭三派的總掌門。」眾人一聽,都是聳然動容,雖想胡斐不會打誑,但臉上均有不信之色。

袁紫衣微笑道:「你沒說得明白。邯鄲府崑崙刀、彰德府天罡劍、保定府哪吒拳這三門,也請區區做了掌門人。」胡斐道:「哦,原來姑娘又榮任了三家掌門,恭喜恭喜。」袁紫衣笑道:「多謝!這一次我上北京來,原是想做十家總掌門,但湖北武當山的無青子道長我打他不過,河南少林寺的大智禪師我不敢去招惹。剛好這裡有三位掌門人在此。喂,褚老師,你塞北雷電門的掌門老師麻老夫子到了北京么?」那使雷震擋的姓褚武師單名一個轟字,聽她問到師父,說道:「家師向來不來內地走動,有什麼事,都交給弟子們辦。」袁紫衣道:「好,你是大師兄,可算得上是半個掌門人。這麼著,今晚我就奪三個半掌門人。十家總掌門做不成,九家半也將就著對付了。」此言一出,周鐵鷦等無不變色。秦耐之抱拳一拱,哈哈大笑,說道:「少林韋陀門的掌門萬鶴聲萬大哥,跟在下有數十年的交情,卻不知如何將掌門之位傳給姑娘了?」袁紫衣道:「萬大爺死啦,他師弟劉鶴真打不過我,三個徒弟更是膿包。咱們拳腳刀槍上分高下,這掌門之位不讓也得讓。秦老師,我先領教你的八極拳功夫,再跟周老師、王老師、褚老師他們三位過過招。我當上了九家半總掌門,也好到那天下掌門人大會中去風光風光。」這幾句話,竟是毫沒將周、秦、王、褚眾高手瞧在眼裡。她這麼一叫陣,周鐵鷦、王劍英等都是天下聞名的武學好手,縱然命喪當場,也決不能退縮。

周鐵鷦道:「我們魔爪雁行門自先師謝世,徒弟們個個不成器,先師的功夫十成中學不到一成。姑娘肯賜教誨,敝派上下哪一個不感光寵?只是師兄弟們都是蠢材,只練了些先師傳下的功夫,別派的功夫卻不會練。」袁紫衣笑道:「這個自然。我若不會鷹爪雁行門的功夫,怎能當得鷹爪雁行門的掌門?周老師大可放心。」

周鐵鷦和曾鐵鷗都是氣黃了臉,師兄弟對望一眼,均想:「便是再強的高手,也從沒敢輕視鷹爪雁行門了。你仗著誰的勢頭,到北京城來撒野?」

他們收了鳳天南的重禮,為他出頭排解,沒能辦成,也不過掃興而已,畢竟事不幹己,並不怎麼放在心上。可是這姑娘竟敢來硬搶掌門之位,如此欺上頭來,豈可不認真對付?秦耐之知道今晚已非動手不可,適才見袁紫衣的功夫和胡斐是在伯仲之間,自己卻曾敗在胡斐手下,要想討一個巧,讓她先斗周王諸人,耗盡了力氣,自己再來撿便宜,當下說道:「周老師、王老師的功夫比兄弟深得多,兄弟躲在後面吧!」袁紫衣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的功夫不如他們,我要挑弱的先打,好留下力氣,對付強的。外邊草地上滑腳,咱們到亭中過招。上來吧!」身形一晃,進了亭子,雙足並立,沉肩塌胯,五指併攏,手心向上,在小腹前虛虛托住,正是「八極拳」的起手式「懷中抱月」。

秦耐之吃了一驚:「本派武功向來流傳不廣,但這一招『懷中抱月』,左肩低,右肩高,左手斜,右手正,顯是已得本派的心傳,她卻從何學來?」向胡斐斜睨一眼,又想:「那日我跟他動手,當然不使起手式,後來和他講論本門拳法,這一招也未提到。自不是他傳給這女子了。」心中驚疑,臉上卻不動聲色,說道:「既是如此,待小老兒搬開桌子凳子,免得礙手礙腳。」袁紫衣道:「秦老師這話差了。本門拳法『翻手、揉腕、寸懇、抖展』八極,『摟、打、騰、封、踢、蹬、掃、卦』八式,變化為『閃、長、躍、躲、拗、切、閉、撥』八法,四十九路八極拳,講究的是小巧騰挪,若是嫌這桌子凳子礙事,當真與敵人性命相搏之時,難道也叫敵人先搬開桌椅嗎?」她這番話宛然是掌門人教訓本門小輩的口吻,而八極拳的諸種法訣,卻又說得一字不錯。

秦耐之臉上一紅,更不答話,彎腰躍進亭中,一招「推山式」,左掌推了出去。袁紫衣搖了搖頭,說道:「這招不好!」更不招架,只是向左踏了一步,秦耐之身前便是桌子擋住,這一掌推不到她身上。他變招卻也迅速,「抽步翻面錘」、「鷂子翻身」、「劈卦掌」,連使三記絕招。袁紫衣右足微提,左臂置於右臂上交叉輪打,翻成陽拳,跟著便快如電閃般以陰拳打出,正是八極拳中的第四十四式「雙打奇門」,這原是秦耐之的得意招數,可是袁紫衣這一招出得快極,秦耐之猝不及防,急忙斜身閃避,砰的一下,撞到了桌上,桌上茶碗登時打翻了三只。袁紫衣笑道:「小心!」左纏身、右纏身、左雙撞、右雙撞、一步三環、三步九轉,那八極拳的招數便如雨點般打了過去。秦耐之奮力招架,眼看她使的招數固是本門拳法,但忽快忽慢、偏左偏右,卻又與本門功夫大不相同。袁紫衣道:「你怎地只招架,不還手?你使的是八極拳,可不是挨揍拳!」秦耐之罵道:「小賤人!」一招「青龍出水」,左拳成鉤,右拳呼的一聲打了出去。袁紫衣應以一招「鎖手攢拳」,突然右肘一擺,翻手抓住了他的右腕,向他背上扭轉,左手同時上前,四指前、拇指後,已拿住了他的「肩貞穴」,順勢向前一送,將他按到了桌上,正好將他嘴巴按到了茶碗上,喝道:「吃茶!」她使這一手「分筋錯骨手」本來平平無奇,幾乎不論那一門那一派都會練到,只是出手奇速,秦耐之手腕剛一碰到她的手指,全身已被制住,不禁又驚又怒,又罵道:「小賤人!」袁紫衣雙手使個冷勁,喀喇一聲,秦耐之右肩關節立時脫臼。袁紫衣放開他手腕,坐在圓凳上微微冷笑,說道:「這掌門人之位你讓是不讓?」秦耐之只疼得滿額都是冷汗,一言不發,快步出亭。王劍英上前左手托住他右臂,右手抓住他頭頸,一推一送,將他肩頭關節還入臼窩,轉頭說道:「袁姑娘的八極拳功夫果然神妙,我領教領教你的八封掌。」說著踏步進亭。袁紫衣見他步履凝穩,心知是個勁敵。本來凡是練「游身八卦掌」之人,必定步法飄逸,行路猶如足不點地一般,但他腳步落地極重,塵土飛揚,那是「自重至輕、至輕返重」,根基堅實無比,他數十年的功力,決非自己所能望其項背。胡斐快步走到亭中,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低聲道:「此人厲害,不可輕敵。」袁紫衣眼皮低垂,細聲道:「我多次壞你大事,你不怪我嗎?」邊一句話胡斐卻答不上來,說是不怪,是她接連三次將鳳天南從自己手底下救出;說是怪她罷,瞧著她若有情、若無情的眼波,卻又怎能怪得?袁紫衣見胡斐走入亭來教自己提防,早是芳心大慰,她本心存驚疑,生怕鬥不過這位八卦門的高手,這時精神一振,勇氣倍增,低聲道:「你放心!」足尖一登,躍上一張圓凳,說道:「王老師,八卦門的功夫,講究足踏八卦方位,乾、坤、巽、坎、震、兌、離、艮,咱們便在這些凳上過過招。」王劍英道:「好!」慢慢踏上圓凳,雙手互圈,一掌領前,一掌居後。胡斐又向袁紫衣瞧了一眼,退出亭子。

袁紫衣道:「素聞八卦門中王氏兄弟英傑齊名,待會王老師敗了之後,令弟還打不打呢?」

王劍英生性凝重,聽了這話卻也忍不住氣往上沖,依她說來,似乎還沒動手,自己已然敗定。他本就不善言辭,盛怒之下,更是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王劍傑怒道:「小丫頭胡說八道,你只須在我大哥手下接得一百招,咱兄弟倆從此不使八卦掌。」須知王氏兄弟望重武林,尋常武師連他們的十招八招也接不住。王劍傑一出口竟說到一百招,卻也是絲毫沒小覷了她。袁紫衣斜眼相睨,冷冷地道:「我擊敗令兄之後,算不算八卦門的掌門?你還打不打?」王劍傑道:「你先吹什麼?打得贏我哥哥再說不遲。」袁紫衣道:「我便是要問一個明白。」王劍傑尚未答話,王劍英問道:「尊師是誰?」袁紫衣道:「你問我師承幹嗎?」她烏溜溜的眼珠骨碌一轉,已明其意,說道:「嗯,王老師是動了真怒,要下殺手,所以先問一問我師父。我師父名頭太響,說出來嚇壞了你。我不抬師父出來。你儘管使你八卦門的絕招。常言道不知者不罪,你便打死了我,我師父也不怪你。」這幾句話正說中了王劍英的心事,他見袁紫衣先和胡斐相鬥,跟著制住秦耐之,出手著實不俗,定是大有來頭,若是下重手傷了她,她師父日後找場,多半極難應付,聽她這般說,便道:「這裡各位都是見證。」呼的一掌,迎面擊出,掌力未施,身隨掌起,踏坤奔離,足下已移動了方位。別瞧他身軀肥大,八卦門輕功一使出,竟如飛燕掠波一般。袁紫衣斜掌卸力,自艮追震,手上使的固是八卦掌,腳下踏的也是八卦方位。王劍英連劈數掌,都給她一一卸開。兩人繞著圓桌,在十二只石凳上賓士旋轉,倒似小兒捉迷藏一般,但越轉越快,衣襟生風。

王劍英心想:「這丫頭心思靈巧,誘得我在石凳上跟她隔桌換掌。她掌力原本不能跟我相比,但中間擋著一張圓桌,便不怕我沉猛的掌力。」又想:「這丫頭武功甚雜,居然將我門中的八卦掌使得頭頭是道,我何必用尋常掌法跟她糾纏?」猛地里一聲長嘯,腳步錯亂,手掌歪斜,竟使出了他父親威震河朔王維揚的家傳絕技「八陣八卦掌」來。

這一路掌法王維揚只傳兩個兒子,連外姓的弟子如商劍鳴等也均不傳,那是在八卦掌中夾了八陣圖之法:天陣居乾為天門,地陣居坤為地門,風陣居巽為風門,雲陣居震為雲門,飛龍居坎為飛龍門,武翼居兌為武翼門,鳥翔居離為鳥翔門,蜿盤居艮為蜿盤門;天地風云為四正門,龍虎鳥蜿為四奇門;乾坤艮巽為闔門,坎離震兌為開門。這四正四奇,四開四闔,用到武學之上,霎時之間變化奇幻,雖是在小小一個涼亭之中,隱隱有布陣而戰之意。

這八陣八卦掌袁紫衣別說沒有學過,連聽也沒有聽過,只因這是王維揚的不傳之秘,以她師父武學之淵博當世無雙,卻也是有所未知。袁紫衣只接得數掌,登時眼花繚亂,暗暗叫苦。胡斐站在亭外掠陣,也知情勢不妙,只是袁紫衣大言在先,說要奪八卦門掌門,自己決不能插手相助,眼見王劍英越打越佔上風,正沒做理會處,忽見袁紫衣左足一登,躍上桌面,說道:「凳子上施展不開,咱們在桌上鬥鬥。王老師,可不許踏碎了茶碗果碟。」

王劍英一言不發,跟著上了桌面,這時兩人相距近了,袁紫衣無可取巧,對方拍擊過來的掌拳,勢須硬接硬架,但腳下卻佔了便宜。原來桌上放著十二只茶碗,四盤果子,全是散落亂置,這可不同梅花樁、青竹陣每一處落足點均有規律,王劍英的八陣八卦掌在平地上施展威力最強,一上梅花樁,變化既受限制,威力便已相應減弱。這時在這桌面之上,更生怕不小心踏碎了茶碗果盤,為這刁鑽的丫頭所笑,當下盡量不移腳步,一味催動掌力,自忖不憑腳步掌法之妙,單靠深厚的內功,就能將她毀在一雙肉掌之下。

但聽得掌風呼呼,亭畔的花朵為他掌力所激,片片落英,飛舞而下。當袁紫衣躍上桌面之時,早已計及利害,眼見對方一掌掌如疾風驟雨般擊到,她只是足不停步的前竄後躍,並不和他對掌拆解,知道只要和對方雄渾的掌力一粘住,那便脫不了身,只見王劍英右掌虛晃,左掌斜引,右掌正要劈出,她左足尖輕輕一挑,一只茶碗向他撲面飛去。王劍英吃了一驚,閃身避開,袁紫衣料到他趨避的方位,雙足連挑,七八只茶碗接二連三的飛將過去。王劍英避開了三只,終於避不開第四、五只,啪啪兩聲,打中了他肩頭。他出掌劈開第七、八只,碗中的茶水茶葉卻淋了他滿頭滿臉,跟著第九、十只茶碗又擊中胸口。王劍英、王劍傑齊聲怒吼,旁觀的汪鐵鶚、褚轟、殷仲翔等也忍不住驚呼,只見最後兩只茶碗直奔王劍英雙眼。他憤怒已極,猛力一掌擊出。袁紫衣踢茶碗擾敵,原本是等他這一掌,這良機如何肯予錯過?當下身軀一閃,已伸手抓住他的右腕,左手在他的臂彎里「曲池穴」一拿,一扭一推,喀的一響,王劍傑大叫「啊喲」聲中,王劍英臂骱已脫。這一手仍只是尋常「分筋錯骨手」,說不上什麼奇妙的家數,只是她出手如電,王劍英竟是閃避不了,致貽終身之羞。王劍傑雙手一拍,和身向袁紫衣背後撲去。胡斐推出一掌,將他震退三步,說道:「王兄且慢!說好是一個斗一個。」王劍英面色慘白,僵在桌上。袁紫衣心想:「若是輕易放了他,他兄弟回頭找場,我可斗他們不過!」竟是下手不容情,乘著他無力抗禦之時,喀喇一聲,將他左臂的關節也卸脫了,一指點在他太陽穴上,喝道:「你這八卦門的掌門讓是不讓?」王劍英閉目待死,更不說話。王劍傑喝道:「快放我兄長,你要做掌門,做你的便是。」袁紫衣道:「說話可要算數?」王劍傑道:「算數,算數。」袁紫衣這才微微一笑,躍下桌子。王劍傑負起兄長,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出。

周鐵鷦道:「姑娘連奪兩家掌門,果然是聰明伶俐,卻不知留下什麼妙計,要施在我姓周的身上?」這話明明說她不過是使詭計取勝,說不上是真實本領。袁紫衣道:「對付你魔爪雁行門,還用得著智計?你師兄弟三個人是一齊上呢,還是周老師一個人跟我過招?」周鐵鷦淡淡一笑,說道:「袁姑娘此言,真是門縫裡看人,把北京城裡的武師們全都瞧得扁了。周某打從十三歲上起,從來便是單打獨鬥。」袁紫衣道:「嗯,那你十三歲前,便不是英雄好漢,專愛兩個打一個。」周鐵鷦道:「嘿,我自十三歲起始學藝。」袁紫衣道:「是英雄好漢,生來便是英雄好漢,有的人武藝再高,始終不過是窩囊廢。周老師,我可不是說你。」不知怎的,她對於王劍英、王劍傑兄弟,心中還存著三分佩服,見了周鐵鷦大刺刺地自視極高的神氣,卻是說不出的討厭。

周鐵鷦幾時受過旁人這等羞辱?心中狂怒,嘴裡卻只哼了一聲。汪鐵鶚叫了起來:「小丫頭,跟我大師哥說話,可得客氣些。」袁紫衣知他是個渾人,也不理睬,對周鐵鷦道:「拿出來,放在桌上。」周鐵鷦愕然道:「什麼?」袁紫衣道:「銅鷹鐵雁牌。」一聽到「銅鷹鐵雁牌」五字,周鐵鷦涵養功夫再高,也已不能裝作神色自若,大聲道:「啊哈!我門中的事,你倒真知道得不少。」伸手從腰帶上解下一個錦囊,放在桌上,喝道:「銅鷹鐵雁牌便在這裡,你今日先取我姓周的性命,再取此牌。」袁紫衣道:「拿出來瞧瞧,誰知道是真是假。」周鐵鷦雙手微微發顫,解開錦囊,取出一塊四寸長、兩寸寬的金牌來,牌上鑲著一只探爪銅鷹,一只斜飛鐵雁,正是魔爪雁行門中世代相傳的掌門信牌,凡是本門弟子,見此牌如見掌門人。原來鷹爪雁行門在明末天啟,崇禎年間,原是武林中一大門派,幾代掌門人都是武功卓絕,門規也極嚴謹。但傳到周鐵鷦、曾鐵鷗等人手裡時,諸弟子為滿清權貴所用,染上了京中豪奢的習氣,武功已遠不如前人。後來直到嘉慶年間,鷹爪雁行門中出了幾個了不起的人物,該門方始中興。袁紫衣道:「看來像是真的,不過也說不定。」原來她適才和王劍英一番劇斗,雖然僥倖反敗為勝,內力卻已大耗,這時故意扯淡,一來要激怒對手,二來也是歇力養氣。周鐵鷦見多識廣,如何不知她的心意?當下更不多言,雙手一振一壓,突然躍上涼亭之頂,說道:「咱們越打越高,我便在這亭子頂上領教高招。」須知他的門派以魔爪雁行為名,自是一擅鷹爪擒拿,二擅雁行輕功。他躍上亭頂,存心故居險地,便於施展輕功,與對手作一番生死搏擊,同時令她無法取巧行詭,更有一著是要胡斐不能在危急中出手相助。在周鐵鷦心中,袁紫衣武功雖高,終不過是女流之輩,真正的勁敵卻是胡斐。他那知擒拿和輕功這兩門,也正是袁紫衣的專長絕技,他若是見過她和易吉在高桅頂上斗鞭時那一路驚世駭俗的輕功,也不會躍上這涼亭之頂了。

胡斐見了他這一縱一躍,雖然輕捷,卻決不能和袁紫衣的身手相比,登時便寬了心,轉過頭來,兩人相視一笑。袁紫衣故意並不炫示,老老實實的躍上亭頂,說道:「看招!」雙手十指拿成鷹爪之式,斜身撲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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